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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洲被困的消息传到朝野,又令满朝震惊。淮洲是京城最后一处重镇,如果失守,叛军就能直抵京城。
赵启颁下旨意,令楚王率二十万大军支援淮洲。
西林无儔出征不久,西林婧收到几封密信,令她震惊的是,这些信都是出自右丞相杜允之手,内容更是触目惊心。她又经过一番调查,原来,之前几名不战而降的守将都曾与杜相有过往来,也就是说,他们的投降很可能是杜允暗中授意,他们,也是这场叛乱的共谋者。
一直以来的疑惑也终于有了答案。
这场里应外合的叛乱果然是一场名副其实“清君侧”,只是皇室的又一次殊死反击。杜相是捍卫皇室的忠臣,定南王要除去的人是西林无儔,而不是真的想取赵启而代之。
西林婧知道这些后并没有行动,只是将收到的信付之一炬。
西林无儔以淮洲的堤坝坍塌为诱饵,给赵启充分的理由削减他的势力,又在以为他的势力最薄弱的时候暗中联合定南王发难。
好在京城的禁军都在西林家的掌控中,赵启一时不能打军需补给的念头。如果西林无儔兵败,她还控制着京城,等待西林辰率二十万胜利之师归来,西林家至少还有七八成的胜算。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搏击,无论谁胜谁负,胜利意味着稳坐帝位,失败则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西林婧不知道赵启是怎么想的,现在她和赵启已经很少见面,赵启不召见,她也不主动进宫,只有在宴会之类的公共场合才会见到面。
也许,他什么都明白,却还是选择一个帝王该承担起的责任,放手一搏,那怕身死,也不愿做人傀儡。
西林无儔抵达前线后,捷报陆续传到京城。淮洲的战况很快将战局扭转,定南王的军队连遭几次惨败后,军中士气低落。西林无儔用剿杀和招抚两种手段,很快在定南王军中掀起内讧。最后,定南王也被部将所杀,麾下将士或死或降,五十万大军就这样土崩瓦解。
据说西林无儔将定南王以全尸厚葬。这是对敌人的敬重,却……何尝不是对另一些“自己人”的讽刺?
西林无儔平定叛军,就要班师回朝了。
这日,西林婧收到一封来自军营的密报。西林无儔的打算正中他的猜想。她立即下令将赵启软禁在寝宫中。又传来赵子嵩,给了他一道命令。
赵子嵩有些迟疑,“公主,臣斗胆问一句,这真的是楚王的吩咐吗?”
曾经玩世不恭的男子此刻一脸严肃,现如今,昔日的左丞相赵鄂已经辞官,避开了朝堂纷争,而赵子嵩则已经投靠了西林家,成为西林婧的心腹。
当时查找杜允私通定南王的证据完全是在暗中进行,西林辰不在京中,西林无儔因为西林婧是女子,对她不是十分重视,策划的事只有在需要她出力的时候才会告诉她。而西林无儔亦不知道,西林婧一直在积累自己的实力。赵鄂在朝中经营多年,人脉甚广,虽然已经退隐,但赵家的影响仍在,赵子嵩为她出了不少力。
西林婧不怕对方会背叛,他在她的提携下步步高升,亦有把柄掌握在她的手里。何况此人虽是纨绔子弟,却也不是反复无常的奸猾之辈。
她早就明白,西林无儔要的不止是权倾天下,他对九五之尊的皇位志在必得。她还明白西林无儔的帝王梦最终要止步在异性王……这个尴尬的位置上。
其实,宋国立国几百年,宗室与门阀相互联姻,盘根错节,在根基上西林家是不能与之相比的。西林无儔权倾朝野也只是一时,赵启毕竟不是孩子,他还要贤臣的美名,就不能让赵启完全沦为傀儡,一面控制,一面也要给他留些余地,而赵启不是平庸之辈,若是再放任赵启下去,以赵启的能力,西林家便有势力逐渐被皇家削弱的风险。
西林无儔迫不及待地毁堤并不是担心真正的洪水到来,堤坝的坍塌会致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而是他已经等不及了。
赵启终究是太沉不住气,如今败局已定。可西林无儔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赢家,。不管他的计划是多么完美,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建立帝王霸业,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子女及后代铺路罢了。
西林婧选择先发制人也是有十足的把握,京城的禁军有三成在西林辰的控制中,而西林辰在出征前已将兵符交给了西林婧。若真是兵戎相见,西林婧自然不是对手,可西林无儔不会这么做。
杜允勾结叛军,罪诛九族。如今西林无儔凯旋得胜,便是该行动的时候了。
室内熏香缭绕,她却在恍惚中仿佛又嗅到了那种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赵子嵩听到她的命令,神情略微迟疑。西林婧也不多解释,只是淡淡道;“你去罢,所有后果都由我来承担。”
女子绝世倾国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异样的光华,动人心魄的美却又带着一种犹在沧海之滨的疏离。赵子嵩垂下眸子,他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只感到那种越来越遥不可及的怅然,就像密密麻麻的蚕丝般将他的心层层裹住。
“是。”他垂眼,低声应道,便转身走了出去。
赵子嵩随即点齐一千禁军包围了右丞相府。杜允见赵子嵩没有圣旨,只有长公主的令符,这位对皇室忠心耿耿的老臣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不但没有束手就擒,反而痛斥了赵子嵩还有西林家的诸多罪行,府上的侍卫家丁不乏忠心护住者,但相府的侍卫又怎么是禁军的对手?一场血战结束后,杜允当场身亡,府内已是一片尸横遍野,禁军冲入府中,将杜允一家老小全部缉拿入狱。
而早已被禁军层层包围的寝宫,光线越发幽暗。西林婧走进去的时候,看到数支蜡都已燃尽,只剩下红色的烛泪,凝固在台上,散发出的气息亦将满室的空气凝固。
她突然想起昔日西林府里不见天日的密室,那个苍白的少年,如今正端坐在御座上,衣冠整齐,面色凛然。
西林婧的目光几乎将他的脸穿透,他此刻的神情让她想到了被俘敌营,视死如归的勇士,她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从门库到御座,几乎举步艰难,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走到他的面前,将一份已经写好的禅位诏书慢慢摊开,放到前面的桌案上。
“请陛下同意禅让,从此逊位别宫。”
赵启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然后冷冷看着西林婧,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你们连一个两岁的孩子都不肯放过么?”
