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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早起,天色发暗,犹如黄昏,妙懿便比平日起得稍微迟了些。刚刚披衣起身,只听门口处有人轻声问道:“唐女史起来了吗?”
妙懿听是女子的声音,便说:“谁呀?”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会,妙懿又问了一句,并无人答眼。无法,只得走到门口处,一掀帘子,只见门外无人,正纳闷时,无意中眼睛扫到地上,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忙紧紧掩上了嘴唇。
一只死状极其可怖的老鼠就躺在她的门前,妙懿只看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再不敢去瞧第二眼。只是纵然闭上了眼睛也难以将方才的情形从脑海中抛开,血肉模糊的灰色毛皮,沾血的黑豆大的眼珠总在眼前乱晃。过了半晌,她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只见脚边还有一行小字。这时,远远见到有宫人走动,妙懿忙用脚在地上一抹,转身进了房间。
不多时,只听门外“咣啷”一声巨响,似乎是水盆子被摔在了地上,有人尖叫着骂道:“这是谁造的孽!哪里来的死老鼠!”然后脚步声远去,不多时,便有杂乱的脚步声靠近了,只听李宫人说:“快,快些清走了,别吓着各位女史。”
外面听上去十分忙乱,妙懿只做不知,坐在妆台前梳头。等李宫人走进来后,妙懿问道:“方才我怎么听着外头吵得很?究竟是怎么了?”
李宫人便将原委讲述了一遍,妙懿说:“许是野猫淘气,捉了老鼠也懒得吃,只是叼着玩,碰巧扔到我屋门外面也未可知。我饿了,可取饭了不曾?”
李宫人少不得服侍了她一番。妙懿漱完口,只见李宫人一脸愤慨的说道:“我瞧着今日的事儿不像偶然,也许是有人故意而为,想必是嫉妒女史。宫里人多,眼多、心多、口舌多,您好歹小心着些。”
妙懿笑说:“多谢提醒,我晓得了。”
李宫人再三再四的说了些宫内的阴私事物,妙懿见她如此殷勤,也有些感动,拉着她的手说:“我年轻,少不得姐姐多提点。宫里头的事情,也全仰仗着姐姐料理。”
“姑娘说得哪里话,这都是应该的。”
二人闲话了一回,李宫人自去了。妙懿慢慢的整理着箱笼内的衫裙,幸而入宫之前唐夫人为她准备了许多新衣裳,件件皆是上等好料子裁的,穿上分外衬人,如今倒助了她一臂之力。她又瞧了瞧天色,低头从中选出一件月白底子,绣一树海棠花纹样的绸衫。那海棠花样是找人特意绘制的,顺着衣襟,花树和零星散在半空的花瓣斜斜的铺了半身,乃至延伸至背后,远远看去颇有种弱不胜风雨的娇柔之态。妙懿松松的挽了个坠马髻,在发髻一侧簪了红玉雕成的海棠花簪,精致的流苏随意垂下,即便在暗淡的光线下依旧隐隐可见流光暗藏其中。
待出门时候,已经开始下起了小雨,妙懿撑着一把白绸伞漫步其中,渐渐开始有雨雾聚集,园中花草仿佛沾染上了一层仙气,带着江南烟雨的温润气息。雨丝细密的打在白玉似的花瓣上,琼花台的亭阁隐在氤氲白雾中,只是当中却空无一人。
妙懿收了伞,提着裙子,小心翼翼的拾阶而上。石凳上依旧放着石青色团绣坐蓐,是昨日自己坐的,只是对面却少了把木椅,难免寂寥了些。
桌上仍旧摆着昨日对弈的残局,二皇子棋艺扎实,初时觉不出什么,待棋局过半便显出其布局之精妙,竟是步步为营,棋无闲置。初时你来我往,妙懿渐渐谨慎起来,后来斟酌半晌才下一颗棋子,行至险处甚至要琢磨半盏茶的功夫。二皇子也不急,只是微笑等候。一盘棋不知下了多久。
“我有些口渴了,不如唐女史陪我饮一杯茶水?”
温醇的男声透着丝丝熨帖,将妙懿从沉思中惊醒。抬眸处是二皇子满含笑意的眼,随意挥手示意下人上茶,浮翠捧上香茗,开盖便溢出袅袅茶香。
“这是太平猴魁,新近贡上来的,还算得我胃口。”
妙懿谢过,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的薄汗。她暗暗吃惊,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竟被逼迫到了这种地步。
于是约定次日继续未完的棋局,谁知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妙懿知道对方今日是不会来了,便在桌前坐下,纤指拈起玛瑙碗中一枚白玉棋子。白玉被琢磨得圆润精巧,握得久了,原本微凉的棋子竟生出暖润之感,令人不忍释手。
因为还未找到破解对方局势的方法,她禁不住微微敛起秀美的长眉,左手支撑着下巴,右手的棋子久久不落。
猛然间,一只大手轻易的从妙懿手中抽出棋子,紧接着,两只修长的手指将白玉棋子放在了棋盘的一角,温热的气息轻轻扑在耳畔,男性特有的声音乍然响起:“落在这里比较好。”
妙懿禁不住睁大了眼睛,还未转身,绯红已攀上了面颊。男性衣衫上檀木熏香的气味夹杂着空气中清新的水汽从背后整个将她裹挟在其中,虽然他离她最近的时候还有数寸的距离,但他身上淡淡的热气仍旧透过轻薄绸衫传了过来。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他的靠近。
“我来迟了。”
妙懿虽未看见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在笑。
二皇子直起身,朝她的对面走去。伺候的小太监手脚利落的将椅子摆下,又飞速的退了出去,不见踪影。
妙懿注意到他手中的木杖,檀木所制,镶嵌着玉石手柄。看来他的腿伤并非外面所传那般严重,至少还能走路。
或许是温暖的乍然离开,本来并未觉得寒冷,此刻的她却感受到了一丝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浮翠不知从哪里出现了,只见她手中捧着一件绘着水墨烟雨图的斗篷,笑着问了句:“因今日有雨,殿下特意想着女史,所以准备了这顶斗篷。您若没带旁的衣裳,不如就披这一件吧?”
