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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儿?”
“就是莫三哥哥。”
柳承恩低着头,结实的胸口起起伏伏,冷不丁地想起早先传说莫三偷藏了段龙局书的事,又忽地记起青帝庙露出破绽全赖莫三体察入微,暗道原当他是个只知道胡闹惹事的公子哥,如今瞧着,莫三竟是比雁州府的一群老东西还管用。
“外祖父?”凌雅峥轻轻地推了推柳承恩,尘埃尚未落定前,致远侯、长安伯、柳将军,这三家哪一家不藏了一手?只是,据她看来,凌咏年有把柄握在马家手上,倘若是柳承恩联手马家去见凌咏年,凌咏年势必要让步不可——不然,没法解释凌咏年对凌韶吾的补偿。
柳承恩恍惚地回过神来,拍了拍凌雅峥搭在她肩膀上的手。
凌雅峥笑道:“外祖父,峥儿新近学着烹煮,外祖父不如,去芳草轩里尝一尝峥儿的手艺?”
“芳草轩?那是嵘儿的住处?”柳承恩不大确定地问。
凌雅峥笑道:“祖母说,左右嵘儿不知几时才肯回来,叫我先用了那芳草轩做小厨房,免得三晖院子里烟熏雾绕的。”
柳承恩笑道:“不了,我且带着你哥哥先去马家走一遭,前头去马家被打了脸,这会子,如论如何,都要将脸面找回来。”虎着脸望着帘子,重重地咳嗽一声后,见凌敏吾、凌韶吾一对难兄难弟彼此搀扶着走了进来,望着凌韶吾沉声问:“你觉得马家怎样?”
凌韶吾喉头哽住,望了一眼凌雅峥,才开口道:“外祖父也说,马家未必瞧得上……”
柳承恩冷笑一声,放话道:“瞧你的意思,是看不上马家了?”
“不是……”
“既然如此,就先跟我去马家。”
“外祖父——”凌韶吾稍稍惊诧,须臾明白是柳承恩要给他做主,登时激动得脸颊绯红,浑然忘了一身的伤,昂扬着,就跟着柳承恩大步地向外走。
“柳老将军——”迎面被凌古氏打发过来的凌智吾赶紧地迎了上来。
柳承恩伸手拍了拍凌智吾的肩膀,立时就带着凌韶吾向外去。
凌智吾稀里糊涂地问:“老将军带着韶吾向哪去?”见柳承恩、凌韶吾走出去了,就疑惑地看向凌敏吾。
凌敏吾低着头,看着自己个的脚尖,觑见凌雅峥从屋子里跟了出来,鼓了鼓两腮,满腔抑郁地问凌智吾:“大哥,韶吾当那东西,是为了大哥吧?”
凌智吾一怔。
凌敏吾不由地冷笑道:“果然是了,大哥明知道是自己惹出来的事,眼瞅着韶吾被祖父痛打,也不露面跟祖父解释!”
凌智吾登时语塞,须臾无奈地说道:“敏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母亲那性子……”尴尬地扫了一眼这院子,伸手拉住凌敏吾的袖子,暗暗地将一对珍珠耳珰塞到凌敏吾手上,不等凌敏吾醒悟过来,就立时收了手向外去。
凌敏吾无奈地攥着两粒圆润的珍珠,苦笑道:“若不是老姨奶奶将晚秋送到我院子里,若不是二婶不肯声张,晚秋的小命都早没了。他偏还要纠缠不清!”
