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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静的院落里,青翠欲滴的草木掩映着的屋舍前,曾阅世背过身去,后背紧张地鼓起块块肌肉。
对面,莫静斋静静地瞧着,一言不发。
莫静斋知道曾阅世的本事——若不是方才觑见曾阅世趴在屋顶上,他还寻不到曾阅世的身影呢——悄无声息地挥了挥手,令手下小厮拿着石子四处投掷,一旦曾阅世转头来看,便撒上石灰
“是谁?给爷爷报上名来!”曾阅世又怒吼一声,眼睛瞧不见、听见的动静又实在嘈杂,曾阅世骂道:“宵小之辈!”仔细地辨别耳朵里听见的动静,见又是一张渔网撒来,挥剑砍开后,终于听出破绽,用力地向个小厮撞去,逮住空子就向外逃去。
“大少爷?”小厮心慌地瞧着莫静斋。
莫静斋背着手,望了一眼被曾阅世撞倒在地上的小厮,背着两只手,说道:“回禅院去。”
“不跟着去抓?”
莫静斋笑道:“曾阅世武艺高强,硬来恐怕会被他拿住把柄,不如,待曾阅世请大夫来瞧眼睛时,在大夫身上动手脚。”
“大少爷高明。”莫家小厮拍打一声,便簇拥着莫静斋回去。
那边厢,曾阅世双眼不能看路,又是头回子进弗如庵,只能全凭着来回的路摸回关绍身边,似乎是走过了花溪,忽地一个趔趄倒在花丛中,发出咚地一声。
“啊——”一声轻轻地惊呼后,把风的凌雅文捂着嘴哆嗦起来。
花丛中被惊动的一对男女站起身来,茅庐慌张地拉扯着衣裳遮住自己玲珑有致的身躯,“是谁?”
“是、是曾大侠。”凌雅文比茅庐还羞愧地涨红脸,一回头,望见茅庐袒露出来的肚兜、秦征紧实的胸膛,忙又转过身来。
“曾大侠?”秦征慢条斯理地走出花丛,披着里衣,不急不缓地系上腰带,“曾大侠怎么在这边?”
“大公子,速速叫人拿了香油来给阅世洗眼睛,阅世遭小人暗算,眼睛里进了石灰。”曾阅世两只手挥舞着,不敢眨眼睛,也不敢睁眼,素日里倨傲惯了,此时也没有丝毫求人的姿态。
秦征伸手在曾阅世面前挥了挥,“曾大侠看不见?”
茅庐忙裹着衣裳走到秦征身后,将脸颊紧紧地贴在秦征臂膀上,轻声地说:“公子,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倘若这人对外张扬开,实在有损公子清名!”
“你这淫、贱的小尼姑,自己个不遵守清规戒律,竟然还怂恿大公子杀起贤才!”曾阅世脱口骂道,习惯了被人追捧——就算是纡国公也抱过他的腿,就不耐烦地催促秦征,“大公子还等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公子又是那等身份,风流一些,又算什么?”
“公子不是荒淫不道的季吴太子,名声要紧。”茅庐隐隐地仰望着秦征。
秦征系住衣带,因曾阅世说出尼姑二字料到他看见了,忽然伸手向曾阅世抓去。
“小贼!你老子那样厚待你爷爷,你敢伤你爷爷!”曾阅世狂傲地痛骂一声,利落地避让开,眼睛里疼得厉害,不敢跟秦征纠缠,就又向前跑去,跑进停放着谢莞颜的屋子里,张口喊道:“三老爷快拿了灯油给我洗眼睛。”摸索着,就向装了灯油的油灯摸去。
“拿了水给曾大侠洗眼睛……”凌尤胜将曾阅世手边的油灯移开。
曾阅世忙道:“三老爷,我眼睛里的是石灰,不能用水洗!”
