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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夫?”

    连鸿恩微微挑眉,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笑道:“舅兄该去衙门了吧?”

    “还去什么衙门,如今就等着听朝廷如何‘发落’呢。”凌智吾颇有两分自得地说。

    连鸿恩连连点头,将那信收了起来,起身整理衣裳,“今日还有一桩要紧的事,须得进宫一趟。”

    “妹夫放心去吧,我自会盯着几家的老东西。”

    连鸿恩一笑,器宇轩昂地迈步向外,出门坐了轿子,有意叫轿子从凌家门前经过,望见那占下东西一条街的凌家三间大宅,只觉一座比一座恢弘霸气,蹙着眉登时后悔当初牵线叫连家投靠雁州府了,他早该料到,雁州府几家抱团,哪还有他们连家的立足之地,“走吧。”

    “是。”

    一个时辰后,毕恭毕敬地跪在御书房中,连鸿恩恳切地道:“皇上,臣本不该多嘴,叫皇上跟臣下离心。但臣既然打听到这大逆不道的消息,怎能瞒着皇上?”良久,听不见马塞鸿声音,便微微抬头,恰对上马塞鸿波澜不兴的眸子,忙底下头,“臣惶恐。”

    马塞鸿坐在御案后,扶着额头叹道:“连爱卿,你瞧,这些都是弹劾各家子弟的折子,朕虽无可奈何,但还妄想诸位臣工能体谅朕一二,万没想到,他们竟生出这般心思!”

    “皇上是顾念旧情的人,但奈何他们一教子无方、二心无道义!皇上若再心慈手软

    ,只怕会……”连鸿恩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就忧心忡忡地等着马塞鸿回话,只要扳倒雁州四家,皇后的位子,就休想安稳。

    马塞鸿踌躇再三,才说:“就依着连爱卿吧,只是,敌众我寡,连爱卿当真有胜算?”

    “皇上放心,只要出其不意,必能大获全胜。”

    “朕知道了,连爱卿且退下吧。”马塞鸿扶额一叹,垂着眸子,望见挂在粉壁上的青瓷盘龙宝瓶上,映出连鸿恩慢慢向外退出的身影,不由地露出笑容来,听见一声皇后来了,忙将笑容收敛,站起身来,“舒儿,你来了?”

    秦舒扶着腰进来,饶是月份大了一些,但一身的英气还未被孕味掩盖,微微蹙眉进来,狐疑地道:“听闻,方才连鸿恩来了?”

    “是。”马塞鸿将身后的靠垫摆在身边的游龙戏凤楠木大椅上。

    秦舒从容地坐下,双眼不离马塞鸿眉眼。

    “舒儿看什么?”马塞鸿被她看得终于按捺不住。

    “你有事瞒着我。”

    马塞鸿稍稍迟疑,蹙眉道:“舒儿,此事,你就莫问了。”

    “可是雁州几家的事?你怕我替他们求情?”秦舒抬手要去拿御案上的奏章,身子一动,隆起的腹部顶着,饶是她长手长脚,也够不着。

    马塞鸿忙替她拿了,不等秦舒看,就说:“是禀明三儿逃狱一事的折子。”

    “这些事,皇上要如何处置?”秦舒问。

    马塞鸿先不肯告诉她,良久,才笑道:“朕想要渔翁得利。”

    “哦。”了一声,秦舒了然了,笑道:“三儿预料得不错。”

    “……他如何说?”

    秦舒笑道:“在进京的船上,他曾提起过,要如何助皇上将权钱从各家收回。”见马塞鸿面有迟疑,就道:“这各家,自然也包括秦家。”

    “舒儿……”

    “皇上放心,我母亲是深明大义的人,必不会为难皇上。母亲说,皇上总是雁州出来的,必不会糊涂到,忘了亲疏远近。”秦舒将折子拢上,看马塞鸿似是惊愕之后便又喜怒不形于色,心叹他真是越来越像个皇帝了,手搭在他手腕上,“皇上,我曾答应三儿护着他,此事过后,皇上就放了三儿去延春吧。”

    “……他为何不肯为朕效命?”马塞鸿蹙眉,“饶是段宰辅胸有经世治国的奇才,也比不得三儿嬉笑怒骂间的谋略!若不是三儿,朕岂会坐在这龙椅上?”

