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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下弑君重罪的死囚,即使死了尸体也会被挫骨扬灰。所以,西林婧不会让宋珩吃假死的药。她安排狱卒找到另一个死囚顶替宋珩,在将宋珩送出牢房,宋珩服下化功散,不但失去武功,体力连普通壮丁都不如,几乎沦为废人。可这是唯一能保住他性命的办法,只有废去他的武功,她才不用担心他会再惹出事端。
朝廷派出打探的人返回之前,刑部不会再审宋珩,找死囚顶替也不会露出破绽,再过几日,那个死囚就会“自尽”身亡,刑部亦有西林家的人,将大事化小,就不会引来太多注意了。
西林婧很快将一切安排好,不久,两名狱卒搀扶着宋珩匆匆赶来。只是,宋珩的眼睛紧闭着,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西林婧怔了一下,化功散只会除去人的武功,但也不至于让人昏死过去,也许是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吧……
可在他心脏的位置上绽放的大片鲜血是那么刺目,宛如在雪地中盛开的繁花。这又是怎么回事?
几个狱卒将宋珩放在地上,伏地颤声报道;“启禀公主,犯人自尽了……”
西林婧以为自己听错了,想再问一遍,又意识到在别人面前不能失态。
她没有听错,他们说……宋珩,自尽了?!
她的目光落向下移动,看到他的右手中紧紧攥着,握着的还是她给他的玉簪……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玉簪上面依然有红色的血迹……
原来,他就是用她送给他的玉簪……这样结束的生命?!
她走过去,俯身伸手探向他的鼻息……空气还是那么冷,没有温度,哪怕一点点属于一个人的气息。
他的脸是那么平静,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遗憾。那双眼睛沉沉阖着,形成凄美的弧线,真的……不会再睁不开了。
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苟延残喘,难道她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的性格吗?只不过,她真的不想让他死,却还是间接地杀死了他。
最后,她握住他手中的玉簪,一点点将簪子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然后直起身,吩咐狱官;“将他送回牢房吧,明天正常禀报上去。”
狱官躬着身子诺诺称是。她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
——朋友不但要有福同享,还要为彼此分担烦扰。
冷风拂面,耳边又响起那个声音,她望着天边的冷月,依稀记起当年他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样高深莫测。
虽是合作,可一直都是他在帮她,她从没为他做过什么,当他冒险行刺,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还在为她着想。
——你恨我吗?
——可不可以将你发髻上的玉簪送给我?就当做最后的纪念吧,不管我能活多久,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忘记你。
她睁大眼睛,任风吹去眼里的潮湿。
宋珩,我终究还是亏欠了你。
第二天,刺客在狱中自尽的消息传遍朝野,亦宣告着整件案子的终结,在齐国的调查也失去了意义。西林婧在暗中做过的一切不会被外人知道,却不可能瞒过西林无儔和西林辰。
西林辰惋惜道;“他为赵杰效力的时候,就已经将生死置之于度外……既然准备行刺,就没打算要活着离开。”
西林婧一时没有言语,流光晶莹的眸子蒙着薄薄的雾气,似是无尽岁月的风雨默默流动。西林辰的心像被扎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这样陡然升起一阵悲凉。
“开始我以为杀他的人是父亲,他毕竟没有供出西林家,你送他一程也好,当年我也曾非常赏识他,以为他迟早会在战场上有一番作为,却没想到……他不但忠心可鉴,还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西林婧合了合眼睛,“也许,这个结局对于他来说才是最好的……”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走得却是那样安详……
“你还在为他难过?”
“我只是为他惋惜,也为赵杰惋惜……虽然我不了解赵杰,但我想,宋珩并不是愚忠的人,他的付出应该都是值得的。”
“对了,我已经将他的尸首换了出来,要不要好好葬了他?”
