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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还哭哭啼啼个什么劲儿?”
面对侄女沈牡丹的哭诉,沈贵妃颇为烦神的伸指按了一下额角,高高翘起的小指头上套着的赤金镂空镶玳瑁护甲在日光充沛的大殿内闪灼人目,绿箩上前接手帮她按揉,多年来娴熟的按摩技巧令沈贵妃渐渐松开了拧着的眉头。
宫中的日子现在也不太平,一个劲敌淑妃尚未除去,又多了个母凭子贵的贤妃,再加上口碑甚好的德妃一直在暗暗分她的权,真是一刻也不得太平。现在她看谁都觉得不像是安份之辈。
沈牡丹道:“姑母且消消气,并非侄女心胸狭隘,实在是此事关系重大,若再加上那蛮子女人推波助澜,恐怕后果……侄女不敢想。”
沈牡丹边说边用帕子擦泪,哭得红肿的眼眶令人观之生怜。“侄女也是实在没办法了,那蛮子女人趁夜坐马车出了王府,一宿未归,侄女猜也知道她定是奔着京郊军营寻王爷去了。虽说王爷剿匪救人乃是陛下亲自下的旨,光明正大的,可这世上军心叵测的人不少,瓜田李下,到时救人反成了坏事,怕只怕王爷一世的清名会毁于一旦!”
沈贵妃听罢了原委,反而松了口气,缓缓笑道:“小孩子家家,一点子小事就急成了这样,快不许哭了。”
沈牡丹垂头掩住眼中怨毒之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默默等候姑母发话。
沈贵妃端起茶润了润,这才慢慢开口道:“此事本宫早已同德妃商量过了,不宜外传,陛下尚未发话,也是忌讳着远在北漠征敌的唐继宗。后方稳定,前方才能安心。这打仗的事从来不是一时片刻能出分晓的,瑞王妃既然没死也算她命大,侥幸能多活一阵子。德妃已经遣人去接了,不日将她安顿在宫中住下也就断了旁人的口舌了。”
沈牡丹心下一揪,忙问:“瑞王不打算接回瑞王妃吗?”
“哼,瑞王卧薪尝胆许多年,除了帝位,有什么是舍不下的,怎肯为区区一女子前功尽弃?”瑞王这阵子的行径让她彻底明白了,原来自己根本就是看走了眼。
“想那西施何等倾国之色,还不是被勾践送去做了美人计?”沈贵妃轻嗤,“男人呀,年轻时我们总以为自己可以凭借美貌才情占据他们几分心思,等年纪大了方才醒悟,什么也比不过权位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柔情似水,花容月貌,只不过是他们金冠上簪的鲜花,剑炳下镶的玉穗——枯了,旧了,从来不用愁,有得是新的可换。”
沈牡丹刚嫁人不久,虽夫妻不睦,到底意气未平,那高傲心气尚未磨平,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况且她巴巴的进宫装可怜自然有些目的,今日若不达成,将来必成祸患!
“姑母教训得是,侄女受教了。”沈牡丹低头揉着帕子,心念电转,早又想出一篇话来,“只是姑母有一事不知,侄女也不知该不该说。”
沈贵妃见她说话吞吞吐吐,且眼神闪烁不定,遂挥退左右,微微蹙眉道:“说吧。”
沈牡丹道:“姑母应该早看出侄女不喜瑞王妃,可姑母知道侄女因何厌恶她吗?侄女也并非全无私心,表哥至今待我不过是兄妹之情,青梅竹马也并未有许多深情,但侄女自小听从姑母教导,知道夫君的尊重敬爱才是立足之本,那些小情小怨都是不入流的东西,不该放在心上,失了大体。”
沈贵妃轻轻颔首,只是眉宇间的纠结仍未舒展开来。沈牡丹不敢怠慢,继续说道:“侄女与姑母一样,同出沈氏,今虽已嫁入皇室,成为皇族儿媳,却片刻不敢忘记族中老幼,连在梦中也是如此。”
说到此处,她绞紧了手中精致的鲛绡丝帕,上面绣的大朵朱红色牡丹被拉拽得有一丝扭曲。“——正因为如此,侄女不得不想得多些,也更加谨小慎微,恐怕哪一处没留意到就会生出祸端。有些事,侄女想说却又怕姑母以为侄女是私心,因此也不敢说。但要是不说,侄女却又担心将来真的会出事……”
“你不必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再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虽说是姑侄,但到底不是母女,现在又成了婆媳,亲切中难免夹杂了些小猜疑,沈牡丹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她自然是不敢同表哥比在姑母心中的地位,但是只要抓住沈氏一族来说事,姑母就一定会留心。
“当日侄女得到过一些消息,安王殿下曾经在私下同一人许诺过,若将来有幸可承袭大统,就封那人为后。”
听到此处,沈贵妃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用帕子沾了沾殷红的唇角,道:“本宫还当是什么事,恐不过是玦儿一时戏言罢了,如何当得了真呢?况且以现今的形势,现在还是要多多安抚为上,玦儿心中有数,你又何必认真了呢?”
