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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规巷……”树影子下,凌智吾沉吟着,背着手向外走去,回了院子里,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忽地冷冷地一笑。

    “当她是元晚秋吗?还敢利用我!”凌智吾冷笑一声,忽地翻身坐起来,不等房里婢女反应过来,披着衣裳就向凌秦氏院子去。

    此时各处院子已经锁了门,守门的婆子见凌智吾急匆匆来敲门,只得应了门,开门放他进去。

    “快叫父亲、母亲起来,我有一事,要说给父亲、母亲听。”凌智吾说着就向廊下走去,站在廊下,欣赏起天上的满月来,待门吱嘎一声开启,就大步跨了进来。

    “智吾,有什么话非要今晚上来说?”凌尤成不悦地披着衣裳。

    凌秦氏大抵是没涂脂抹粉,无精打采地,一只手遮住脸,不肯叫儿子看她。

    凌智吾说道:“父亲、母亲,儿子察觉到一件大事。”

    “什么事?”凌尤成忙问。

    凌智吾冷笑道:“白家来雁州府前,将咱们家家底都摸清楚了,就连三叔包养外室的事,都一清二楚,如今,白家不知道偷偷摸摸地算计了谁家哥儿,将人藏在子规巷里呢。”

    “子规巷?”凌尤成诧异了。

    凌秦氏忙说:“是他三叔当初藏着谢莞颜的地方,三叔的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儿子也听说过。”

    凌尤成一怔。

    凌智吾背着手,推敲着说:“就算三叔不中用了,祖父也犯不着那样偏着韶吾,只怕还藏着其他事呢。父亲去拿着白家兴许跟逃出雁州的谢家有来往的事说给祖父听,兴许,能早早地知道,祖父偏着韶吾的原因。毕竟,这年头,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凌秦氏立时说道:“智吾这话有道理,老爷,马家将女儿许给韶吾,这里头,少不得老太爷说和,若由着老太爷一味地纵容韶吾他们,这怎么能行?”

    凌尤成清了清嗓子,“拿我腰带来。”

    “是。”

    凌智吾赶紧上前帮着凌尤成穿衣裳,待凌尤成打扮妥当了,就紧跟着凌尤成向前面去,叫开了角门,就静静地等在凌咏年书房外,等书房门开了,又悄无声息地进去。

    “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凌咏年带着初初醒来的怒气问。

    凌智吾赶紧地将白树芳请他做的事说了出来。

    “被绑着的是谁家子弟?”凌咏年赶紧地问。

    “不知道呢,谁家都没少人。”凌智吾说。

    凌咏年说:“速速将人接了来,叫人守着客房,暂且请白家留在客房里。”

    “是。”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凌咏年嗔道,

    凌尤成僵硬着站着,拱手说道:“还有一件事,要请父亲说明,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事?”

    “子规巷,为什么那么巧,白家会将人藏在跟咱们家有关系的地方?据我看来,白家终归在雁州人生地不熟,若要藏下什么人,定要挑一个熟悉的地方,据儿子猜测,谢莞颜的家人,逃出雁州府,畏惧咱们家权势,定投靠了他人。”

    “……你是说,谢家跟白家说了?”凌咏年脸色灰败地说。

    “求父亲将实话说给儿子听,不然,万一哪一日猝不及防地……”

    “哎!原本还以为瞒得住!”凌咏年重重地一叹。

    凌尤成忙问:“究竟是什么事?”

    凌咏年叹息着,思量着这事的轻重,就将凌尤胜做下的糊涂事说给凌尤成听。

    “正因为如此,父亲愧疚之下,才将马家姑娘说给韶吾?”凌尤成惊诧了,再料不到凌尤胜会那样狠辣。

    凌咏年轻轻地点了点头。

    “韶吾可知道?”凌尤成心里一慌。

    凌咏年摇了摇头,“韶吾若知道了,那还得了?”

    凌尤成蹙眉说道:“日后父亲不必特意偏向韶吾,难道我这二伯,还会亏待了他不成?”

    凌咏年紧紧地锁住干瘪的嘴唇,良久才说:“……去子规巷里,把人接出来吧。”

    “是。”

    凌尤成、凌智吾赶紧地趁夜去了,亏得报了致远侯府的名号,遇上巡逻的官差也不敢为难他们,两个时辰后,就用轿子抬了一人进来。

    进来的,却是虽削瘦,但精神还算好的莫二。

    凌咏年鼓着眼睛瞪着莫二,“你祖父不是说你回了家又走了吗?怎么落到了白家手上?”