    “三儿本性就是如此,又贪婪,恨不得将钱财都揽在身边,又惫懒,又不肯卖力实干。但他难道不是皇上身边最可靠的人吗?皇上试想,若换个人,藏下了季吴皇帝的库银,皇上能容得下他?”秦舒循循善诱道。

    马塞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自从坐上龙椅,他便也慢慢多疑起来,可饶是如此,对身上疑点重重的莫三,却始终怀疑不起来,放下心里的提防,无奈地看着秦舒,叹道:“舒儿,你可知道朕如今最信谁?”

    “皇上最信三个人,这三个人里,最老的,是刚正不阿,能拿捏住凌、莫两家的柳老将军;最狡黠的,是引着皇上去治水、引着皇上与我一路作伴、引出段宰辅的三儿。剩下的一位,不是云儿,应当是,关宰辅之子,关绍。”

    马塞鸿叹息道:“真是知我者,舒儿也。比之眼前那些钱财名利,三儿放手的更多。朕信他是不拘小节却心存大义的人。正因朕信他,才不肯放他走。”

    “该放手时,就放手吧。放他去坐镇延春,钳制江南那些老世家,对皇上而言,不也是一桩好事?”秦舒又柔声地劝。

    马塞鸿点头,手指轻轻地放在秦舒小腹上,微微闭着眼,体会那小腹中微微的心跳,勾着嘴角道:“三儿小时就擅敛财,若是此胎为男儿,便叫这小子,去窃取三儿积攒下的钱财,叫三儿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秦舒知道马塞鸿这话的言外之意,啐道:“你这女婿取了我们秦家的东西还不够,又叫你儿子来?”

    “这边是虎父无犬子。”马塞鸿一笑,只觉多日的阴霾终于散去了,肩挨着肩,正要跟秦舒说些体己话,见太监来说太上皇有请,便站起身来,叮嘱秦舒:“太妃的事,不必事事上心。”叮嘱之后,便向太上皇寝宫去,再回来时,便无奈地下旨,将凌智吾私自交往的外官调遣回京,并将莫三、关绍转入刑部地牢关押。

    幽暗潮湿的刑部地牢中,莫三、关绍各据一角,一个嬉皮笑脸、一个云淡风轻,但在关绍暗暗地揉起坐疼了的骶骨时,莫三忍不住笑了。

    “……你太阴损了。”关绍终于瞧出莫三衣裳的蹊跷,站起身来,挨过去,用手一摸,果然他的衣裳厚实许多,嫌弃着,却因一阵阴风吹来,不得不挨着莫三坐,冷笑道:“你回去温存够了,竟拉了我来做垫背?”

    “这是什么话?我是一心为你着想。”

    “呸!”关绍深吸了一口气,不肯跟莫三一般见识,望着这貌似坚不可摧的地牢,叹道:“先前这牢里的囚徒听说我来,就算是江洋大盗、武林豪杰,也要吓得鬼哭狼嚎。没想到如今我也坐了进来。”

    “听说,你只用端端小半年,就口碑载道,赢得关青天的名声。”莫三背靠着因潮湿常年湿漉漉的墙壁。

    关绍嘲讽道:“脑袋上悬着一把剑,我敢不两袖清风?若是我们齐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不定要如何咒骂我这不肖子孙呢!一代代暴君、昏君传下来,偏出了个关青天!”

    莫三挠了挠头,笑道:“我可是跟你反着了,我们莫家世代忠良,偏出了我这么个不肖子孙。”忽地听见一阵锁链声,忙示意关绍噤声,待见牢头领着两个披着漆黑斗篷的女子进来,瞧见一人戴着兜帽,行动间不露双足,一人焦急下,步履匆匆,却将一双描金绣花的绸鞋露了出来,于是隔着栏杆,就向那不露双足的女子伸手。

    那女子摘下兜帽,果然是略施薄粉的凌雅峥。

    “两位一盏茶后,就请回吧。”牢头掂着腰上的钥匙,丢下一句,不敢收孟夏递过去的银钱,就晃荡着钥匙向外走。

    “老爷。”另一个女子,就是钱阮儿,只见她脸色煞白着,就接过婢女提来的食盒,一声不吭地向角落处摆下带来的饭菜。

    关绍也无心跟钱阮儿寒暄,接了钱阮儿递来的垫子坐在身下,便捏着酒杯饮酒暖身,眼睛瞅着一旁同来探监的凌雅峥。

    凌雅峥也给莫三摆下酒菜,隔着栏杆,笑道:“你还好吗?瞧着气色不错。”

    莫三坐在栏杆后,一手撑着已经斑驳的柱子,窃笑道:“今儿个三更时,我回家一趟。”

    “还能回家?”凌雅峥惊诧了一下。

    莫三道:“这冤魂无数的地牢,可是关大哥祖传的地方,要出去,还不容易?”