西林婧怔了怔,这句“连两岁的孩子都不放过”深深刺痛了她的心。是,她让赵启将皇位禅让上阳郡王的长子赵隆,那个孩子只有两岁,即位后便会彻底沦为权臣操纵的傀儡,迟早会被取而代之,赵启已经看到了这个孩子的陌路。
“陛下一直都是这样看我的吗?”她不想解释,无法抑制的悲哀蒙上她的双眼。
她的难过并不是因为赵启这样看她,而是她真的没有办法向他保证什么。末代皇帝的命运本来就充满了不可知的变数。不是所有开国君主都是对前朝皇室斩尽杀绝的,可一个新的皇朝开辟也是靠铁与血铸成,到必要的时候也绝不会心软。
她咬唇,将最后的话说完;“陛下与其关心别人,不如多为自己做打算。”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随西林婧进来的宫人已经将玉玺备好,双手放到诏书旁边。赵启一言不发地拿起来,他的面容依然是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冷淡,手,在空中有瞬间的僵硬……随即,将玉玺重重盖在诏书上面,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宫人将黄绢小心翼翼地卷好,双手呈给西林婧。
西林婧将它收入袖中,目光一直在赵启的身上,看着他的脸色越发苍白,眸子刹那间已然变成死寂的灰色。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却有鲜血从溢出,洇湿了苍白的唇。
他端坐在龙椅上的身体也开始向侧面倾倒……
“陛下……”西林婧大惊,几步冲过去扶住他的手臂,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苍白的脸。
赵启任她扶着,又咳了几声,不断有血从他的口中流出,而他依然对她微笑着,用沙哑到几近破碎的声音平静地说;“我已经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归宿,你可满意了?”
西林婧的心口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中,她无力的摇了摇头,两滴泪水不堪负荷地从酸痛的双眼中落下。
“你竟然服毒?为什么到现在你还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你明明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没想过,从来都没想过……”
赵启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为她擦去泪水,轻轻叹息;“傻瓜,一切都是成王败寇,我认输了,如果没有西林无儔,我的生命就像是角落里的泥土,是他让我活在阳光下,我只是输了,可我毕竟来过,努力过,我连他都不恨,又怎么会恨你呢?我只是……”只是想听你亲口说,你关心我,你并不愿看到我走向绝路,你的心里并不是完全没有我……
“婧儿,我不会为我做的任何事后悔,如果再重活一次,我还会与西林氏为敌,与你为敌,因为我是皇帝,这就是我的责任。既然保不住江山,就该身殉社稷。其实,如果我在几年前就让西林无儔和西林辰回到齐国,就不会有今日的结局,可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我就会沦为齐国的傀儡,这样和西林无儔在的时候有什么区别?西林无儔要夺得是赵家的皇位,但他至少让宋国子民免受齐国的欺辱……”
他渐渐低下去的声音停住了,他是天子,匡扶社稷还要兼顾天下,不管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他都不能爱,也不能保护,这个他一生最想去爱,取保护的女子……
他空寂的眼里闪出点点莹光,如铅云散开的夜幕上闪烁着的星子。这样凄美的星空,深深映入她的眼,他微笑着问;“你说,我是不是好皇帝?”
她无法遏制自己的泪水如雨点般蔓过整个面庞,没有办法咽下堵在喉咙里的哽咽。她只有在泪水中用力点头。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求你,请你……一定善待母后,她只想要我好好活着,可我,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西林婧艰涩地开口,听着自己沙哑颤抖的声音,向他保证着;“我答应你,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大声喝令宫人宣御医。而赵启的手,已经无力地垂了下去,明亮的双眸慢慢阖成两道凄美的弧线,挡住里面缠绵的泪海,缱绻的爱意……
许久……
西林婧小心翼翼将他的身子平放在龙榻上,借着泪水,用身上的绣帕为一点点为他拭净脸上的血迹,那张近乎于透明的脸却是那么宁静祥和,宛如阳光下的水晶,永远不会融化,消逝……
他的一生这样短暂,成为一个皇朝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