西林婧深深地看着他,心里突然一片明澈,在战场上他和西林无儔一样杀伐果断,却有比后者更广阔的胸襟,西林无儔只会在沙场上纵横逐鹿,在朝堂上一手遮天。而西林辰,他不但能权倾天下,还能真正得到天下人的心。
宋珩的自尽并不是案子的终结,西林无儔借此将案子扩大,受牵连者甚广,尤其禁军,因多名军官被免职,填补这些职位的人都选自西林无儔的军中。这样一来,不但宋国多半军队都掌控在西林无儔和西林辰手中,就连皇宫也渗入了西林家的势力。
而天子遇刺和刺客已死的消息在京城并不是秘密,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长公主府中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长公主是否还记得风某?”男子的嘴角带着一抹冷笑,破坏了整张面孔的美感,一双寒眸犀利如鹰,盯着西林婧,眼中没有半分笑意。
西林婧挥手屏退下人,然后,她看着他平静地说;“如果我没说错,你已经投靠了七皇子,他近来可好?”
“谈不上投靠,我和箫天煜只是各取所需而已。”说话间,高大的身影来到西林婧面前。他微微俯身,幽深的眸子笼罩着她的脸,低声说;“今天我来与七皇子无关,我只想问公主一件事……”
因为距离太近,西林婧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挣扎与隐忍,仿佛他的内心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想知道什么?”
风无尘直起身,目光越过她,“我听说,前不久宋国的皇帝遇刺,刺客已经死了。我只想知道,那个刺客是不是他?”
他深深吸一口气,身躯挺得笔直,发出的声音仿佛已经不再属于他,“那个已经死了的刺客,是不是宋珩?”
西林婧站了起来,看着那张痛苦的脸,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你果然知道他的身份,记得他曾告诉过我,他一直视你为挚友……”
风无尘听后,笔直的身躯在瞬间的战栗后变得愈发僵硬,犹如千疮百孔的古树屹立在漫漫风雪中,必知的站立着,却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一时无话,气氛在沉默的瞬间降到冰点。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开口,问;“行刺皇帝不但要被处以极刑,尸首都要挫骨扬灰。他是不是已经……”
他顿住一下,西林婧亦不会等他说完,便告诉他;“我大哥已经将他的骨灰换了出来,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风无尘金攥成拳的双手缓缓松开,沙哑的声音轻轻吐出两个字;“多谢。”
最后一缕模糊的残阳消失在深蓝色的天幕里,城外的人烟已是十分稀少,空中不时响起几声寒鸦的哀鸣,伴着若有若无的风声。宋珩的墓就在城郊的树林里,碑上没有名字,西林婧和风无尘站在墓前,风无尘手里拿着一只酒囊,他喝了一口酒,仰头望着头顶被枝桠碾碎的天空,一路循着回忆,向身边的女子低声陈述着他和宋珩的过往。
“十年前,我为达到目的投奔了萧天华,当时我和宋珩都是萧天华手下的暗人,一起完成过任务,也有些交情。其实,暗人之间又怎么会有所谓的情义?连身份都是见不得光的,整天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可能下一次任务就会丧命,可能因为完不成任务被主人所杀,还有可能因为知道太多被主人灭口。当年的生活,除了杀人就是买醉,后来宋珩被萧天华举荐在入了禁军,再后来就成了西林府的管家,不过他仍然会为萧天华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我和宋珩的交情也不过是结伴去喝酒,去烟花之地寻欢作乐,心中哪有什么真正的情义。直到遇上了你……”
说到这里,他又喝了一口酒,只听西林婧低声说;“你们杀手不一样,你们都是有故事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在你们还不相互不知道底细之前,就能感受到对方的与众不同。”