凌雅峥握着帕子跟着点了点头,“多情之人,最是无情。”
“这么说来,无情之人才最是有情?”凌敏吾不由地哑然失笑,喟叹道:“当真羡慕你们兄妹,到了这地步,还有外祖家做靠山,不像我这般,看似什么都不缺,实际上,偏又一无所有……”
凌雅峥忙开解道:“二哥怎这样说?大伯心里到底是疼你的。”
“不是最疼,又有什么用?”凌敏吾哎呦一声,因凌韶吾不在,也不好赖在凌韶吾这院子里,扶着腰叫了两声,瞅见元晚秋来,避嫌地不肯叫她搀扶,将手上耳珰向她身上一丢,就一拐一瘸地向外走。
“二少爷,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元晚秋回头瞅了凌雅峥一眼,立时压低了声音。
“既然不知,就别说了。”凌敏吾别扭地扭过头去,不知该将她看做是一个丫鬟,还是看成兄弟心里的女人。
元晚秋一呆,俊俏的芙蓉面上立时染上哀色,旋即硬着头皮轻声地说:“大夫人肚子里,是个男儿——这是我方才去三晖院里,听方妈妈说的。”
凌敏吾立时怒容满面道:“你也跟旁人一样,以为我要对付母亲肚子里的孩子不成?”
“不,我是想叫二少爷设法跟大夫人重归于好……”
“什么都别说了。”凌敏吾紧紧地皱着眉头,倔强地扶着墙慢慢地挪回自己院子。
元晚秋呆呆地站在原地,伸手抹了抹眼角,听见衣衫悉索声,回头见凌雅峥走了出来,哽咽道:“二少爷昨晚上做噩梦,一直喊母亲。”
凌雅峥轻轻地点了点头,见元晚秋满眼哀戚,似是真心实意为凌敏吾着想,就轻声地劝告:“你离着二哥远一些吧,不然你这一举一动传到大伯娘耳朵里,只怕二哥还没难受,你就要先遭殃了。”
元晚秋伸手将耳边乱发捋到耳后,沉吟一番,踌躇地问:“八小姐言下之意,是二少爷院子里,有大夫人的内应?”问完了,赶紧地追问,“不知,是哪个?”
凌雅峥笑道:“何必知道是哪一个,你只明白,一举一动,自有人盯着就好。”
“自有人盯着……”元晚秋默默地想了一下,想通了便抿唇一笑,投桃报李地轻声说:“虽不知道柳老将军提起马家做什么,但前两日,大少爷想法子捎信给我,只说他跟马家的亲事,虽秦夫人不愿再帮忙,但二夫人一直顺风顺水的,兴许是平生第一回被人打脸,执着得很,还请五少爷、八小姐日后小心着二夫人。”
“知道了。”
元晚秋福了福身,转身向凌敏吾院子走去。
一直好似个隐身人一样的梨梦凑到凌雅峥跟前,摸了摸脸颊上的伤疤,轻声地说:“小姐,你告诉晚秋,有人盯着,恐怕她会干出点什么事。”
“当然要干出点事来,不然平淡无波,怎地跟……”凌雅峥的话音因瞧见元晚秋去而复返戛然而止。
梨梦笑盈盈地看着元晚秋。
“梨梦脸颊上的伤浅淡了许多,料想明年就彻底没了吧?”元晚秋轻笑着,又对凌雅峥一福身,“我想替二少爷熬了汤送给大夫人赔罪,不知可否借小姐小厨房一用?”
“用就是了,缺什么,只管打发人去大厨房取。”凌雅峥大度地说。
“多谢八小姐。”
“走吧。”凌雅峥在前带路,听梨梦跟元晚秋攀谈,交握着两只手,思量着柳承恩去寻莫三对证时,莫三会怎么回,径直进了芳草轩中,令人引着元晚秋去改作小厨房的后罩房里,就令人在廊下摆下桌案,细细地勾勒起三晖院里的梧桐树来,描画了几下,见凌雅嵘留下看屋子的两个婆子过来,就交代说:“左右父亲也不再画画了,去丹心院里,叫姨娘们将父亲用不着的画画的各色工具送来,就摆在这屋子里。”
婆子听了,登时堆笑道:“八小姐,还是摆在三晖院吧,小姐早晚画画便宜些。”
梨梦嗤笑道:“妈妈们糊涂了,早晚的,小姐要画画,妈妈们开门就是,有什么麻烦便宜的?”
