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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长内侍入内通报,陈白起由着他引领来到雍宫二进寝殿,一路光影洒落檐下忽阴忽明,长廊圆柱垂落丧期的黑纱,仍旧旧不散“奠”前王的阴冷之气。

    她站在曲廊拐角处顿了一下,望着前方绿掩重檐的宫宇长殿,再远处便是一片粼粼碧湖广垠,她视野扩远,脑中思考着一些事情。

    她进殿后,于门前十数步距离行稽首之礼,黑纱帐内传来了赢稷唤起身的声音。

    陈白起起身后,垂眸静立于一旁,等候着赢稷开口。

    赢稷依旧静养在床榻之上,他自律性很强,并不会强行做一些勉强之事,尤其最如今这种关键时局。

    他淡淡问道:“陈焕仙,你可知孤与你师长先前的谈话?”

    陈白起内敛保守道:“若是指墨家一事,焕仙知晓。”

    “你师长离秦前,曾告知孤你能替孤办妥此事,可是实情?”

    难不成他还担心山长诳他不成?

    “然,焕仙虽不敢承诺定会办妥,却定竭力而为。”

    赢稷没有说话。

    陈白起朝内抬眸觑了一眼,朦朦胧胧瞧不太清晰,便又垂落了眼。

    等了一会儿,他才又道:“你与墨辨一派可有何干系?”

    陈白起思索了一下他问此话的深意后,便斟酌地回道:“并无深交。”

    陈白起在与赢稷的问答之间,大抵已知晓沛南山长将她即将为墨辨争取钜子令一事告知于赢稷知晓了,此事即便沛南山长不事先讲明,她也会来说的。

    毕竟她此番为秦而事,需得着彼此坦诚相待以免横生罅隙,再者,她还需赢稷以秦国之势能助她一臂之力。

    她用最显浅的言语将墨辨相求她一事道出,然后想了想,还是提醒一声:“此次进宫刺杀秦王的正是墨家的墨侠一派。”

    “墨侠……”赢稷沉吟着,听语气淡漠而平常,应当是早已知悉此事。

    陈白起分析道:“其实这事焕仙一直深觉蹊跷,虽说这墨侠一派一向是嫉恶如仇,但这世上有着许多擢发难数的恶者,也不至于他们每一次都会出手,况且还选择的时机如此恰当,只怕是有人在接头。”

    这话陈白起不说想必稽婴或相伯先生等人亦考虑得到,陈白起说了也不过是讨个巧,令他感觉她的真诚,以借此拉近一下彼此的关系。

    “秦朝政之事孤自会处理,至于墨者的事……你可有自信能够能替墨辨夺得钜子令?”赢稷道。

    赢稷知道墨侠与墨辨历来同出一脉,却分支派系,各不相干各不参与,只是这几年来内派争斗得厉害,这才隐约有了一些水火不相融的势头。

    陈白起笑了,干脆承诺:“并无。”

    赢稷一时沉默了下来。

    不知是因为她的坦然,还是因为她的无知无畏。

    室内这时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在翻动摩擦的声音,陈白起再度望去。

    “关于墨辨的事,你知道多少?”赢稷低沉的声音传来。

    陈白起将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便懂起了,他这打算指点指点她的意思啊。

    她自惭道:“甚少,还望秦王能解惑一二。”

    因有所求,自然客气谦逊。

    赢稷掀开了被子,趿鞋撑着身子落榻,陈白起大概看到他下了地,她再一看周围没有内侍在,犹豫了一下,还是动了步子,她撩开了垂落隔断的黑纱帐,便上前扶住了赢稷不稳的身形。

    赢稷被她抱住了一只手臂,半边身子挨在她胸前,他转眸,仅淡淡撇了她一眼,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只是站直些后,便没将全部力量全靠在她身上。

    他忽然道:“孤前胸有一个箭洞,是你刺的?”