“这就是心有灵犀吗?”风无尘转过头,看着她微笑着说,细碎的月光洒在他的眼里,隐隐映出点点泪痕。“虽然我为萧天华办了很多是,对他却从未有过半分忠心。宋珩当然不会知道这些。可就在我被你算计之后,连我自己都已经绝望,他却为了向你要解药,违背了萧天华的命令。他对我说,男人就要顶天立地,就算不能光明磊落,也要站在阳光下,不能一辈子生活在见不得光的阴暗中。杀手不能娶妻生子,不能有亲人朋友,甚至没有一个真正的身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活着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他问我,是不是一辈子都想过这样的生活?我终于可以确定,我们是同一种人。后来萧天华发现我出卖了他,几次要杀我都不成功,其中两次都是有他在暗中帮助,当时我以为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都是要摆脱萧天华的控制。后来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以为他不过是想摆脱另一个主人,”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可我还是想错了,我还是错看了他。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低沉沙哑近乎于破碎的声音,亦平静得近乎于可怕,就像紧绷的弦不知何时会断开,他的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西林婧眼里浮出一丝怜悯,缓缓道;“你错了,他并不是将赵杰当做主人,而是将他当做恩人和挚友。赵杰曾救过他的命,你以为他和赵杰被困在紫荆山上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套出来的吗?如果他和赵杰对换身份,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可赵杰却选择了自尽,一个人将责任承担下来。不错,就算赵杰真的逃出来,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如果他的抱负是成就帝王霸业,他以后的生活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但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一个人在选择玉碎的时候还能为别人着想,可见他有多重情义。”
风无尘恍然大悟,眼里沉淀着更深的悲哀,“原来,我还是不够懂他……”他说着,将酒壶的壶口对准地面,淅淅沥沥的酒水淋在墓前的土地上,空气中顿时飘满了浓烈的酒香,沉重得让人窒息。
他看着西林婧,眼底渐渐浮出一片异样的光芒又在瞬间寂灭下去,想说的话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便哽在喉咙里,混着烈酒的灼热,蜿蜒着逆流回到心里……
恍惚中,女子的声音幽幽响起,“风无尘,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故事?你为什么要投靠箫天煜,助他与萧天胤为敌呢?”
他转过头,上一瞬还沉浸在眼里的悲凉在顷刻间化作杀意。
他走近一步,低头将她的轮廓深深锁入瞳中,声音掩饰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恨意;“你真的想知道吗?”
西林婧没有被他骤变的神色吓住,目光坦然地与他对视,“我从你的眼中看到了仇恨,难道你和萧天胤有什么仇怨?”
“他们兄弟的争斗与我无关,如果萧天胤还将你父亲当成岳父的话……”他慢慢的说道,赤红的双眼几乎滴出血来,坚毅的面庞带着一种狰狞,犹如从修罗场冲出的魔鬼。
西林婧后退一步,打断他只说了一半的话,惊道;“你的仇人不是萧天胤,而是我父亲?”
风无尘将酒壶抛在一边,站在原地,抱着双臂看着她,“你很意外?”
她睁大了眼睛,深吸一口气,追问;“风无尘,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子苍凉的声音传过来,“你听没听说过原家?”
西林婧怔了怔……难道他是原家的后人?