“……曾大侠可曾进过这屋子?”凌尤胜眼瞅着曾阅世又准确无误地走向一盏油灯,便拿着烛台将油灯打落到地上,“不然,怎会对油灯的方位了如指掌?”做贼心虚地紧紧地盯着曾阅世不放。
曾阅世两只眼睛火辣辣得疼,只觉再拖延两只眼睛便废了,不肯跟凌尤胜废话,立时又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
“追!”凌尤胜果断地发话。
曾阅世眼前漆黑一片慌不择路,闻着一阵浓郁的香油味道又窜进一所屋子里,听见女人啊地惊叫声也不管不顾,闯进去抓起一只油桶,便抓起香油向自己眼睛上抹去,眼睛总算舒坦一些。
砰!曾阅世头上挨了一下,呆呆地一脸香油地转过头来,用力去看,奈何香油糊了眼睛,看不分明。
“没死?”净尘心里一慌,瞅着曾阅世身上熟悉的包袱皮,料到包袱皮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眼皮子不住地乱跳,又握着门栓一打再打。
“老贼尼!”曾阅世怒吼一声,挥剑向净尘砍来。
“杀人了,杀人了!”净尘嚎叫着脸色苍白地跌倒在地上。
“老尼……”一道疾风飞来,曾阅世闭着眼睛忙挥剑将那破风而来的羽箭挥开。
“师太?”门外凌雅峥、秦舒小心地喊了一声。
净尘忙滚出高高的门槛,惶恐地指着里头张口结舌了半天,最后笃定地说:“那贼人来杀人灭口了!就是他杀了穆霖家的!”
“什么?”秦舒惊呼一声,忽地就瞧一个满脸香油的黑衣人跳了出来,忙又放出一箭,待羽箭被挥开,认出是曾阅世,又见秦征披着衣裳跑来,疑惑地问:“那不是曾……”
“快放箭!”秦征催促一声,见秦舒不动弹,立时夺了秦舒手上弓箭,眯着眼睛,眼神狠辣地果断地放箭。
曾阅世一时猝不及防,被羽箭插中臂膀。
“大哥——”秦舒忙伸手去阻拦秦征。
秦征挥手推开秦舒,又夺过凌雅峥手上羽箭,果断地射出。
那一箭又快又狠,嗤地一声穿过目不能视的曾阅世的胸膛,曾阅世跪在地上,嘴里咯咯地流出血水,须臾,便伏在地上没了动静。
“大哥……”秦舒震惊地睁大眼睛,“那是曾大侠……”
“曾大侠?”秦征似乎才认出曾阅世一般,将弓箭丢给秦舒,便优雅地一拢衣衫,系上腰带,手指一动,又从发间摘下一片花瓣。
大哥是有意要杀曾大侠……错愕之下,素来比其他女子坚毅的秦舒也因见识到秦征狠辣的一面手脚瘫软地扶着凌雅峥才能勉强站着。
脚步声纷至沓来,先是凌尤胜带着吕三挪步进来,随后是急着破案的马塞鸿带着官差进来,之后,才是不肯快走一步的莫三一步一挪地进来。
“怎么,听说曾大侠出事了?”一群人呆呆地望着名扬四海的曾阅世死于非命时,秦云清脆的嗓音响起。
马塞鸿等回过身去,便见秦云随着关绍过来了。
“云儿……”秦征对秦云伸出手。
秦舒立时抓住秦云的臂膀,将他紧紧地护在身后。
秦征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不由地蹙眉向妹妹看去。
秦舒低着头并不看秦征,两只手搭在秦云肩膀上,眼前不住地回想方才秦征来时衣衫不整、出手狠辣的模样。
似乎,秦舒不会再像辈子那样,为了秦征的江山出生入死了。凌雅峥微微挑眉,对上莫三送来的问候目光,颔首一笑。
莫三悻悻地转过头来,背着手,不胜唏嘘地说:“莫非曾大侠不惯哄孩子,断送了自己性命?”
关绍眼皮子一跳,“死者为大,莫三弟何必冷嘲热讽?”堂堂一代大侠,背着个清秀的包袱皮,糊了一脸香油地趴在地上,实在可笑。
“呀,是庵主的包袱皮。”站在人后头的茅庐从人群后面探出头来。
净尘眼皮子乱跳,忙慌地瘫坐在空明怀中,哆嗦着手指说道:“阿弥陀佛,想来这贼……曾大侠进过贫尼的屋子,可见,曾大侠是当真要杀了贫尼,亏得大公子及时赶来,才将贫尼救下。”
“……这么说,曾大侠就是杀害莞颜的凶手?”凌尤胜瑟缩了一下,忙问,“那包袱里有什么?”
莫三捡起曾阅世的宝剑,轻轻地一砍,砍破包袱皮,哗啦一声,里面的银子流了出来。
关绍眼皮子跳了又跳,这曾阅世英明一世,竟然死在一时贪心之上——不知,他连累到他没有?