沈牡丹知道姑母仍旧怀疑她心存争风吃醋的心,于是面露难色的道:“表哥的承诺并非是说给沙罗人听的,这才是侄女担心的事。”
“哦?那是说给谁的?”
“瑞王妃。”
“瑞王妃?”
沈贵妃又确认了一遍:“你是说瑞王妃?”
沈牡丹轻轻点头,忧心忡忡的道:“就是二皇嫂。”
沈贵妃渐渐止住了笑容,沉默片刻,微微一笑,道:“牡丹,你这孩子从来都是个细心大方的,将玦儿交给你照顾,姑母最是放心不过了。”
“这是侄女应该做的。”沈牡丹提着一颗心,心里虽急,面上却不动声色。
“你能将这件事告知于我,很好,此后便交与本宫处理便是了。”
意料之中的回应,只是姑母的反应未免太过冷静了些,恐怕仍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牡丹待要再加一把火,抬眼瞥见姑母面现倦色,便将已到了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牡丹又说了两句闲话就告辞了,在离开皇宫的马车上,她紧锁眉头,神情凝重,若有所思。宝瓶知道主子在贵妃娘娘面前吃了个软钉子,心情不好,于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宝瓶。”
宝瓶听见沈牡丹叫她,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面上却已攒了个笑回道:“小姐请吩咐。”
“过来。”
宝瓶陪笑着蹭到沈牡丹面前跪下,双腿刚落,颊上已经重重挨了一耳光。宝瓶捂着脸不敢说话,只听沈牡丹压低声音冷笑道:“我养的狗竟成了白眼狼,反嘴咬了我一口!你说,是不是你告的秘,否则姑母如何这般反应?这件事除了你我再没人知道,那日我让你回娘家是送我的手书,可没让你向姑母告密!”
宝瓶自知无可分辨,自家小姐的性子向来多疑,一旦起了疑心就再难回转,于是只得哭着道:“没有,真的没有,婢子打小就在小姐身边侍候,从未起过旁的心思,更将终身都系在小姐身上,就算借婢子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背叛小姐呀。”
沈牡丹沉吟片刻,放缓了语气说道:“恐是我多心吧。”
细细想来,宝瓶确实没有这个胆子,莫非安王府内有姑母安插到眼线?想到此处,沈牡丹倒觉得自己真的冤枉了宝瓶——作为生母,姑母怎么可能不在亲生儿子身边安插人手呢?若说安王府内没有姑母的人,那才真的是奇怪呢。
“起来吧。”
宝瓶重新退到一旁坐下,因知沈牡丹爱面子,也不敢使劲揉眼睛,只用棉帕轻轻扑去眼角泪珠,务必不能让旁人看出端倪。只听沈牡丹说道:“不论姑母肯不肯管此事,我是再无法忍下去了。让一个蛮子女人踩在我头上已经够了,再多一个狐狸精分宠是万万不行的。也罢,算算日子,咱们部下的暗棋也该到发动的时候了。”
说着,将宝瓶招到身边,细细的嘱咐了几句。此时安王府的马车虽已进入闹市,然而车速非但不减,驾车的马夫反将手里的鞭子挥了两下,催得拉车的马匹加快了步伐,眼见着路人小贩躲避不急的狼狈逃窜,车夫洋洋得意的小声骂了两句,随着车轮辚辚的节律之声越发紧凑,马车飞快的向前驶去,撇下一路狼籍。
……
“安王殿下对姐姐可不一般。”
妙懿梳头的手停顿了一下,镶金檀木梳上嵌的上等蓝绿□□眼在晨曦中微闪,仿佛真猫的眼睛一般偷偷窥着人,小心翼翼又不可躲避的探究着细微的隐秘。
在她身后不远的美人榻上,正有一美人儿玉体横陈,身边装扮艳丽的娇奴侍女环绕服侍着,举手投足间异香扑鼻,那是完全不同于闺阁汉女爱用的淡雅芝兰香氛,而是荼蘼香艳的异国奇葩,热烈而鲜活,活色生香。
“安王妃若是不放心,大可留下下人服侍,或者继续与我同宿。”
原来安王妃昨日突然跑来看望安王,当夜竟主动要求与妙懿同房歇宿,顺便叙旧。安王不置可否,于是任凭安王妃折腾,妙懿也只是冷眼瞧着。