那两个婆子一愣,不敢不应地向外走。
“等出了院子,这两个一准叽叽咕咕嘀咕小姐呢。”梨梦嗤了一声。
凌雅峥笑道:“叫她们嘀咕去,反正这芳草轩,我占着了,日后嵘儿回来,只能借住在我那一些时日,再回不得芳草轩里。”
“我去瞧瞧屋子里怎样折腾才好,据我说,不如将这芳草轩,改成小姐的画室、厨房得了。”梨梦兴奋地说,抬脚进院子里转悠了一番,又踅向后罩房,一炷香功夫后,神神秘秘地走来说:“小姐,晚秋在给大夫人熬王八汤呢。瞧着,她也不像是目不识丁的泥腿子、市井小民家的女儿,岂会连那王八汤……”皱了皱眉,想通了,立时拍手笑道:“总算学了一招了。”
“俗话说,学以致用,等你脸上的伤好了,不知哪个有福的要把你得了去。”凌雅峥伸手向梨梦身上一摸,笑道:“比先前光滑了许多。”笑完了,见梨梦呆住,就狐疑地看她一眼。
梨梦低着头,不知想起什么来,娥眉微蹙地站在凌雅峥身边出神,待见洪姨娘领着两个婆子将凌尤胜作画的器物都搬了过来,就忙去迎着。
凌雅峥擎着毛笔,心里默默地想着莫宁氏的容貌,就在纸上慢慢地勾勒出来,画到莫宁氏乌发时,天色已经黑了,模模糊糊地瞅见元晚秋提着个朱红食盒向外去,便放下了笔。
“有好戏看了。”梨梦说。
凌雅峥抿唇一笑。
梨梦笑道:“小姐,你说,晚秋该不会当真要闹得大夫人小产吧?”
“不会。”凌雅峥推敲着,“只有大夫人产下男儿,大老爷在二哥身上的寄望少了,晚秋才能够得偿所愿。今次,据我看,不过是要想闹出事来,跟二哥‘同患难’罢了。”
“原来如此。”
凌雅峥洗了手,就向凌古氏那吃饭去,祖孙二人用过了饭,正在屋子里闲话着消食,就见绣幕匆匆地走了进来。
“老夫人,又闹起来了。”绣幕慌张地来说。
凌古氏忙问:“是大少爷那闹起来了?还是五少爷那?”
“都不是。是二少爷,二少爷听说大夫人打了他的丫鬟,就硬撑着叫大少爷陪着过去问个究竟,一问,见是他的丫鬟好心做了坏事。”绣幕见凌古氏不着急,面上就也松快起来。
凌古氏问:“究竟是怎么个好心做坏事?”
“就是元澄天的姐姐,她是外头进来的,只怕这辈子头一遭见到活王八呢,就将那东西当个宝,煞费心思地熬了汤,巴巴地端去给大夫人补身子替二少爷赔不是。”
“竟有如此糊涂的人?”凌古氏先觉凌钱氏打得在理。
绣幕笑道:“若是咱们家养的丫鬟,自然不会犯这错,但晚秋是外头来的,她哪里懂得这个?况且,大夫人防着二少爷,恐怕一口都没喝那汤,训斥两句就够了,偏打上了。”
凌古氏皱着眉头,忽地振奋道:“走,领人去。”
“祖母慢点。”凌雅峥忙搀扶住凌古氏,出了门,迎头遇上凌秦氏,忙福了福身。
凌秦氏苦着脸,过来后轻声说:“母亲是要去大嫂呢?”
“她怀了身孕,就成天王了?不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她不肯安生?”凌古氏冷笑道。
凌秦氏低声道:“大嫂子中年得子,难免紧张一些——况且,那晚秋实在鲁莽。既然那晚秋是儿媳做主送去大嫂房里的,现如今,生出这事来,儿媳实在没脸对大嫂开口,想请母亲做主,将晚秋打发出去。”
凌古氏蹙眉道:“听说她跟夫家和离了?打发她出去,她孤零零一个弱女子,又回哪去?”