    “有什么话,如今说不行?又要回家……若再换了牢房,我可就没法子了。”关绍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句话,立时握着酒杯走到莫三身边,蹙眉道:“你不要再节外生枝。”

    “你乐意,你也回家一趟。”莫三笑嘻嘻地说。

    关绍一怔,瞅见钱阮儿听见这一句打了个哆嗦,心知她未必乐意叫他回去,况且,他也无心回去,冷笑一声,把玩着酒杯,瞧见凌雅峥握着莫三的手,嘀嘀咕咕说些七月如何如何,忽地来了兴致,对钱阮儿说:“既然我跟三儿是同命相连,福祸就也在一处。你回去了,打发个媒人,早早地将咱们家耀祖跟他们家七月定下来。”

    “……”钱阮儿嘴一动,没吭声。

    莫三了然地笑道:“我们家七月体弱,配不上你们家耀祖——耀祖二字,担子太重了,我们七月也担不起。”

    关绍嗔视了钱阮儿一眼。

    钱阮儿终于回过神来,心里琢磨着耀祖将来只怕要被关绍连累,若能认下个好亲家也是好事,于是默默地看着凌雅峥,迟迟地开口道:“就怕人家嫌弃咱们耀祖。”

    关绍轻蔑地一笑,“嫌弃?三儿,我且问你,若是我不开口,你怎么避人耳目地出了这牢笼,半夜回家探望妻女?”

    莫三微微眯眼,“你在要挟我?”

    “不然,我为何一再帮着你?空口白牙的话,谁信得过?要么,跟我结下通家之好;要么,坏了皇上的大计,你我二人,鱼死网破——皇上还等着我将宫里暗藏的机关说出呢。”关绍得意地一笑。

    “你想跟我捆在一起?”莫三眯眼。

    凌雅峥心也提了起来,关绍的身世再没法子更改,不定什么时候,被人揭穿,就要落得个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就算没有,那关耀祖若是随了他祖辈的性子,暴戾跋扈、贪色嗜酒……“关大哥,何必呢?七月这才几个月大,小猫儿一样,这会子就谈婚论嫁,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指腹为婚的都有呢,这算个什么早的?”关绍冷笑说。

    凌雅峥紧咬红唇,莫三沉吟不语。

    钱阮儿细声细气地说:“八妹妹,耀祖也是个好孩子,绝不会亏待了你们家七月。”

    “不必求他们,俗话说,合则两利,分则两败。要分要合,就叫他们自家个计较去,总之,若没有我点头,谁也休想从这地牢里出去。”关绍气定神闲地冷笑一声。

    钱阮儿满眼泪水,眼巴巴地望着凌雅峥。

    凌雅峥只得看向莫三,“三儿,这……”

    “应了他们就是,”莫三心思一转,“不过太妃刚刚过世,不知皇上那……”

    “不过是太上皇死了个妾罢了,你还以为会有国丧不成?”关绍心里一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提着酒壶,给莫三满上一杯,“以后结为儿女亲家,你我二人再无嫌疑。”

    莫三本指望用太妃薨逝,暂且敷衍了关绍,不料关绍竟这样堵了他的嘴,于是忙向凌雅峥看去,“峥儿,这……”

    “你先从大牢里出来吧,不然,你人在牢里,七月将来能有个什么前程?”凌雅峥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提篮,瞧了一眼得意的关绍,思忖着,对莫三、关绍说:“有一样事,你们得答应我。”

    “什么事?”关绍抿着酒水,望一眼容貌跟他笔下并不相似的凌雅峥,心道若是那瘫子瞧见了,不知又要怎样发痴呢。

    “我不问你们决心怎样替皇上办事,只求你们,叫齐清让留在我身边。”凌雅峥话音轻轻地落下。

    关绍怔了一下,暗道凌雅峥果然胆大。

    莫三猜着凌雅峥在报杀身之仇,心里为齐清让一身才华可惜着,但既然凌雅峥开口,就不得不应下。

    “两位夫人,时辰到了。”牢头过来提醒说。

    “多谢提醒。”凌雅峥应着,收了提盒交给孟夏提着,便望着莫三的面孔站起身来,见钱阮儿蹒跚了一下,就伸手扶住她,慢慢地向外走。

    钱阮儿担惊受怕地不敢看墙壁上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留下的抓痕,见凌雅峥还镇定着,就道:“你不怕,他们当真出事?”