莫三捡起一块刻着自家印记的银子,又捡起其他银子,最后笑道:“看来,关大侠偷的是香油钱。”
偷香油钱——
“好一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秦征冷笑一声,“亏得没进国公府。”
“……亏得死得早,没祸害了我们致远侯府。”凌尤胜紧跟了一声。
马塞鸿反复望了一望,将秦征、净虚、凌尤胜看了一眼,不由地轻轻地摇头:早说过了,留在弗如庵里的,没一个是正人君子……
“诸位请回吧,马某先请人将曾大侠送到停尸的院子里停放……”
“不可,岂能将莞颜跟个男子停放在一处!”凌尤胜立时不肯答应。
马塞鸿说道:“停在一处,本官才好一并查看了尸体、结案,还程九一清白。”
“……不知,马大人几时去查看尸体?”凌尤胜忍不住问。
马塞鸿笑道:“去时,会支会凌三老爷一声。”手一挥,又催促乱乱围在一团的众人快些散开,伸手将伏在地上的曾阅世翻过来,手在他身上摸索一通,最后翻出一枚玉玦、一个药瓶。
“像是京城里头的东西。”马塞鸿好奇地转着药瓶,瞧见上面的点翠,诧异道:“这般奢侈,一个药瓶也用点翠?”
“给我瞧瞧。”凌雅峥伸手接过药瓶,瞧着瓶子上似曾相识,似乎跟上辈子讨来的生肌良药瓶子出自一处的精致小瓶,拧开了凑到鼻子下轻轻地嗅。
“峥儿小心,别是什么迷药、毒药!”莫三瞅着秦舒呼唤一声。
峥儿——
秦舒眼皮子一跳,旋即神态坦然;秦云心道果然没错,莫三跟凌雅峥两情相悦了;关绍立时向丝毫不将凌雅峥放在眼中的秦征望去,曾阅世没了,日后就由他亲自出马,将凌雅峥送进纡国公府——看秦家有个被他提在手中做傀儡的少夫人,还怎么一统天下。
“是,夜雨百年。”
关绍手一松,若不是快速地矮下身子去抓,麋鹿骨的折扇几乎摔到地上。
“什么?”众人齐齐疑惑地问。
“是夜雨百年,梨梦——”凌雅峥向身后一望,没看见梨梦在哪这看见乌压压的人头,笑道:“这药送了我吧,我身边恰有一个正在韶华的丫鬟脸上有些伤疤,叫她抹去了伤疤,也算是曾大侠的功德一件。”眉毛一扫,关绍身边明明就有药,为何还要他们带着家将历经千辛万苦去取药……莫非,他的目的就是连累死致远侯府的若干家将?若是那些家将在,料想,凌韶吾也不至于惨死沙场……
“这夜雨百年,可是昏君给妖后配下的药?说来可笑,一个枉杀忠良、昏庸无道的皇帝,一个狐颜媚主、扰乱朝纲的妖后,竟然给配下的生肌养肤药,取名叫做夜雨百年。”秦舒冷笑一声,因方才秦征衣衫不整,不由地想到了那龌蹉肮脏的事情,于是嘴里骂着季吴皇朝的事,眼睛盯着的却是秦征。
秦征眉头跳了跳,勾着手滑过秦云的脸颊。
秦云虽觉察到秦舒的冷意,却也对秦征报纸以一笑。
“……八小姐,如何认出这就是夜雨百年?”关绍紧紧地攥着折扇,恨不得握着扇子,重重地敲断凌雅峥纤细的脖颈。
“因早许下给婢女疗治脸上伤痕,是以多年来一直查访。”
“既然是查访,那就未必是真的,贸贸然给个姑娘家涂抹在脸上,万一好心办了坏事,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关绍心知因这药,下面众人会提起什么,不由地开口要引开话头。
“我的人,信我就用,兴许会除了伤疤;不信,就不用,一辈子顶着伤疤。”凌雅峥又嗅了嗅那药瓶中浅淡的菖蒲味道,这不同于其他胭脂水粉的味道,隔了一世,也因上一世得来不易,叫她乍然一闻,便闻出了味道。
“八小姐婢女何在?”马塞鸿立时扬声问。
“在这。”人群后面,一直挤不上来的梨梦慢慢地走了过来。
马塞鸿望去,见是一个半张脸清秀如玉、半张脸伤痕累累的少女,便问:“你家小姐说,这是生肌养肤的药,你敢不敢用?”
梨梦立时福身说:“小姐说是,那一准就是,有什么不敢的?”再看那药,眼神不禁热切起来。
马塞鸿从凌雅峥手上接过那药,在手上抛掷了两下,含笑看秦征:“大公子明白,这药,若果然有效,意味着什么吗?”