“不如,请母亲做主,叫晚秋跟夫家破镜重圆?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晚秋跟赵家小子是少年夫妻,就算赵家小子不好,叫他改了就是?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呵——”凌古氏冷笑一声。
凌雅峥眼皮子不住地跳着,那姓赵的既然肯收了凌智吾的银子跟元晚秋和离,怕跟她也没多少情谊,只怕会看在凌秦氏送去的银子的份上,又跟元晚秋“破镜重圆”呢。
“母亲?”凌秦氏讪笑着,有些弄不明白凌古氏的意思。
凌古氏冷笑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世上哪个人像你这样运气,小小年纪就能遇上个知冷知热的好夫君?浪子回头?呸!能坏成那样的,就叫他坏到底自食其果得了,何必等他回头?”
凌秦氏脸上火辣辣得疼,疑心马家就是如此看待凌智吾,才决绝地讨回庚帖,不听人劝说。
凌雅峥瞄了凌秦氏一眼,就领着凌古氏向凌钱氏院子去,迂回地绕着圈子,路过丹心院冷不丁听见院子里凌尤胜放浪形骸地吟哦,无声地一笑,待到了凌钱氏院子外,就见凌智吾着急来说“祖母,快进去拦着敏吾,别叫他冲撞了大伯娘!”
凌古氏撇嘴道:“哪那样金贵?”
凌雅峥依稀听见院子里喊“快请大夫”,就立时搀扶着凌古氏进去,才进去,就见院子里乱成一团,门前廊下,凌敏吾直挺挺地跪着,一旁本就削瘦的元晚秋伏在地上磕头不止。
“祖母,快叫他们起来。”凌智吾急红了眼眶,饶是如此,眼睛却不敢长久地在元晚秋身上停留。
“大哥,二伯娘过来了。”凌雅峥提醒一声。
凌智吾一怔之后,越发地拘谨谨慎了,两只手搀扶着凌古氏,就连在元晚秋身边四步之内的凌敏吾也不敢看了。
“去请大夫。”一个丫鬟向外冲来,到了凌古氏面前,慌张地低下头来。
“老二家的,去请大夫,将城里的大夫,能请来的都请来。”凌古氏发话道。
凌秦氏讪笑道:“虽大嫂身子骨要紧,但请那么多大夫来,万一闹得满城风雨,那可就……”
“你是怕得罪了你大嫂?”凌古氏一针见血地说。
凌秦氏讪讪地,只得吩咐人去请大夫。
凌古氏皱着眉头,扶着凌雅峥、凌智吾上了台阶,先问凌敏吾:“你怎么闹出来的事?”
凌敏吾心知凌古氏大抵是为了叫穆老姨娘没脸,才特特地过来“救”他,但此时也顾不得了,瞥了一眼元晚秋,开口道:“晚秋她……”
“敏吾,起来回话吧。”凌智吾唯恐凌敏吾将罪名都推到元晚秋头上,忙打断凌敏吾的话。
凌敏吾心里苦笑,踉跄着站起身来,低头说道:“晚秋好心一片,不忍见我跟母亲生分,就特意去做了甲鱼汤给母亲送来,母亲喝了后,才知道是甲鱼汤,于是……”
“老夫人,晚秋当真不知大夫人喝不得甲鱼汤!晚秋出身乡野民间,只当那大鱼大肉都是顶好的东西,所以……请大夫人要罚就罚晚秋自作主张,千万别怪罪到二少爷头上。”元晚秋跪在地上哽咽着。
不知何时,元澄天也跑了进来,巴巴地跟着元晚秋跪下。
凌智吾急着替元晚秋开脱,忙问元澄天:“你可曾见过甲鱼?”