    “怕又有什么用?凡事自有结果,静等着就是了。”凌雅峥惦记着七月的亲事,两只手抓着斗篷边上的毛风,琢磨着怎么将这事敷衍过去,忽地听见熟悉的一声,抬头望见煞星一般的邬音生站在牢门外。

    “三少爷可还好?”邬音生瞅着日头,微微眯了眼。

    “托你的福,好得很。”凌雅峥敷衍一句。

    邬音生低声道:“这刑部,日后就是音生的衙门,音生先来瞧瞧,这牢里可添些什么花样儿。”

    “音生!”护送凌雅峥过来的齐清让警告地道。

    邬音生转头望向齐清让,阴阳怪气地一哼,阴测测恍若毒蛇的眸子看过了凌雅峥又望向齐清让,这才慢慢移开。

    “少夫人……”齐清让快走两步,到了凌雅峥身边。

    凌雅峥轻轻地摇头,叹道:“若是少爷落在他手上,只怕不死也要脱一层皮。”眼角扫过齐清让迟疑的唇角,自嘲道:“我这又说得是什么糊涂话?少爷不过是你的主人家,音生却是你的好兄弟。”

    “少夫人,若没少爷提拔,清让此时,应当还身在育婴堂那干粗活。少爷的知遇之恩,清让没齿难忘。”齐清让清明的眸子,终于蒙上一层雾霭,眼睛追寻着慢慢远去的邬音生,嘴角牵动了两下,便拱手送凌雅峥回府。

    北边冬日的风,刀子一般,割得人脸疼。

    不过下轿子那一点子路,凌雅峥脸上就疼了起来,回了房里,瞧见七月无忧无虑地吃吃睡睡,叹息道:“你还不知你爹给你定下了什么亲呢!”恰望见七月眨了下眼睛像是听懂了,就如瞧见什么奇闻般,急着要跟旁人炫耀,偏身边就只争芳、斗艳两个,只得叹了一声。

    “峥儿?”莫宁氏从外面赶回来,身上还穿着一身素衣,因觉这衣裳不干净,就在明间脱下叫人拿出去,穿着贴身窄袄走进来,先看了七月一眼,就问坐在床边的凌雅峥,“三儿没事吧?”

    “母亲放心吧,他没事。”

    莫宁氏难以放心地说:“他怎么会没事?那地牢里又潮又湿,整个人进去,不用大刑,也能熬得人只剩下一半出来。”

    “没那么厉害。”凌雅峥笑了,不见蕙娘阴阳怪气地跟着莫宁氏,就问:“二嫂子呢?”

    “你二哥回来了,你小姑父也快要回来了,你二嫂子忙着照顾你二哥呢。”莫宁氏忽地蹙眉,“睡莲没跟回来。”

    “为什么?”凌雅峥忙问。

    莫宁氏笑道:“据说车子行到半路,她晕车晕得厉害,就留在半路了。”

    凌雅峥猜测睡莲八成是有了,听七月嘴里啊啊了两声,就对莫宁氏说:“三儿替七月定下一门亲事。”

    “谁家?”莫宁氏诧异莫三身陷囹圄,还能想到儿女亲事上。

    “关家。”

    “关宰辅之后?”莫宁氏怔了一下,“关宰辅名声虽好,关绍也是个上进的,但关家人口不丰……”

    “人丁简单,也是一桩好事。”

    “但,到底势孤力单了一些,若是关绍再多两个兄弟做了臂膀,那就好了。”莫宁氏叹说着,又因是莫三定下来的,就对凌雅峥说:“那就这么着吧,你大哥回来了,今晚上过去,一家吃个团圆饭。”