丝绸般的乌发在檀木梳间缠绵纠结,被妙懿不疾不徐的缓缓通开,顺服的垂在她雪花色的香腮旁,余下长发被侍女挽了个挽了个妩媚的侧髻,用攒珠步摇固定住,微微一动便珠光闪闪,玉影摇摇。
妙懿看了那侍女一眼,后者忙问道:“夫人可要上胭脂?”又忙不迭的打开妆匣,取出一枚银嵌珐琅的圆盒,打开看时只见里面装着半透明的玫瑰色胭脂膏子,用银簪子挑出一丝来,细腻的甜香便立刻漫溢开来,喷香诱人。
妙懿看也不看,懒懒道:“不必了,还是收着吧。”
“把那胭脂拿来我瞧瞧。”安王妃饶有兴趣的接过侍女捧上来的胭脂盒子,只瞄了一眼就随手丢到了一旁,指着侍女的鼻子骂道:“好蠢东西,这样的次货都敢拿出来哄人?”又吩咐自己的侍女,“你去将贵妃娘娘新赏的取来些。”
“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然而到底还是拦不住的。妙懿看着玉盒内装着的芬芳琼脂,不得不成承认确实是上上品,香气以及膏脂的细腻程度都比方才的还要高上一层。
“姐姐天然生就一副好颜色,也只有用这样的才不会被埋没。”
见安王妃笑得眉眼弯弯,妙懿忽然笑了笑,说道:“我还是喜欢弟妹像原来那样称呼我。”
安王妃从榻上坐起身,侍女为她披上彩纱罗衫,随后退了出去。安王妃咬着染过凤仙花汁子的指甲,微微一笑,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曾学过不少中原的俗语,什么此一时彼一时,识时务者为俊杰等,但都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说完又轻叹了一声,自顾自的笑道:“真没用,我到现在还没怎么学会你们中原女人说话的方式。”
她抬头直视着妙懿的眼睛,直接问道:“你要不要和我联手?”
“从未想过。”
“今后可想不想?”
妙懿缓缓摇了摇头,双眸清亮似一泓秋水,“不想。”
“也许你还不太清楚现在的形势。告诉你吧,你同反叛之人萧明钰有私情的事已经不再是秘密了,现在只要你一露面,立刻就会有人参奏瑞王。再说得明白些,不用旁人下手,瑞王第一个就会致你于死地。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现在唯一能包庇你的人是谁。”
妙懿并不搭话,安王妃继续道:“你也别怕臊,只要你答应和我连手,后面的事自有我来安排,保证殿下既高看你一眼又不用你主动,两厢得宜岂不好?”
她凑近了说道:“我知道你们中原女子注重名声,其实那些虚名都是狗屁,你们皇室就曾有过叔纳兄妻,父占子媳的先例,一点都不稀奇。更何况这样做你就不用死,也不用被折磨,只要你点个头,我和安王殿下都会保你安然无恙的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待咱们殿下登上了帝位,再随意安插个新身份安排你入宫,到时候就算有人知道你还活着又能奈你何?说不定传出去又是佳话一桩。”
妙懿点点头,心说安王妃的口才越发好了,给丈夫安排小妾还真肯用劲。她哪里知道安王妃心里着急,自从听了哥哥加奈罗的劝说后,当晚口内就急出了两个疮。
沈家就像一颗巨石一般时刻压在她的头上,明眼人都看得出待安王登了大位,沈牡丹必定取她而代之,成为皇后,巨石终究要落在她身上。在这场必须论输赢,分高下的战争上,她迫切的需要一个能同她一起扛起石头的人。
安王妃端详着眼前的女子,日光从她的发梢,辫尾轻轻抚摸过,却似自惭形秽一般躲开了她的面颊。汉人形容美人常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几个字,还真是十分贴切。
她眯了眯眼睛,此等尤物真是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