    陈白起一愣,略是迟疑的点头。

    她内心虽无多少心虚,但当着“受害者”的面一脸坦然自徐亦不太好吧。

    “其实,这事我可以解……”

    “相伯先生已经予孤解释过了此事。”没等她讲完,他又截断了语头。

    陈白起:“……”

    这人还真是话题终结者。

    “虽然先生解释过了,但焕仙还是要讲一句,我当初之举的确是拿秦王的生命冒险了,事有轻重缓急,若相伯先生怪罪于我,焕仙也并不觉得冤枉。”

    虽说得大义凛然,但这硬要辩解一句的态度,还不是因为担心相伯先生在赢稷面前偏颇的言辞,异致她好感度下滑。

    赢稷心中雪亮,一双沉稳而黑黪的眸子划过一丝笑意。

    “他怪罪你了?”他看了她一眼。

    陈白起完全弄不懂他的讲话思路了,东一句西一句,他想知道什么?

    陈白起不答是也不答不是,只道:“得知此事,秦王只怕……也是吧。”

    赢稷撇了一眼她那狡猾又道貌的模样,风轻云淡道:“我若怪罪于你,便不会让沛南山长离开秦国,更也不会给你此次交涉的机会。”

    陈白起一愣。

    赢稷的手一点一点地摸上她的肩膀……

    陈白起一下被拉回了神智,她视线没有乱转移,但感知却全注中在了他挨在她身上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指比起文人粗砺许多,却修长而有力,指关节粗大,这是长年握剑所留下痕迹,这是一双很有力量与安全感的手。

    他最终将手移至她的脖子与锁骨之间,陈白起莫名觉得有些危险,因此这种距离进一步便可掐住她脆弱而纤长的脖颈,退一步则只是一种试探性的触碰,他手下力量在逐渐加重,在陈白起颦眉之际,却又骤然放松。

    他凑近她,淡淡地、却又豪气纵横道——

    “陈焕仙,孤非无能之力,墨侠之事也并非定要让你去,你且让他等来试试,看看他这等民间乌合如何敌过一国之君率领的铁骑血踏!”

    陈白起心一震。

    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他何尝不怒,只是他如今是压抑着这股怒意,选择了让陈白起去替他平息这股怒火。

    这是她所求,他便许她所愿。

    “孤一直记得,你的救命之恩。”

    赢稷盯着她,他凝眸深邃,如波澜不惊的黑海,亦似冬日阴鸷迷雾的天空。

    这几个字,很重,尤其是“救命之恩”四字令陈白起只觉薄弱的耳膜一阵颤抖,像金砂玉石刮过一样,激起一阵魂颤的回音。

    她仰目看着他。

    一双安静又生动的眸子,像映在溪水之中的月亮,水净明澈,犹如一尘不染。

    赢稷棱棱的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这双眼眸……

    他想起了一张狐狸面具下忽闪着瞧人的眼眸。

    那亦是这样一双黑白分明、干净通澈的眸子。

    他失神了一瞬,便转开了眼睛,亦放开了手,朝着前方走去。

    赢稷身上的伤还是挺重的。

    前后两个窟窿,哪怕不在要害上,也是彻骨之痛。

    可他惯来懂得隐忍,哪怕再痛,面上亦不会有丝毫的显露。

    陈白起看着他挺得笔直的背脊,他穿着一件中单,步履艰难的挪动着脚步,她想起他在湖中将她抱住,那只宽厚的手掌按住她的后脑勺,将他护在胸前替她挡箭的那个时候。

    ……他对她,也是有救命之恩的。

    她从床边拿起一件黑印莽蚊外袍走到了他的身边,试探性地挨到他肩边,见他没有反应,便替他披上,然后扶起他的一只手臂架在肩上,顿感有千钧之力压颈啊。

    她道:“走一会儿,便躺回去吧。”

    赢稷从喉间“嗯”了一声。

    陈白起扶着他在寝殿里围着墙角范围转了二圈,他便已经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当然,陈白起亦好不到哪里。

    他走到最后几乎将身上的全部力量都依靠着她,她又没吃“英雄药剂”,光凭着这单薄的小身板架着这样一个一百几十斤的大汉着实快吃不消了。

    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湿热汗气,陈白起便替他解开了黑袍,将他重新给扶躺了回去。

    “相伯先生,讲了可以这样起身行走吗?”陈白起摸了一把额头的汗,奇怪地小喘着问道。

    赢稷额前头发汗湿,仰躺在软枕上,似累极了,便阖目暂休息着。

    闻言,他眼皮稍动了一下,没有回话。

    陈白起一看便明白了。

    他根本便没听医嘱,擅自起身锻炼。

    可依着她现在的身份,也不好说些什么。

    替他掖好被子,陈白起见他满头的汗,嘴唇干瘪起皮,想了想,便建议道:“不如让内侍进来一趟?”