元澄天仰起一张惶恐的小脸来,忙摇了摇头,“我们数着米粒下锅的人家,只在街上见过人家卖过。”
“可曾听过那甲鱼性寒,有通血络、散淤块之效?”凌智吾又赶紧地问。
元澄天摇了摇头。
凌智吾如释重负,笑道:“祖母,你瞧,晚、这丫鬟,见识短浅,并不知道呢。俗话说,不知者无罪……”听见凌秦氏有些尖锐的咳嗽声,忙闭了嘴,偷偷去看元晚秋一眼,只一眼,神魂都好似被什么拽住了一样,暗道这样帮她,她应当释怀了吧。
“不知者无罪,晚秋,起来吧。”凌古氏说道。
元澄天赶紧地将元晚秋搀扶起来,谁知元晚秋刚刚站起来,屋子里凌钱氏就喊起疼来。
“雷声大雨点小。”凌古氏说。
凌雅峥皱着眉头,心道凌钱氏不至于为拿住凌敏吾把柄,当真喝了凌敏吾院子里送来的汤水吧——若当真喝了,那就太奇怪了。心里想着,就打了帘子,随着凌古氏进去,才进去,就见摆在西间里的菜肴凉了后散发出油腻的腥味,东间里一张拔步床上,凌钱氏捂着肚子哀哀地叫着、穆老姨娘无奈地捻着佛珠。
凌古氏笃定凌钱氏没事,老神在在地在床对面椅子上坐下,就听着凌钱氏喊,不时地催问一声:“大夫来了吗?”
凌雅峥偷偷地向床上瞧着,听凌钱氏叫得哀戚,不由地想起了柳如眉来,瞧了一眼看看似惶恐的元晚秋,见她还镇定,就料到凌钱氏没事。
“大夫来了。”凌秦氏说着,不敢劳动凌古氏起身,指挥着叫人抬着屏风将这东间一分为二,遮住了女眷后,就请大夫进来。
“好生瞧瞧,大夫人究竟动了胎气没有。”
“是。”七八个大夫进来了,隔着帐子听见凌钱氏的痛哭,个个愁眉苦脸起来,个个犹豫起来。
凌敏吾站在一旁,冷笑道:“几位老大夫可千万小心一些,若是听母亲痛哭,就断定母亲动了胎气,那就当下方子给母亲服用——痛成这样,休想用什么十三太保蒙混过关!我身为人子,一定跪在床前给母亲喂药。若是断定母亲没事,几位又如何解释,母亲眼前的痛楚?”
“敏吾!”穆老姨娘怒道,已经有几分明白凌钱氏是好不容易抓住凌敏吾的把柄才闹上这一场,皱着眉头,立时苦恼起如何收场。
“尤坚他娘,我还在这呢。”凌古氏提醒道。
穆老姨娘登时百味杂陈地低头道:“婢妾该死,不该当着老夫人面训斥少爷。”
凌敏吾心里一哽,竟后悔逼迫凌钱氏太过,连累穆老姨娘也受委屈。
“老夫人,如何说?”凌古氏问。
夹在屏风、帐幔间的老大夫们个个汗如雨下,依着去请他们的下人叮嘱,是该说凌钱氏动了胎气,但是药三分毒,若是凌钱氏没病吃出个好歹来,他们怎么担待得起?
一时间,屋子里静了下来,良久,一个心思活络的老大夫开口说:“大夫的病,还不到开方子的地步,请夫人静养就是了。”
“那就是没病?”凌古氏说。
“……也可以这样说。”
“没病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凌古氏冷笑一声,立时说:“请大夫回去,咱们也走,叫夫人好生静养着。”
“是。”
一堆老大夫顾不得拿诊金,急匆匆地就向外走。
凌古氏扶着凌雅峥的手站起来,“元丫头……”
“老夫人……”吐出三个字,元晚秋眼睛一闭,登时昏厥了过去。
“姐姐!”元澄天赶紧地搂着元晚秋,奈何人小力道不够,只能眼瞅着元晚秋直直地向后栽去。
凌智吾忙伸出手,眼瞅要接住了,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凌敏吾站得近,忙伸手将元晚秋接住。
凌古氏盯着帐幔里还赖着不肯露面的凌钱氏,对凌敏吾说道:“敏吾,晚秋算是代你受过,难得有这么个一心一意为你着想的人,将她领回去,这几个月里,就别叫她干活了。”
“是。”
“母亲,”凌秦氏瞥了一眼如丧考妣的凌智吾,笑道:“母亲,晚秋的卖身契还没……”
“老夫人,求老夫人别叫姐姐去签卖身契。等澄天出息了,一定好生报答老夫人!”元澄天跪在地上,咚咚地磕起头来。
凌古氏对凌秦氏嗔道:“这乱世里,若不是不得已,人家肯来咱们家做工?又不是买来的,又不是家生的,何苦叫她身上多个奴字?”