妙懿红着脸儿,只得轻轻点头,任由她为自己披上了,顿觉周身被暖水包围一般,竟比平日所穿的绸纱还要轻软上许多。
许是预见了她的困惑,浮翠笑道:“这是沙罗国今年的贡缎,最是轻软柔密之物,虽看着简薄,却比棉的夹的还暖和呢。”她边说边偷偷去窥二皇子的神色,见那双深潭似的眼眸中泛着温柔的涟漪,心下一震,低垂了睫毛,悄悄退到一旁去了。
耳畔的雨声无端清晰了起来,雨丝打在玉砌一般的琼花花瓣上,丝丝缕缕,绵绵密密,缠绵不绝。淡云将日头遮住了,青白的天光下,风夹杂着微凉的水汽扑在面上,愈发清冷起来。然而身上却是温热的,只是那热总传不到面上,妙懿觉得,此时自己的面色应该也是轻青的玉色吧。
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了些,总该说些什么的。她低头看了一下棋局,唇边拢出一个浅淡的笑,仿佛初绽的梨蕊,娇嫩柔婉,又带着怯怯的娇羞之态:“殿下这是助我解了您的布下的局,臣女可是胜之不武。”
话音尚未落下,下巴已被一只大手轻轻托起,蓦然对上了一双墨玉似的眸子,幽深如潭水,清澈带着水光,却一眼望不到底。
他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一下一下,轻轻扑在她的脸上,柔软如蝴蝶的翅膀,颤酥酥,麻痒痒,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落网的蝶,被人狠狠攫住,忍不住想要远远的逃开,却全无力气。
就在她以为要这样持续到天荒地老了,他却已经在转瞬间放开了她。
她还来不急喘息,庆幸自己的生还,只听对方似自言自语一般的道:“这样便赢了,是太容易了些。”
胸口处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捶了一下,妙懿仿佛失去了力气,连头的重量都支撑不住了,由不得缓缓垂下头,将眼底喷薄欲出的泪意生生忍了回去。这是她选择的路,在没有旁的退路,就算头破血流也要走下去。
即便她素性要强,不肯认输,却也知有求于人时,便要将这些都抛开。有多大的所求,便要忍耐多大的委屈。
那个他,还在那里等着她呢。
“殿下是嫌臣女的棋艺不够精湛吗?要知臣女还在念书的时候可算是退敌无数呢。只是殿下棋高一着,要因为这个责怪臣女可不能够。”
妙懿言笑晏晏,眉目生辉,仿佛破云之日,又好似雨后沐浴阳光的蔷薇,明媚娇丽,让灰蒙蒙的天气都仿佛变得晴朗了许多。
“自然不怪你的,原是我思虑不周。”
似被她的笑容所感染,二皇子的笑容仿佛春日晨曦,眼中幽深的潭水也清亮了许多。
亭外的雨越发大了起来。
重开了棋局,二人对坐,闲闲对弈。妙懿察觉到对方的心思似在棋上,又仿佛不在棋上,三盘两胜,她竟险险的占了上风。
“殿下是有意让臣女了。”妙懿嫣然一笑,将眼底的疑虑悄悄掩去。
“上次是我逼得紧了些,本不该如此的。”二皇子微微叹息了一声,寂然而笑。
妙懿也陪着笑,心底却隐约夹杂着忐忑。
然而他们终究只是对坐手谈罢了。
外面的雨声更急了,豆大的雨点将淡白的花瓣,碧色的叶子打落了一地,又变成雨星弹起,将金黄的沙土溅到白的瓣,翠的叶上,最终不知是叶、瓣陷入了泥泞之中,还是沙土中混入了芬芳之物,二者相缠相绕,难舍难分,难解难离,终于再难分辨彼此。
一个似有意,一个仿佛无心,都被白练般的雨幕隐没在了方寸之间的竹亭之中。
飞檐下的雨从绵延不绝变为淅淅沥沥,天边浓厚的云也逐渐淡去,赤金色的一轮斜阳从云的缝隙中将细碎的光带抛洒下来,普照人间万物。连雨水也被这阳光赶散了,只余剔透水滴星星点点从廊檐下滴落,坠在花瓣上,树枝间,滴在低洼处积存的雨水中,将二人清晰的倒影皱出一阵涟漪,很快便又静止如镜面,映出少女尖翘的下巴,正微微抬头向碧清的天空望去,窥测天光。
“雨歇了,时候也不早了,臣女该告退了。”
该表明的已然表明,该臣服的业已臣服,她没有理由继续耽搁下去。想到未来将要面对的,她甚至希望出宫的日子能再迟一些。
“等一等,我有话同女史讲。”
妙懿柔顺的垂下头去,仿佛驯顺的幼兽,羸弱的羔羊,用甘心的驯服等候主人的垂怜。
侍者早已远远躲开,趁着最后几缕阳光,蜜虫和蝴蝶拍动翅膀,在花间轻盈盘旋着,只为采撷些微的甜蜜。
静默了半晌,二皇子微微笑道:“还有三日,我还可以等得。”
妙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仿佛垂死的蝶翼在做最后的挣扎,却又在瞬间平服了,更低的垂了下去,仿佛只是掩饰羞意。
仿佛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听二皇子继续道:“女史还有什么想同本宫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