    莫二卷了袖子,无奈地摇摇头,编着瞎话说:“我出去逛了一圈,又想着回来,半路遇上了白家人,见他们也向雁州府来,只当同路呢,谁知他们不安好心,将雁州府打听了一通,就将我捆了起来。”再三摇了摇头,丝毫不提起“太子”二字。

    凌智吾后怕地瞧着莫二,“……若不是我聪明,你险些就要在那院子里住一辈子了。”

    莫二一怔,“这话也是那位白小姐说的?真是人不可貌相,瞧着那么俊秀的一位千金,下手那样的狠辣。”

    凌智吾心里嘀咕着那位美人就让给凌妙吾得了。

    凌咏年蹙眉,后怕地想亏得白家推三阻四,并未定下白家跟凌家的亲事,不然……思忖着,就对凌尤成说:“去请纡国公来。”

    “父亲要将这事,说给纡国公听?若说了,尤胜的事也瞒不住了。”凌尤成惊诧地说。

    凌咏年点了点头,“只能求着纡国公帮着隐瞒此事再思量着如何对付白家,不然,白家将这事宣扬开了,再想收拾残局也不能了。”

    “儿子去请纡国公来。”凌尤成说。

    凌咏年点了点头,叮嘱凌智吾:“送了你莫二弟回去,此外,你三叔做的事,不可向旁人透露一句。”

    “是。”凌智吾低头应着,对莫二拱了拱手,莫二感激地一笑,最后拜了凌咏年一下。

    “回去了,将你祖父也请来。”

    “是。”莫二应着,活动着臂膀,就随着凌智吾走了出来,笑道:“闻名不如见面,先前还当你是个……”

    凌智吾蹙眉,知道莫二听说了他跟元晚秋的事就当他是个色令智昏的人物,咕哝道:“又不是哪一个女人对我用美人计都能得逞,比起……姓白的还差着远呢。”元晚秋终归是他心里独一无二的一个。

    “……是我小瞧你了。”莫二摩拳擦掌着上了轿子,坐在轿子里想起莫三就一阵咬牙切齿,待轿子进了莫家,见莫思贤、莫静斋、莫谦斋迎了出来,莫二提着拳头就向莫三后背上砸去。

    “二哥、二哥,你听我说。”

    “走,我听你怎么说去,”莫二冷笑着,指了指身上不算干净的衣裳,对莫思贤、莫静斋尴尬地笑。

    “去吧,多打他两拳,将他打老实了!”莫思贤啐了一声,听凌智吾说了,就放心地带着莫静斋随着凌智吾去凌家。

    “二哥,你没受苦吧?”莫三伸着手,来回地在莫二身上摸索。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就着零星几盏灯笼,莫二摇了摇头,叹道:“也不知道哪里露出破绽来,白老头很是高兴地领出女儿来叫我看——若不是信我是太子,怎会叫我见他娇娇弱弱的女儿?”

    “随后,二哥潇洒地抽出了扇子?”莫三挑眉,“然后,白家人愣住,就将二哥捆住了问话?”

    “你怎么知道?”莫二丝毫不掩饰自己未经酷刑就将身份说出的事。

    莫三轻声说:“二哥自作自受,若不是二哥挤兑我,我去问了人,哪还有这些事?二哥仔细想想,一个从天牢里被救出来的人,身上怎么会有扇子?”

    莫二忽然一拍脑袋,“这么简单的事,我后头回来的不知道,你眼瞅着关绍进城的,竟然也不知道?”

    “二哥是怎么出来的?凌家老八答应我将你弄出来,果然就将你救出来了。”

    “此事,跟凌家老八有什么关系?”莫二细细地叙说着凌尤成、凌智吾如何将他救出来的事。

    “虽瞧着不是她出手,但倘若她不出手,白家怎地忽然改了主意,不拿着二哥换关绍了?若不是她有那耐心,我早拿着关绍换了二哥回来。”

    “竟是她出手?”莫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着,“小小年纪,有那份耐心,确实跟你这毛头小子的行事不一样。若早交出关绍,只怕我早被关绍裹挟着进海宁了。”

    “可,若是拖延时,二哥出了三长两短……”莫三喉咙哽住,若是莫二出了三长两短,他这辈子过意不去,凌雅峥也会跟着过意不去。

    莫二笑道:“放心,前头一月,确实吃了点苦头,后头白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将这事解决了,却没敢再为难我。这么个女孩儿,将来不知要进了谁家人。”

    莫三皱着鼻子,别别扭扭地说:“还能进了谁家?”