“多谢老夫人。”元澄天感激地说。
“行了,走吧。”凌古氏十分受用地迈着步子向外去,握着凌雅峥的手,越看她越是欢喜,等走远了,才收去勉强摆出来的威严模样,笑道:“真真是时来运转了,早些年,处处被人拿住脚痛,现如今,也能义正词严地教训人了。”
“要紧的是,祖母训起人来,当真又大义凌然,又叫人心服口服。”凌雅峥笑道。
凌古氏嘀咕道:“真不知你那素来不爱多管闲事的二伯娘,怎地忽然跟个小丫头不对付了。”
“……谁知道呢。”凌雅峥望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忽地搂着凌古氏的臂膀,笑道:“祖母且将这些糟心事放在一旁,明儿个去芳草轩里尝一尝我的手艺?”
凌古氏笑道:“难得你来请我,明儿我就拨冗去一趟。”
“多谢祖母赏脸。”凌雅峥笑道,因见孟夏走来,料到她有事来回,送了凌古氏回养闲堂,就立时带着梨梦回了三晖院里。
果然,才进来,孟夏就笑盈盈地将一封信送到凌雅峥手上,“猜一猜,是谁送来的?”
“臭丫头,反了天了,你还逗我?”凌雅峥走到书案边坐下,便动手拆了信。
“这人,小姐可当真猜不着,是齐清让。”孟夏笑道。
凌雅峥不由地有些失神,人当真奇怪,她兴许会原谅上一世就不熟络的邬音生,却难以原谅上一世始终信赖有加的齐清让。失神之后,懒得再问,便仔细看信,只见是一封莫三套用前朝先贤留下的尺牍写成的一封文采斐然的信函,撇去纤巧的辞藻,就只剩下“已替你遮掩,懒怠追问究竟”几个字。
“齐清让说,三少爷直到腊月之前,都要住在纡国公府里陪二公子读书,据说,纡国公有意要叫二公子在来年的元宵佳节上展露才华,紧逼着二公子读书呢。”孟夏嘀咕着说。
梨梦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说话间,就去看凌雅峥。
凌雅峥托着脸颊,心里也不着急,暗道:虽说秦舒近水楼台,但亲近的,也只能是水中之月。因莫三信中“懒怠追问究竟”几字,一时起了投桃报李之心,绞尽脑汁地回想一番,便自己个研磨了墨水,提笔在花签上写下“印透山,挂印坡,治水之贤才”几个字,装在信封里,对孟夏说:“悄悄地打发人给莫三送去。”
“是。”孟夏慎重地接了信。
凌雅峥托着脸颊,望着案上不住跳动的烛火,竟好似有人替她分担了再生的惶惑不安般,莫名地安了心。
“想什么呢?笑成这样?”
凌雅峥一怔,抬头见凌韶吾悲喜不定地走了进来,忙起身去迎。
凌韶吾重重地跌坐在窗户下的太师椅上,觉得疼了,才恍惚地记起受的伤哎呀哎呦地叫起来。
“哥哥,怎么样了?”凌雅峥赶紧地问。
凌韶吾茫然地说:“先进马家的时候,马家当真将我当做扫把星,恨不得将外祖父也一并扫地出门,谁知道,外祖父跟马家老太爷闭门说了一席话,再出来时,马家老太爷就称赞我一表人才,还叫我拜见了马夫人。”说着,脸上登时烫了起来。
“……也见到佩文姐姐了吧?”凌雅峥说。
凌韶吾窘迫地点了点头,随后赶紧地问凌雅峥:“你跟外祖父说了什么话?怎地你的话那样有用?如今,外祖父带着马家祖父跟祖父在书房里说话呢。”
凌雅峥登时沉默起来。
凌韶吾追问道:“连我也不能说?”