    凌雅峥本要婉拒,忽然想起蕙娘的心思来,就应下了,到了晚间,嘱咐孟夏、杨柳将七月抱回她们家去照料,就穿着一件月白交领长袄、系着水绿裙子,就坐了轿子向衍孝府去,才跨过那道曾叫她受了惊吓的门洞,就望见长身而立的莫二背对着蕙娘,似是两口子有些争执。

    “二哥、二嫂。”

    莫二听见凌雅峥声音,回过头来,瞧见她淡妆素裹,恰像是秦家那道竹帘打起后在门后静静站着时的打扮,恍惚了一下,就移开眼。

    蕙娘捕捉到那微微的一下,不由地咬紧红唇,凉凉地笑道:“三弟妹过来了?怎不将七月也抱来给你二哥瞧瞧。”

    “七月睡下了。”凌雅峥挑衅地望着蕙娘。

    蕙娘立时明白凌雅峥的意思,听凌雅峥走来问莫二“二哥可登上泰山顶上了?”,就忙看向莫二。

    莫二坦然道:“不但上去了,还将山上千古名士留下的真迹拓了下来。”

    “当真?不知都有谁的字?”凌雅峥两眼泛光,兴致勃勃地问。

    “……三弟妹,三弟还在地牢里,你这样兴致十足,有些不妥吧?”虽莫二坦然,但蕙娘心里不痛快起来。

    莫二蹙眉道:“蕙娘,三儿坐牢,弟妹自然会挂心。好不容易能够消遣一下心头的抑郁,你何必拿着言语打压她,一定要她愁容满面不可。”

    “二哥,二嫂子的话也有道理。对了,睡莲呢?”凌雅峥明知故问,但见莫二露出微意,就心无城府地笑道:“那可真是恭喜二哥了。”

    蕙娘越发恼火,又听凌雅峥拿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怂恿莫二再向外去,忙道:“母亲出来了。”暗暗地瞪了凌雅峥一眼,就随着莫二簇拥着莫宁氏向莫老夫人那去。

    见莫宁氏跟莫二母子叙话,蕙娘一只手恍若铁钳般攥住凌雅峥的手,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凌雅峥挨近蕙娘耳畔,低声笑道:“嫂子,二哥是个孝悌的人,倘若瞧见我一再亲近他,定会……”

    “如何?”

    “为避嫌,离开莫家。”

    蕙娘怔住,被凌雅峥挣脱开手腕后,就愣愣地站在地上,远远地瞧见朱姨娘、权姨娘探头探脑,心道这两个必要早早地除去,才能免去后患。想起“除去”二字,心一凛,眼睛又向凌雅峥看去。

    她在莫家一日,莫二就要避嫌,远着莫家一日。蕙娘心想,那一句甘之如饴,又回荡在耳边,见莫宁氏回头,忙跟过去,堆着笑应承在莫思贤、莫老夫人、莫持修、莫宁氏身边,听人提起莫三,就跟着抹泪,听人提起婉玲,就跟着咬牙,撑到宴席将散,见凌雅峥催着莫二将拓的字送她临摹,心中的杀意越浓,宴席散后,就向婉玲院子外,那罕少有人经过的巷子去,瞧见竹叶上落着一层银霜,待邬箫语一身珠翠叮咚作响地赶来,就紧紧地盯着邬箫语说:“叫你哥哥趁乱杀了那女人。”

    听见杀这个字,邬箫语哆嗦了一下,摸着手指上戴着的三个翡翠戒指,登时犹豫了。

    蕙娘望着竹茎落在粉墙上的影,催促道:“你还犹豫什么?那会子各处都乱了,谁还在意她一个女人?况且,没了她,对谁都好。左右衍孝府是我当家,到时候放了你大哥进来,叫他跃进延春府动手,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想到你我头上?”

    “到底是条性命……”

    蕙娘冷笑着问:“你们兄妹的娘当初害了她娘,这血海深仇,她忘得掉?”