    “咱们家?也好,我也正想着会会她呢。”莫二挑了挑眉,重重地在莫三肩膀上一拍,“我去母亲那了,你该去将关绍放出来了。”

    “关绍?等着,我去柳家领了他回凌家。”莫三利落地向外走,走了两步回头,见莫二行动并无异样,这才真正地放下心来,不等天明就去了柳家领了关绍回来,随着柳大将军去军营里接出关绍,就带着他一同迈步跨进致远侯府。

    迎着午后的骄阳,高高的门槛上,重见天日的关绍瞥了一眼莫三,似乎已经习惯了少一把扇子,就好似不曾有过扇子般,昔日把玩扇子的习惯动作全部改掉了,背着手,笑道:“料想,拿着那把扇子的人,吃了很大苦头吧。”

    莫三笑道:“那可不,如今扇子就在白家手上呢?”

    关绍翻了翻眼皮,料到若有人胆敢冒充他,必定吃了好大一番苦头,正待要冷嘲热讽一番,试探出吃了苦头的是谁,忽然后院里有人喊“白老爷行刺国公爷了!快请大夫!”

    关绍嘴唇一动,攥紧拳头,低低地,声音微微颤抖地说:“定是凌家、莫家,合起伙来,哄着纡国公,陷害白家……”

    “成王败寇,”莫三伸手替关绍整了整衣襟,“到了你表忠心的时候了,宰辅之子,忠良之后。”

    关绍眼睛蓦然睁大,四目交会后,背脊不住地发凉。

    莫三抢着向里走,关绍紧跟着过去,进了客房所在的院子,就见地上一路滴着血珠,先前被众人众星捧月般对待的白树芳恍若被人众叛亲离的孤女般孤立无援;白树芳身边,凌家的座上贵宾白家夫妇被捆住了手脚绑在柱子上。

    “国公爷怎么样了?”莫三赶紧地问。

    关绍紧随其后,面上的关切远胜莫三。

    莫思贤、凌咏年、凌尤坚、凌尤成看过来,跟在莫三身边的关绍,少不得也要做出一脸关切。

    “绍儿,你平安无恙就好。”莫思贤抢先说,暗暗地瞪了莫三一眼,认定了是莫三捣的鬼。

    “凌祖父、莫祖父,叫二老担心了,绍儿平安无事。”关绍深深地一拜。

    白树芳低着头,蹙着娥眉望向关绍,心里彷徨地想着这人当真是太子?便又低下头。

    “绍儿,这些时日,你哪里去了?瞧着黑瘦了许多。”凌咏年伸手摸了摸关绍的臂膀,又看莫三,“在哪里瞧见的绍儿?”

    莫三笑道:“这事,还是问关大哥吧。”

    “绍儿?”

    关绍咬牙,心下一横地说道:“绍儿有心去军营历练一番,但唯恐诸位长辈关心之下,不肯叫绍儿过去,于是,绍儿背地里求了柳老将军一通,请柳老将军将我藏在军营。”

    莫三故作糊涂地说:“关大哥何苦去受那罪?”

    “……父亲生死未卜,绍儿寝食难安,做梦都想救出父亲。”

    关绍微微侧身,不叫白家人看见他脸上关切、憎恨杂糅的神色,莫三却有意拉着关绍,叫他面对白家三人。

    “绍儿,你可认得这三个?”凌咏年小心地问。

    关绍仔细地将白家三人一一看过,摇头说道:“不曾见过。”

    “这三人,就是狗皇帝派来行刺国公爷的奸细!”莫思贤说。

    关绍愣住,错愕道:“难道海宁白家已经跟昏君沆瀣一气了?”