    赢稷掀开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摇头。

    虽然他很累,但之前苍白无血的面色却红润了一些。

    陈白起方才流汗下意识便取出随身携带的白帕来擦了擦汗,想了想,光自己擦好像不太礼貌,于是她便取出一块白帕子递给他。

    “擦擦?”

    赢稷看了一眼她递过来的帕巾,又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绷带,然后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那目光有几分讥诮,亦有几分自暴自弃。

    对哦,他的伤好像牵连到了肩胛与手臂机能,因此绑绷带时连两只手也一并缠绑了起来,只能小范围地移动。

    陈白起忽然他这神情有几分像现代的那些个中二少年,负起气来一般都会朝世界毒液——这崩坏的世界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忍不住笑了笑。

    赢稷微拧眉头,不解她在笑些什么。

    陈白起也没解释,她好脾气地替他擦了擦汗,然后自觉自动地替他倒了一杯水喂完,再重新扶着他靠躺好,完全将长内侍的工作给接管了下来。

    而赢稷并不习惯被人亲近服侍,因此表情有些难看躲避,只是陈白起所做的事情正是他目前需要的,他倒也不至于如此迂腐到自已找罪受。

    不过他倒没料到,“陈焕仙”顾照起人来如此得心应手,完全不见生疏滞顿。

    然后……

    然后,陈白起觉得自己再退回黑纱隔断后的行为好像有些故作疏远,于是她便站在赢稷的榻边,眼睛像会说话一样,黑溜溜地望着赢稷。

    估计是因为这室内只有赢稷一人,也或许是方才她还顾照了他,而他如同收敛了尖牙与凶爪的狮子,温驯又沉默地任她发挥的模样尤存于心,于是她胆子大了一些,也没有一开始入寝殿的拘谨。

    赢稷被她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眸光闪了一下,感觉到有几分不自在与怪异。

    他睁开了眼,目光沉冷地注视着一处空气,这才开口讲起正事:“墨辨经三年前的钜子令争夺已渐行式微,他们一心研究学术,从不参与各国诸侯之事,且墨辨的人一向神秘,从不以墨家的身份暴露在人面前,平日里便与普天下的平民一般劳作过活于诸侯国间。”

    “而墨侠历来行事便肆无忌惮得多,他们大多为游侠之辈,好勇争斗,随着墨侠一派规模日渐增长,几十年前,墨侠一派显然已强悍如一小国的军队,他们游走于诸候国间,打着侠义为民的名头,诛杀了许多恶名在外的朝官将领,渐渐地,墨侠一派在民间的势头大涨。”

    一口气讲这么多的话令赢稷顿了顿,陈白起立马又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润嗓。

    不得不说,陈白起很有当佞臣的潜质,溜须拍马挺在行的。

    赢稷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敛眸沉吟。

    “随着墨侠行事愈发猖狂,除了在民间有着十分强大的名声,甚至传言与各蛮族之间有着许多关联,诸侯国自深觉受其威胁,便联合起来一同对墨家的游侠进行制约与追杀,诸国之力绝非他小小墨家能够抵御得了的,因此墨家钜子便承诺下凡墨家弟子不再参与诸侯国的事情,自此墨家方开始隐居于人后。”

    “只是这些年来,墨家钜子年迈疏于管理,情况便又开始不受控制起来。”

    “墨家钜子不管事,那总有人管吧?”陈白起问。

    赢稷道:“墨家钜子目前有两名弟子,一名乃墨侠一派,一名则为墨辨一派,他的两名弟子一人随师隐居修学,一人却出游历世修学,这次的钜子令若由墨侠一派的弟子插手,只怕情况不妙。”

    陈白起道:“这位墨侠弟子叫什么?”

    赢稷眸色沉沉,浓翳雾萦,他道:“莫成。”

    莫成?

    “一事莫成。”

    世若无德,一事莫成。

    人与禽兽,所异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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