    “二少夫人的意思是,她想……”

    “没错,俗话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她也察觉到不对了,要对你们兄妹下手了。若你们心软了,那日后,被她挑拨得,叫你跟权姨娘、朱姨娘一样,年纪轻轻就失了宠爱……原本委身做妾就可怜得很,偏偏……”蕙娘危言耸听道。

    邬箫语一凛,只觉虽在凌雅峥身边长大,但足有几年被她软禁在狭窄的后房里,也不算对她有恩,况且,这么着,也算拿捏住当着衍孝府家的蕙娘,日后要什么好处没有。

    蕙娘抿着嘴,望见邬箫语点头,心道不枉她费尽心思将邬箫语弄到莫持修身边,听见一声寒鸦啼叫,就催着邬箫语回去,回了房,不见莫二在,问了丫鬟,得知莫二歇在书房,心里又生了一股闷气,直到接到小莫氏的信,得知她父亲离着京城越发近了、柳老将军已经随着太妃棺椁离了京城,这股闷气,才消散了一些,过了年关,离着上元灯节近了,心便也慢慢揪住,待十五那日,一早梳妆打扮后,赶去莫宁氏房里时,瞧见莫宁氏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发髻,凌雅峥穿着家常衣裳在一旁站在,就笑盈盈地问:“三弟妹怎没换衣裳?”

    凌雅峥笑道:“已经跟母亲说过,这会子,我就不去了,毕竟三儿还在地牢里,过去瞧那热闹场面,没得伤心。”

    莫宁氏附和道:“就叫她留在家里吧。”

    “皇后娘娘诞下龙子,三弟妹跟她那样要好,该进宫去瞧一瞧的。”蕙娘道。

    凌雅峥笑说:“我便是不去,皇后娘娘也不至于责罚我。况且,兴许皇上喜得龙儿,龙颜大悦,大赦了三儿呢?我留在家里,也好去接他。”眸子一转,望向邬箫语,“邬姨娘不如来跟我作伴?”

    站在墙角的邬箫语一怔,方才心神都被莫宁氏那缀满珠玉的诰命头冠引过去,并未听清凌雅峥说什么,待凌雅峥看过来,就茫然地点头。

    莫宁氏不大喜欢邬箫语,但既然是凌雅峥开口,也就允了她,站起身来,对着镜子又将头冠前后照了一照,这才从容地扶着蕙娘的手向外走。

    今晚上,就能决出谁成王谁败寇,蕙娘在心里嘀咕着,深深地瞥了凌雅峥一眼,裙裾扫在脚面上,就转身向外去。

    “咱们走吧。”凌雅峥叠着手说。

    “……去哪儿?”邬箫语怔了一下。

    “我说过,要送你一条镂金的单丝碧罗笼裙。”

    “少夫人不是又说……”邬箫语咽了口唾沫,不肯在今日随着凌雅峥过去。

    “不管我说过什么,如今我都改口了。”凌雅峥头一侧,争芳、斗艳立时左右钳制着邬箫语,笑靥如花地推着她跟着凌雅峥走。

    “少夫人。”邬箫语着急地叫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走吧。”凌雅峥望了一眼她那轻薄小巧的瓜子脸,就大步向自家走去,待过去了,就领着人在房里坐着。

    邬箫语瑟缩着站在凌雅峥对面,瞧见她托着脸颊出神,就搭话道:“少夫人,小小姐呢?”

    凌雅峥瞥了邬箫语,就盯着窗外还没融化的积雪看,一直看到天色暗了下来,一朵在天上炸开的银花照亮了一方天。

    “少夫人,就算少爷不在家,也该吃个宴席,应个景。”邬箫语赶紧地说,听见外面爆竹砰地一声炸响,心吓得跳了一下,望见争芳捧来一条比那烟花还绚烂的单丝碧罗裙、斗艳送来一幅璀璨耀眼的头面,心里登时垂涎起来,饶是如此,却警惕道:“少夫人,这些……”

    “你如今就换上吧,父亲在宫里定吃了酒,等他回了家,你就打扮得恍若神妃仙子般站在他面前,求父亲千万、千万,要将三儿捞出来。”

    邬箫语心道莫持修今晚上可回不来了,群臣逼着皇上“请”太上皇出山听政呢,心里只觉自己知道的比凌雅峥多,瞧见那头面上一串的如血红宝石缀在金丝上颤颤巍巍,就讪笑一下,由着争芳、斗艳给她装扮上,待那根长长的金簪插在发髻里,不由地唉了一声,摸到一点血迹,就疑心是争芳嫉妒有意伤她,于是大度地对争芳说:“我原带着的簪子,就送给你。”