    白老爷眼皮子一跳。

    白树芳嘴唇张了张,随后懊丧地垂下头,察觉到一束嘲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望过去,见是凌智吾,眼神立时无限凄苦。

    凌智吾嘲讽地别过脸,说道:“国公爷出来了。”

    凌咏年、莫思贤赶紧地望过去,果然瞧见秦勉手臂上缠着纱布走了出来。

    “国公爷……”

    “放心,我没事。”秦勉蹙眉,失望地望着白家人,低声说道:“想不到我真心一片,白兄却这般待我……也罢,凌侯爷,送他们回海宁。”

    “国公爷,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人善被人欺,国公爷被人欺负了,就是咱们雁州府被人欺负了!”莫思贤咬牙切齿地说。

    秦勉迟疑起来。

    莫三胳膊肘捅了捅关绍,轻笑道:“关大哥有法子既不伤秦家、白家交情,又能给国公爷出这一口气。”

    关绍脸色忽然白了。

    无精打采的白家夫妇竖起了脖子,白树芳噙在眼里的泪光忽然干了。

    “绍儿,你有什么法子?”秦勉迟疑着问。

    有生之年里,关绍头一次迷茫了。

    “绍儿,先前猜疑你,是我不对,若你有好法子,只管说出来就是。”凌咏年说。

    说了,父皇少一个臂膀,他得了自由;不说,白家跟朝廷的关系被揭穿,他始终被软禁在凌家……踌躇着,迷惘中的关绍听见自己略带着凉意的声音响起了。

    “国公爷,毁了白家名声,叫天下万民知道白家跟皇帝狼狈为奸,对国公爷没什么好处……国公爷不如,暂不宣扬开,拿着此事,跟白家周旋,若知道,此时白家还打着仁义的幌子,跟其他不满朝廷的势力来望着呢,若叫那些势力知道,不等白家跟狗皇帝一起祸害天下,白家就没了。”

    这一席话,在场的人人都说得出,偏这话,出自关绍之口,意味就与先前大不相同。

    白家三人震惊不已,白树芳紧紧地咬牙,认定了此关绍就是关绍,从没有过什么太子。

    秦勉思忖着,对凌咏年说:“给白大哥、白嫂子松绑吧,有劳侯爷好生看住她们……若贸贸然给白家送信,却也不好,不知,白小姐跟智吾的亲事,商议得如何了?”

    “姑父记错了,是白小姐跟妙吾的亲事。”凌智吾赶紧地说。

    “换成妙吾了?”秦勉一呆。

    凌咏年怔住,万万不肯叫白树芳嫁进来,“国公爷……”三个字后,又硬生生地将剩下的话咽下去,想到纡国公的大局,生硬地说:“白老弟也是相中了妙吾吧?”

    白老爷待要冷笑,又没底气,一声冷笑出口好似有气无力地发牢骚,“事到如今,白某还有什么话说?只是,我有一事,要请柳老将军过来,亲自说明。”

    “这事就免了。”秦勉说。

    白老爷一怔,狐疑地望了一眼凌咏年,登时明白凌咏年已经先将凌尤胜做下的事坦白了,哼哼地冷笑一声就闭上了双眼。

    白树芳灰心丧气地睁大一双眼睛。

    哒哒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凌尤坚带着凌敏吾、凌妙吾姗姗来迟了。

    凌尤坚过来,迟疑地问:“父亲,这是怎么了?无端端的,就听说国公爷被人行刺了。”

    “已经处置完了,尤坚,叫你媳妇准备准备妙吾的亲事吧。”凌咏年说。

    “这……”凌尤坚迟疑着,却不立时应下。

    凌妙吾脱口道:“祖父不知,昨晚上孙儿瞧见白……”

    “什么?”

    “没什么。”凌妙吾望了一眼水灵灵的白树芳,只觉看她一眼就隐隐作呕,攥紧着拳头,劝说自己看在白家家大业大的份上,且忍她一回。

    “我们还有事跟白老爷说,你们先出去吧。”凌咏年说道。

    关绍赶紧地说:“凌祖父,绍儿想随着诸位商议大事——绍儿虽无能,但若不做点事,就觉对不起在天牢里吃苦的父亲。”

    “……留下吧。”凌咏年望了莫思贤、秦勉一眼,三人心里具是想着且再试探试探,瞧瞧关绍是不是对纡国公府忠心耿耿。

    “凌大哥、凌四哥,咱们且出去吧。”莫三嘲讽地笑着,对凌智吾、凌妙吾拱手。

    “智吾留下,妙吾带三儿去老夫人那请安去。”凌尤成显然想叫儿子多掺和些大事。

    “请。”