“我听说过一点,原家曾是武林第一世家,也是元牝珠的主人。”
风无尘摇了摇头,缓缓地道;“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曾是好友,元牝珠还是你父亲送给我父亲的,并不是原家之物。不管当年还是现在,元牝珠都只是一个传说,很少人见过它的真面目,我的祖父曾帮助过西林家,它被西林无儔当成稀世珍宝赠送给了我的祖父。后来武林中有了传闻,令世人觊觎的元牝珠就在我们原家。但是毕竟没人见过元牝珠是什么样子,也曾看起来非常珍贵的夜明珠被误认成元牝珠,我祖父也没将这个传言放在心上。直到我祖父七十岁寿辰那天,西林无儔和英亲王到原家做客……
“那天,府里出现了刺客,英亲王遇刺重伤,还身中剧毒,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便有人提议用元牝珠熬药,让元牝珠的精气融入药中,也许可解百毒,因为元牝珠在原府已经不算秘密了。虽然这也是毫无根据的事,但毕竟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一试,如果英亲王真的在原家出了意外,原家就是百口莫辩,我祖父按照那个人的建议,结果,真的救了英亲王。”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仿佛用尽所有力气平复着内心的情绪。西林婧看着他,低声说;“这也证实了元牝珠在原家的传言,半信半疑的人从那时起也对它深信不疑……”
风无尘冷笑一声,“你以为元牝珠真的在我们原家,或者说它的精气真的能解毒吗?皇族中人亲自到访,这是多大的荣耀,在原家遇刺更是一件可能殃及原家满门的大事,朝廷对刺客调查几个月都一无所获,渐渐不了了之了,而在此之后,原家上下从未放弃过调查,就从英亲王服用的解药调查,循着一点蛛丝马迹,终于查出了真相。英亲王中的毒虽然十分罕见,但并不是没有解药,经手解药的人中,由其中一人是西林无儔安插的原府的细作,他也是那场行刺的幕后主使。我祖父当时十分震怒,本要将这些上报朝廷,可就在那个时候,原家遭遇了灭门,我的祖父,父母,叔伯和兄弟……原府上下几百人都死在了杀手的手中,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两人之间又是一片死寂。
西林婧只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凉,如果,如果他的话是真的……她下意识地望向四周,视线所及之处在明灭不定的月光下皆是一片诡异的画面。“你不用担心,我如果想对你下手,就不会等到现在。”
西林婧掌心一片濡湿,重新迎上他的目光,平静的说;“我相信。”话虽如此,有一瞬间,她几乎站立不稳,似乎真的有从生死的夹缝中逃过一劫。
风无尘盯着她,淡淡笑道;“可这片林子里除了你的护卫,还有很多伏兵,你你要打算对我动手么?”
“不会,我只会防人,不会害人。”西林婧摇了摇头。不错,她事先已经安排好,在她和风无尘进入这片林子的时候,大批护卫便迅速赶来包围了这片林子,莫玄等其余的随从都在远处看着他们,尽管听不到说话声,但只要风无尘动手,他们便会在第一时间冲上前。而林中一旦传出打斗声,那些护卫便会冲进来,风无尘根本伤不了她。
而她的初衷只是用宋珩引出风无尘,赌的就是这段如知己般的情义到底有多深,风无尘会不会为了宋珩来找她。
可是,风无尘对他说出的真相却是这样令她不堪,如果他的话是真的,家族被灭门都是西林无儔一手导致,他又有什么理由放过西林家?灭族之恨,要他放弃报仇几乎是幻想,而且风无尘看出她的安排,必然也是有备而来,可是一定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才罢休吗?
“其实……你知道齐国的张贵妃吧,我在冷宫见过她一面,她亲口告诉我告诉我,对原家下杀手的是张家的死士联合突厥左贤王,不是我……”
风无尘冷冷打断她;“你父亲和别的凶手有分别吗?说到底张家和左贤王还不都是他的棋子。罢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宋珩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被西林氏父子在狱中灭口的?”
“不是,虽然我父亲的确有这个念头……”西林婧叹了口气,对他说出了实情……
风无尘听她说完,淡淡地说;“我详细你的话,在他行刺的那一刻起,结局已经注定了。如果不是为了引出我,你们会不会真的任由朝廷将他挫骨扬灰?”
“当然不会,我对你说过,这些事都是我大哥做的,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西林婧叹息一声,坦言道。
风无尘无声地笑了,看着面前的女子,眼中含着绝望的痴缠,他明白再多看她一眼都是折磨,可他偏偏放不下……
“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了你,如果你不想此刻就与我为敌,就让我这样离开吧。”
沙哑的声音吐出最后一个字,他僵硬的转过身,正要离开,西林婧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等等……”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他不禁低下头眸光罩上她的脸,而她则凑到他的耳边,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如果你只想报复我父亲一人,我可以帮你……”
“什么?”风无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西林婧勾起嘴角,却没有半分笑意,眼中只是一片沉重的墨色。她看着他,一字字地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