秦征蹙眉,抱着臂膀说道:“若果然有效,那曾阅世便是狗皇帝的人,他能从天牢里救出关绍、钱谦,乃是狗皇帝有意放人。”
“这怎么可能?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曾大侠险些死在天牢里!就算是真的,曾大侠交游广阔,也兴许是从旁出得来的。”关绍心知为曾阅世撇清就是为自己撇清,忙开口说道。
“只怕这交游广阔阔到了狗皇帝身上;要从天牢里救人,难如登天——此时,瞧着曾大侠进庵主屋子偷银子,品行也不过如此,被狗皇帝收买,也未必不可能。”莫三抱着臂膀,因秦舒在,有意走近凌雅峥两步。
“就怕,死了曾阅世,还有他的同伙在。”秦征忧心忡忡地说。
众人虽没言语,但明白人都知道言下之意,自然是倘若曾阅世是狗皇帝的人,那狗皇帝送了关绍、钱谦来,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凌尤胜自来不问这些天下大事,听得头昏脑涨,也不耐烦搭理,唯恐曾阅世过去弄乱了谢莞颜的灵堂,先一步踅出去。
马塞鸿手一抛,将药瓶丢到梨梦手上,“拿去用,若脸上伤疤浅淡了,立时来说给我们听。”
“是。”梨梦欢喜不迭地抱着药瓶,堆笑地看着凌雅峥。
凌雅峥一笑,又听马塞鸿催促众人出去,便随着人向外去。
“太好了,程九一洗脱嫌疑了。”秦云忽地欢喜地笑了。
“我留下陪着马大人查案。”秦征背着手,扫了一眼不见茅庐在,便安了心,决心留下瞧瞧可还有其他可疑之处。
关绍握着折扇轻轻地拍打身上的青衫,踌躇着,决心去跟秦征亲近,便说:“曾大侠好歹将我救出天牢,真相不明前,他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且送他一程。”瞥着欢呼雀跃的梨梦,琢磨着如何将药不动声色地换了。
其他人缓缓地走了出来,走出百来步,凌雅峥瞧着笼罩在几条人命阴霾下的弗如庵静悄悄的只剩下蝉鸣鸟噪,忽然噗嗤地笑了一声。
“峥儿,笑什么?”莫三故作亲昵地问。
“三哥,”凌雅峥坦然地向莫三望去,“笑,这佛门净地,藏污纳垢的能耐,竟然不输给臭名昭著的京师!我虽年幼,却也奉劝诸位一句,此地凶险,诸位千万记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不然,凭有天大的本事行差踏错一步、有口无心一声,便要断送了小命。”
“八小姐这话,未免有些危言耸听。”秦云仰着头望着青天白日,也觉曾阅世死得蹊跷——当今天下,若不是十分十恶不赦的有能之士,哪一个不要得了人追捧?便是曾阅世要杀净尘灭口,秦征为救人,也不至于将他射杀了……
莫三瞧着只剩下秦舒、秦云、凌雅峥还有个自顾自欢喜的小丫鬟,瞅着前后无人,笑嘻嘻地说:“峥儿既然这样说,可见峥儿是个懂礼的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女儿家,不矜矜贵贵的守在闺房内,等着人家风风光光地来求娶,偏将规矩礼数放在一旁,自己个……”自己个斟酌措辞,到底想不出来。
秦云见莫三说得过了,不尴不尬地咳嗽一声,来回地望着秦舒、凌雅峥。
“因为去娶的人不是你。”秦舒、凌雅峥异口同声地说,随即英雄惜英雄地相视一笑,将手上的弓碰了一碰。
莫三愕然地呆住,有意装作老学究般,背着手抑扬顿挫地说:“好端端的姑娘家,何必自轻自贱呢?”
“莫三哥何必妄自菲薄,难道看上你,便是自轻自贱?看上王子皇孙,才叫珍重?”凌雅峥失笑一声。
莫三蹙眉,他这话矛头对着的可是秦舒,怎地凌雅峥屡次三番地接话?再看她们二人似乎彼此互相赏识,全然没他料想中的针锋相对,疑惑地想,莫非这两个女子背着他结了什么盟誓?觍颜来了一句:“莫非二位想要,娥皇女英?”
啪地一声,秦舒先出了手,随即凌雅峥也快速地伸出手。
莫三脸颊上的痂微微地发烫,再装不了老学究,只能无耐地摊手说:“那你们想要怎样?给个明话吧,免得我有口无心一句,便要断送了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