    “那就多谢姨娘了。”争芳笑道。

    凌雅峥瞧着打扮妥当的邬箫语,又见天外的烟花越炸越多,就笑道:“你随着我去赏月吧。”拉着邬箫语的手,引着她向外去。

    邬箫语心里琢磨着不知邬音生几时过来,一步步随着凌雅峥走,眼珠子灵活地就向左右看去,待随着凌雅峥去了那小花园,瞧见那一片小小池塘,感叹道:“一眨眼,就离着小姐将我从桃花溪里救出来那么些年了。”

    “那可不。”凌雅峥也跟着一叹,“就好似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梦里的人是什么样,眼前的人,就是什么样。”

    邬箫语茫然地望向凌雅峥。

    争芳来说:“少夫人,小小姐醒了。”

    凌雅峥轻轻点头,就随着争芳向一间暖阁走去,见邬箫语要跟来,就笑道:“等一会子,咱们胡诌几句诗来应景。”

    “婢妾可不会吟诗。”邬箫语讪讪地说,见凌雅峥随着争芳去了暖阁,唯恐邬音生来寻不到凌雅峥身影,就提着月华下越发绚丽的罗裙向四处张望,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形过来,忙迎上去,待望见是齐清让腰上悬着剑走来,脚步一顿。

    “少夫人?”齐清让问。

    邬箫语忙指向暖阁,半响问:“清让,你怎么进了后院?”

    “衍孝府那巡夜的下人忽然告假,我心觉蹊跷,所以才来请少夫人离着衍孝府的院墙远一些。”齐清让眉尖微蹙。

    邬箫语心虚,瞅见挨着墙角,就是一片夏日里绿油油的艾叶,脚步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忙向暖阁走去,进了暖阁中,不见婴孩身影,甚至凌雅峥、争芳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一桌酒席,心下诧异,挨着窗子一瞧,就见她转身的功夫,齐清让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认出是邬音生,瞧见齐清让忽地拔剑指向邬音生,吓得哆嗦一下,忙将头上那根锐利的金簪拔下握在手中。

    枯黄的艾叶地上,邬音生站定了,一笑,“清让。”

    “音生。”齐清让开口,声音却被周遭的炮仗声掩盖。

    “你也在?”邬音生镇定地一笑,眼睛向四处梭巡,“八小姐呢?清让,你为了她,对我刀剑相向?”

    “音生,她是我主母,三少爷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不护着她。”齐清让丢开剑鞘,蹙眉道:“你为何不随着旁人去立汗马功劳,要对付她一个弱女子?”

    “清让,若非我在莫谦斋面前为你再三美言,莫谦斋岂会将你带回莫家?论起知遇之恩,谁比得上我?我今次来,也不过是想借了七月小姐一用,免得三少爷没个顾忌闹出什么枝节来。”邬音生向前走了一步,手指夹住齐清让手上的剑,“没人知道,我来了延春府,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就还是兄弟。”

    “……你杀了我爹娘。”齐清让说。

    邬音生微微一呆后,斩钉截铁地道:“你爹娘就如我爹娘,我岂会对你爹娘下手?”

    “那为何,八小姐会说是你?”齐清让咬牙切齿。

    邬音生冷笑道:“你若不信我,就一剑砍杀了我!”

    “你回去吧,我不会叫你动了少夫人、小小姐。”齐清让闭了闭眼。

    邬音生在心里得意一笑,隐隐听见暖阁中的叮咚声,见暖阁里燃着蜡烛传来酒香,心道原来人在这边。挥手推开齐清让的剑,瞅了一眼被剑刃割开的手掌,冷笑一声,就向前走去,待脖颈上一凉,才又站住,“清让,你我二人是可将性命彼此交付的兄弟,何必为了个外人,闹得不可开交?”

    齐清让手颤了一颤,扭开脸不去看邬音生高高举起的手。

    邬音生心知齐清让不会杀他,便向前走了一步,“清让,是八小姐设计,叫你我二人从学堂里离开,是她将姨妈、姨夫送进育婴堂。姨妈、姨夫早早过世,都是因为她!我知道你自幼便……”

    “你走!你再如何花言巧语,我也不会放了你靠近暖阁一步。”齐清让目龇俱裂地道。

    “是吗?”邬音生一笑,迎着剑刃就向暖阁走,虽脖子上鲜血流出,也不回头,见齐清让终于将剑向后撤了一步,心里一喜,正笑着要拉拢齐清让,忽地见一个簪戴着华贵首饰的女子握着金簪向齐清让刺来,电光火石间想也不想,拔出腰上的剑,便斜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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