    “请。”

    莫三跟凌妙吾彼此客气着向外去,巷子前后都被人把守着,空荡荡的,就连走路的哒哒声,都变得深远起来。

    “……昨晚上,三儿没瞧见吧?”凌妙吾试探着问。

    “瞧见什么?”莫三问。

    凌妙吾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到了养闲堂外,望见白姨娘搀扶着穆老姨娘过来请安,对莫三讪讪地一笑。

    “凌四哥去说吧。”莫三善解人意地笑了,就独自顺着回廊向房里去,不见凌妙吾跟上,扭头一看,只瞧见穆老姨娘、白姨娘二人具是欢天喜地的模样。

    “有什么好事?”绣幕走来,一边领着莫三向前,一边纳闷地瞧着大房三个。

    “白姑娘跟凌四哥的事定下来了。”莫三说。

    话音才落,恰从屋子里出来的凌秦氏长出一口气、凌钱氏脸色不好起来。

    想到庶子要有个得力的岳丈,凌钱氏不敢置信地问:“定下来了?”

    “是。”

    凌钱氏身子晃了一晃,心里连说万幸的凌秦氏忙扶住凌钱氏的臂膀,“嫂子……”

    “我没事。”凌钱氏勉强地站着,毫无喜色地笑道:“这么着,大房、三房能定下的亲事都定下来了,智吾、雅娴、雅峨三个,你还没个计较?”

    “这等事,不能急于一时。”凌秦氏勉强地笑着。

    “三儿?”屋子里凌古氏喊了一声。

    凌钱氏、凌秦氏二人讪讪地让开路来,莫三侧着身子闪身进去,走到里间,望见一个穿着青莲色衣裳的女子躺在美人靠上,边上一个老妇捏着银针在那女子面上扎着。因老妇挡住了那女人,莫三再走上两步,才瞧见那躺着的是喜欢穿鲜亮颜色的凌古氏。

    莫三倒抽了一口气,心道这老太太这么一躺,委实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

    凌古氏依旧躺着不动弹,摆了摆手,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气来,勉力地说:“三儿过来请安?”

    “是。”莫三矮下身子,仔细瞧了瞧扎在凌古氏脸上穴位上的银针,银针一晃,照出个影子来,倏然回头,就见凌雅峥捧着个石臼端着研磨好的药粉过来了。

    “祖母,药粉磨好了。”凌雅峥轻轻地放下石臼,就在美人靠另一边的绣墩上坐下,甚是规矩地不看莫三一眼。

    莫三抱着臂膀瞧着一根银针慢慢地旋入凌古氏皮肉中,嘴唇微微地撩起呲了一声。

    凌古氏闭着眼睛,对着耳房那摆了摆手。

    “祖母?”

    “老夫人是说,耳房药柜顶层的匣子里,还有些白芍,小姐去将白芍碾碎了吧。”替凌古氏施针的宋止庵家的说。

    “顶层?我帮妹妹取去。”莫三立时会意,对凌雅峥拱了拱手。

    凌雅峥颔首一笑,取了桌上小巧的秤盘,手上握着秤砣就出了这屋子向耳房走去,进门时,给梨梦递了个眼色,待梨梦到门边守着,这才进去,站在一层层柜子边,瞧见一个屉子上贴着“白芍”二字,就对跟进来的莫三笑道:“白芍在那。”

    “我瞧见了。”莫三踮起脚,抽下那屉子,看凌雅峥抓了药片放在秤盘上称重,就望着门外,轻声问:“怎么办到的?”

    “……二哥回来了?”

    莫三轻轻地点头,“……亏得没受罪。”

    “我也没做什么。”凌雅峥头一点,鬓间发簪上宛若发丝的银链子一晃。

    “你可别谦虚,我祖父、大哥累死累活,可是一点用都不没有。”莫三紧紧地盯着凌雅峥。

    凌雅峥笑道:“我当真没做什么,只是叫原本用来换关绍的二哥,没了这一桩用处。”

    “没了这一桩用处?”莫三低低地重复这一句,沉声问:“如何做到的?关绍没回,白家人不会将二哥留作他用。”

    “叫白家人以为关绍自己跑出去的,不就得了?”