梨梦见状,赶紧地领着孟夏、丽语几个向外去。
“……我跟外祖父说,可逼着祖父拿着没交给纡国公的兵马做聘礼。”
凌韶吾震惊地呆住,久久回不过神来,待回过神,就脸上青筋跳着,咬牙切齿地说:“糊涂!将咱们凌家的底交出来,万一将来……那该如何是好?”
“哥哥放心,祖父不需将家底全部交出来。”凌雅峥忙说,见凌韶吾震怒,不由地喃喃道:“这一家如何,跟我有什么干系?谢莞颜进前院不是一次两次,难道就没旁人察觉?不过是事不关己,不肯理会罢了!就算祖父、祖母如今再如何补偿,母亲活不过来,母亲腹中不知是男是女的弟妹活不过来,慢说整个凌家,就算整个雁州府,整个天下,也没人比得上哥哥在我心里的分量!”
凌韶吾怔怔地红了眼眶,哽咽道:“就算这样,你也太鲁莽了!有个万一……”
“哥哥放心,我仔细想过了。”凌雅峥说。
凌韶吾伸手擦去眼角盈出来的眼泪,嘴里依旧念叨着:“太鲁莽了些,怎可将家底交出去?”
“哥哥放心,我自有分寸。”
“可是……哎!说来说去,还是我无能,倘若我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就不信马家看不上我!”凌韶吾握着拳,待要重重地砸向桌面,又强忍住,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叫自己心境平和。
“如此说来,整个雁州府,将来嫂子的聘礼要排在前头了。”
“你还笑!”凌韶吾摇了摇头,未免心绪一直被马佩文的事左右,重新坐回太师椅上,就轻声问:“家里可又出事了?回家时,就瞧着整个家都不对劲,元澄天还来借了五两银子,说是给她姐姐买些东西补身子。”
凌雅峥一笑,就将凌钱氏院子里的闹剧说了。
“她当真不知道甲鱼的药效?”
“说是不知,那就当做不知得了。”
凌韶吾不赞同地说道:“若是她明知故犯,那就有跟大伯娘串通祸害二哥的嫌疑?”
“放心,二哥多了她才不会被人欺负。”凌雅峥虽不十分赞同元晚秋的手段,却打心底里赞赏她这份不甘为人下人的上进心。
“你又为何笃定?我瞧你就是太自作主张了。”凌韶吾问了一声,不等凌雅峥说,就立时摇起头来,“罢了,你也不必说给我听,这辈子,我只听两个女人的话。”
“哪两个女人?”凌雅峥笑道,见凌韶吾脸红起来,不由地艳羡起来,这份小儿女的情思,料想她求不得了。
“噼啪”一声,烛花爆了一声。
“时辰不早了。”凌韶吾站起身来,听着外面二更的梆子声,就起身告辞。
“哥哥慢走。”凌雅峥亲自将凌韶吾送出院门外,等凌韶吾走了,就问:“前头祖父还跟两位老爷子在书房里吧?”
“锁了角门了,也没法打听。”孟夏轻声说。
“就那么着吧。”凌雅峥叹了一声,就随着梨梦回房洗漱。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凌雅峥起身一番梳洗后,带着梨梦、丽语去养闲堂,就觉家里的氛围跟昨日又不相同了,听听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后凌秦氏带着凌智吾、凌雅娴、凌雅峨走了过来。
“二伯娘好。”
凌秦氏脸色略有些苍白地点了点头,虽妆容精致,但眼下一点浅淡紫色,证明她精神并不好。
凌秦氏只点了头,就向前走。
凌雅峥立时跟在凌雅峨身后。
凌智吾回头看了她一眼,问道:“峥儿,马家塞鸿跟韶吾可亲近?”
凌雅峥笑道:“并不亲近,可也不疏远。”
“……听说,因马塞鸿在马家盛赞了韶吾,一大早地……”
“咳!”凌秦氏轻轻地咳嗽一声,骄傲地挺直腰板,落落大方地走着。
凌智吾醒悟到自己那话未免显得自家太小家子气,就止住话头,勉强地说道:“你要有嫂子了,原本母亲还说,该叫马家跟大伯房里弟弟妹妹结亲,如今马家看上了韶吾,也是好事。”
成了?凌雅峥故作目瞪口呆。
凌秦氏笑道:“料想你还不知道,记着,待新嫂子进门了,千万不可提起你嫂子跟你大哥议过亲的事,免得尴尬。”
“是。”凌雅峥低头应着,进了凌古氏屋子里,就见凌咏年、凌古氏分左右坐着,站在门槛边一望,只见凌古氏硬生生被凌咏年衬托出一身青春朝气来,给凌咏年、凌古氏请安后,就偷偷地去看凌韶吾。
凌韶吾浑身上下都是藏不住的喜色。
“吭。”凌咏年咳嗽一声,恍若被人剜掉一块肉般,心疼地对凌秦氏说:“老二媳妇,你三弟妹没了,韶吾的事,就交给你了。”
“是。”
凌咏年重重地叹了一声,望着凌韶吾高高翘起的嘴角忍不住牙根痒痒起来,骂道:“嬉皮笑脸的!若不是鸿儿极力说你耿介是个好人,马家看得上你?若还不用心读书,等过两年媳妇进了门,看你媳妇如何瞧你不起!”
凌韶吾登时收了喜色。
凌秦氏却不由地问:“过两年……是否太仓促了?毕竟,他大哥、二哥、三姐、四哥尚未没有着落。”
凌咏年蹙眉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尤胜无意再娶,长嫂为娘,叫韶吾尽快娶妻也好。”
凌秦氏总觉得马家看上凌韶吾的事太蹊跷,但任凭她想破了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饭吧。”凌咏年又忍不住狠狠地瞪了凌韶吾一眼,心道这样重的聘礼,就连纡国公膝下千金也未必能有。
“吃饭吧。”还没回过神来的凌古氏稀里糊涂地来回望着凌智吾、凌韶吾,也没明白马家看上凌韶吾什么。
饭厅里,凌家老少无声地吞咽着米粒,除了凌韶吾带着欣喜,剩下的全部不明所以。
吃过了饭,凌雅峥正向外走,冷不丁地被凌雅娴截住道路。
“好你个偷天换日,说,什么时候将大哥换成五弟了?”凌雅娴嬉笑着,将前后巷子看了一回,拉着凌雅峥的手,轻声问:“这事,跟雅文在印透山上跟踪佩文有没有关系?”
凌雅峥嘘了一声。
凌雅娴冷笑一声,抓着凌雅峥的手,轻声说:“既然你法子多,认识得人多,就替我查一查,海宁白家的庶出老二人品才学如何。”
“海宁白家?”凌雅峥疑惑了,凌雅娴的夫君可不是这一家。
凌雅娴露出两分羞涩地摇晃着耳朵上的坠子,轻声说:“只怕就是这家了。”
“……”凌雅峥怔住,忙问:“三姐姐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姨娘那听来的,来年不是四五月,就是七八月,海宁白家打发人来见纡国公,顺道儿……”一咬嘴唇,凌雅娴的脸越发地红了。
“……最好别挑这家。”
“这是为何?”凌雅娴疑惑了。
凌雅峥笑道:“三姐姐别急,等我请如今办大事的舒姐姐替你查一查再说。”前世海宁白家从不曾来过雁州府,且秦征打季吴新皇时,海宁白家还助了季吴新皇一臂之力。如此说来,海宁白家是来救关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