    “说得简单,到底要怎么做?”

    “很简单,反正白家住在我家,隔三差五地,推敲着关绍的性子,弄出一些小物件送到白树芳面前,这不就得了?”

    “不但,要叫白家信关绍自由,还要叫他们信关绍另有打算?这就是为何,小心谨慎的白树芳会被领到秦征面前?”

    凌雅峥将多余的白芍放了回去,瞧着秤杆上金色的星子,点了点头。

    呲呲的响声后,莫三举着屉子将屉子放回来原处,两只手在面前轻轻地拍着,沉吟着说:“你跟关绍……”

    “什么?”

    莫三的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两只手拍着却不由地交错地握在了一处,低声地,带着莫名恼恨地轻声问:“是为他的缘故吗?”

    凌雅峥纳闷地歪了下头。

    “小姑独处……”莫三推敲着,若说关绍骗了凌雅峥后,便逃回京城,害得凌雅峥一世不嫁,却也说得通;但凌雅峥似乎对关绍并没有男女之情……

    凌雅峥摇了摇头,“是为了嵘儿。”

    “为了她?”

    “我到死,才知道她骗了我,到了这辈子,才知道关绍也骗了我。”凌雅峥轻笑着,眼里却不觉带上泪花,手指向隔壁屋子里一指,“就连祖母,上一世也骗了我一辈子。”

    “难道,就没人没骗过你?”

    “有。”

    “谁?”莫三的手在秤盘上的白芍里轻轻地拨弄着,若是他被人骗了一辈子,直到下辈子才醒悟过来,也会发狠地要叫那人以骗了他的身份,痛苦地活一辈子。

    凌雅峥伸手,轻轻地在莫三胸口一指。

    “我?”莫三一怔。

    凌雅峥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你是唯一一个,曾试图向我揭穿真相的人,可惜我那时被人蒙蔽,并未相信。”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说给你听的?”莫三忙问。

    凌雅峥收了秤盘,拍下莫三手指间的白芍,笑道:“你不是聪明吗?再猜就是。”提着秤盘,就要向外去。

    莫三伸手抓住凌雅峥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低声地说道:“这对我十分要紧。”

    “为什么?”凌雅峥反问。

    “我必须要明白,自己为何忽然要对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揭穿一个跟我不相干的真相——倘若,就连我告诉你真相时,也存了利用你的心思呢?”莫三手指忽如被灼伤一般,快速地收了回来。

    “这又是为什么?不过是上辈子的事,比之为陈芝麻烂谷子也行的事了。”凌雅峥干脆地将秤盘放在桌上,后背抵着药柜。

    莫三脸色登时苍白了,两只手无措地僵硬地垂下,“因为跟你有关……我很有自知之明,若没什么缘故,不会特特去跟你说——与其,等着你来慢慢揭穿,不如,我自己先找出究竟来。”

    “这对我不重要。”凌雅峥肯定地说。

    莫三郑重地说道:“对我很重要——万一上辈子我利用你不成,就冷眼旁观,看你被人欺骗利用——更甚至,跟欺骗你的人同流合污,害得你不得善终……我算不得一个正人君子,这些事,我未必做不出。即使是上辈子的事,即使是上辈子不相干的两个人,但此时,我心里依旧会觉得……”

    “觉得什么?”

    “为自己所不耻。”莫三吐出几个字,待要说“心疼”,又觉说出口,必定会被嗤笑。

    “可见,你还算得上是君子。”凌雅峥轻笑着,望着一脸沉重的莫三,也收了先前漫不经心的态度,“四年后,纡国公登基后的第一个夏天,嵘儿嫁秦征做太子妃,在纡国公府的花园中,你第一次隐晦地跟我提起。”

    “此后发生了什么事?”

    凌雅峥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发生,我也并未把这事当一回事。”

    “我神态如何?”

    “不记得了。”

    “如此说来,不早不晚,偏偏在凌雅嵘这外室所出的女儿做了太子妃的时候提起……定是我那时尚未想起如何利用此事,提醒你却又怕扯上干系,那就是当真好心一片了。可还有第二次?”

    “第二次……”凌雅峥忽然挑起眉毛。

    “当真有第二次?”

    “是……五哥随着关绍进京给嵘儿取药前,那会子,恰季吴皇帝驾崩。在我家花园,麟台阁前不远处……”

    “我神色如何?”

    “不记得,不过点头之交……先前,我并不以为自己跟你有什么的特殊的交情。”

    “我也是隐晦地暗示?”

    “暗示了两句,说到要紧处,关绍来了,”凌雅峥绞尽脑汁地回想,心中波涛不断,再看莫三,神色复杂起来,“关绍对你笑着,你们便一同去了。”

    “老皇帝死了,关绍回去登基……我不见了?”

    凌雅峥摇了摇头。

    “我二哥不见了?”

    “你二哥……”凌雅峥不觉间面上带了两分冷色,不由地撒了一个谎,“你跟关绍素来不对付,却一同笑着离去……你二哥本就行踪飘忽不定,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不见了——只是,我不曾听人提起过他。”

    “不……我害死了二哥。”忽地一滴眼泪落了下来,莫三浑身发冷地僵硬地站着,“一定是这么回事……因为我那莫名其妙的野心,上了关绍的当,害了二哥,兴许,还是那麋鹿骨折扇惹出来的事。”

    “但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么隐秘的事?”

    莫三忽地打起精神来,点头道:“我是如何知道的?”拍了拍头,再三摇晃着脑袋。

    “别摇了,摇一下,能把孟婆汤摇晃出来?”凌雅峥笑了,明知道是上辈子的事,笑容却冷了。

    莫三随着讪讪地一笑,坚定地说道:“你等着,我必定会查个清楚明白!”

    凌雅峥连连点头。

    莫三重新鼓舞了士气,昂扬着出了门。

    “小姐,”梨梦凑过来,轻声地说:“方才在门外,听着什么前世什么今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雅峥低声说道:“逗他呢。”

    “……先前都是有什么话,就说给我听的。”梨梦牢骚了一句。

    屋子里,针灸过了,脸皮子比先前紧致不少的凌古氏冷着脸走过来,低声地骂了一句:“死丫头,不声不吭,就惹来这么个人。”骂完了,神色便也轻松起来。

    “祖母的眼角比先前高了不少。”凌雅峥笑嘻嘻地指着凌古氏的眼角。

    梨梦、绣幕凑了过来,纷纷说道:“是呢,嘴角也翘起来了。”

    “一群臭丫头!”凌古氏手一伸,握着镜子自得地照了起来。

    凌雅峥眉开眼笑地哄着凌古氏,目光却不由地向长廊上慢慢远去的莫三望了过去。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凌雅峥劝着自己。

    长廊上的莫三心里百味杂陈地低头走着,待脚下踩住了一截灰色的影,才站住,抬头,就见关绍含笑站着。

    “表过了忠心?”

    关绍笑容一僵,低声说:“听说你二哥平安无恙?真是,侥幸。”

    “亏得二哥侥幸,不然,就是你的不幸了。”莫三冷笑一声,轻轻地撞了关绍一下,迈步向外去,见了莫思贤,登时无限惭愧起来,随着莫思贤回了家,进了莫宁氏屋子里,见莫宁氏坐在床边轻轻地给莫二扇扇子,嘀咕了一句“二哥燥热?”就接了莫宁氏手上的芭蕉纨扇给莫二轻轻地扇着。

    “还不是母亲这屋子里太热?”莫二打了个哈欠,忽地觉察到莫三的手臂搂到了他脖子上,眉头禁不住跳了起来,躺在枕头上见莫三腻歪地将额头靠在他头上,就嚷嚷道:“母亲,你瞧三儿的癔症又犯了。”

    “浑说什么呢?”莫宁氏嗔了一句,拈香给堂屋里供着的菩萨上了一炷香。

    “二哥,”莫三趴在莫二头上。

    “嗯?”莫三不耐烦地拨开他的脑袋。

    “二哥这辈子要什么,弟弟都替你弄来。”莫三肯定地说。

    “要你媳妇呢?”莫二说,“我瞧着你媳妇就不错,不像是遇到一点事就没了分寸的人。”

    “那我把下辈子的媳妇送二哥了。”

    “混账小子,下辈子竟然打起这辈子二嫂的主意来。”

    ……

    莫宁氏站在明间捻着佛珠,听着屋子里嬉笑声,连连谢起菩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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