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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林苑回来,我愕然察觉萧琰已经等我良久了,连忙上前问安:“皇上金安,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萧琰笑吟吟看着我,携了我的手捡地方坐下,道:“原本应该在清阳宫看折子的,只是今日有件大喜事,折子就搁到夜里再批吧。”
我见他心情极佳,也不愿刻意劝他勤勉扫兴,便笑着问道:“皇上既然来了臣妾这里,可是要与臣妾分享么?臣妾洗耳恭听。”
他含笑点点我的鼻尖,亲昵道:“就数你机灵了。你有孕这些日子,一直也没有家里人相陪。恰巧荆州那边安定,朕就召你哥哥周晔回京了。此刻他人就在宫中,你换过衣服,同朕去与他絮絮。”
萧琰的话音未落,一侧正上茶的方由却没端稳托盘,两杯茶猛地摔在地上。
“你做什么!”萧琰吓了一跳,立即站了起来,凝眉怒视方由。
方由无知无觉,愣愣地看着萧琰,喃喃问了一句:“他回来了?”
我心咯噔一下,连忙含笑拉过萧琰,屈膝赔礼道:“臣妾调教宫里人无妨,致使皇上受惊,还请皇上恕罪。不知皇上可曾受伤?”
说罢,我使个眼色给柔嘉。她会意,连忙也上前赔罪,道:“皇上娘娘恕罪,采燕这丫头原是府里伺候夫人的。她向来笨手笨脚,但是夫人宽和,从来不曾介意。入宫后奴婢们也知道她粗苯,所以以前不敢让她近前伺候皇上和娘娘,今儿还是第一遭让她试试,却不想就出了岔子。”
萧琰听闻是我母亲以前的丫头,怒气略略平复了些,轻轻一瞥方由道:“罢了罢了,朕不怪你们。只是这丫头却是够笨的,以后不许她伺候娘娘和太子,只许她做些粗重活计,知道了么?”
柔嘉连连答应,方由此刻也回过神来,立即跪下请罪:“皇上恕罪,奴婢方才实在紧张,以后不敢了。”
萧琰不耐烦挥挥手,方由佯作如获大赦一般低头退下,柔嘉柔仪当即上前接手,收拾了杯盏残骸又重新上了两杯茶。
我见有惊无险,也收了心思陪萧琰说话。听闻哥哥来了,我整个人喜不自胜。一年前父亲辞官,萧琰本欲召哥哥还朝,奈何荆州几部突有异动,所以哥哥随军前去视察安抚。而今荆州局势稳定,哥哥还朝也是迟早的事,只是我未想到这么早。
中午萧琰在清阳宫设下宴席,为哥哥接风洗尘,而我自然前去作陪。特意地,我带了已经一岁的昭靖去见他,他是我儿子的亲舅舅。
当日出走边关的他其实只是不及二十岁的少年,而我是闺中他年幼的妹妹。现在他是饱经风沙洗礼的将军,我却是皇宫深院中已为人母的皇后。
白驹过隙六七载,各自境遇已不同。
“微臣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他毕恭毕敬磕了一个头,我眼角便立即湿润。
“快起来吧,皇后日日盼着你早早归京,你们兄妹只怕不少话要说,何必总守着这些虚礼。”萧琰拍拍哥哥的肩头,含笑道。
哥哥顺势起身,脸上仍是一派恭敬谦虚神色,道:“臣不敢逾矩。”
及至他起身抬头,我才真正瞧见他现在的样子。这么多年不见,他与我记忆中有了很大差别。皮肤黝黑,白滑尽失,眼角坚毅,不复温润。甚至身板都是朗朗而硬,豪放风采尽现。
“哥哥……”对视片刻,我最终只轻轻唤他。
他含笑,略略点头打量我两眼,道:“娘娘金安。”
我亦是点头,他目光越向我身后的乳母,疑惑之色微露,继而舒展开来。他问我:“这便是太子殿下吧。”
我颔首,从乳母手中牵过蹒跚的昭靖,指着哥哥对昭靖笑道:“这个是舅舅,昭靖来认认舅舅。”
昭靖自幼聪明,已经会说话了,听见我教他便咿呀道:“秋——秋——”
纵使发音不准,却也很难得了,何况这样的憨态反而更招人怜爱。
萧琰也极高兴,抱了昭靖问道:“你叫朕什么来着?”
昭靖咯咯一笑,扑在萧琰怀中,抓着萧琰的发髻撒娇道:“父皇,父皇。”
如此,三个人都被幼子稚言逗笑了。
萧琰公务繁忙,午膳略用用就走了,殿中唯余下我和哥哥两人。
“这些年我虽然在边关,但是听闻皇上对你很好,有专房之宠,我也能够安心了。”没了萧琰,君臣气息稍稍减弱,哥哥也略略放松。
我淡淡一笑,道:“皇上待人都很好。”
哥哥浅笑,厚实的手掌抚上昭靖的后脑,道:“你这话说的酸溜溜的,都是孩子的母亲了,怎么还是这样任性?”
我撩了撩帕子,随口笑道:“等哥哥你也成家立业,就懂得了。”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连忙想说些什么,却见哥哥一派神闲气定,并无半分异色。
“我……”我将将开口,却被哥哥衔着一缕笑意打断:“罢了,无妨。”
我愧疚不已,垂首问道:“这么多年,哥哥已经放下了么?”
哥哥安静点点头,道:“放下了,也可以说是看开了。她离世都已六年,我岂会还执迷于此?若还是心怀芥蒂,我也不会请旨回京。”
我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哥哥终于放下了方由,忧的是来日哥哥娶亲,方由岂不是要伤心?
“那哥哥是否打算近期在京中寻觅佳偶?父亲不在,母亲离世,现在只有两位叔叔可以为哥哥做主了。”末了,我问道。
哥哥只是微微一笑,一边抱着昭靖逗弄,一边道:“朝堂事务正多,哪里有时间考虑家事,一切随缘吧。”
他已经二十五岁,像这个年纪的京城公子还未娶亲的真是少之又少。而自从父亲离开,定国公府声望也大不如前。虽说宫中有我,但到底帮不上什么忙,哥哥若真的打算娶亲,也并非易事。他现下不着急,不知是明白现状,还是他口中的放下只是表面,内里实则还牵挂着方由。
世人艳羡富贵人家,却不想身在富贵乡中,我们亦有不少烦恼。我贵为皇后,身受数不清的算计,日夜难以真正安宁。方由和哥哥,一个是名门闺秀,一个是王孙公子,却也相爱不能相守,成为擦肩而过的陌路人。贤妃、陈昭仪、瑰嫔等人,也各有各的烦恼,各有各的为难,谁又曾真正舒心?甚至萧琰,在他风光华丽的背后,其实也有无能为力的心酸和忧伤。
我不能着意劝他成亲,却也不想他这样拖着,便道:“哥哥若是有心成家,便即刻请两位叔叔上心,求觅京中好女儿。若是没心,也要让妹妹知道。这样敷衍,岂非叫我们一干人着急?”
哥哥见我有些急了,方才收起了玩笑神色,肃容道:“皇后娘娘圣明,微臣此生无意于妻室,娘娘以后不必费心了。汉朝霍去病有云,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可见大丈夫应该胸怀天下,而非沉溺于温柔乡中不能自拔。而今虽然天下太平,但朝堂无一日安宁,臣愿以一己之身,换取皇上江山安稳,百姓安居。”
我哑然,已经深深明白哥哥的意思。他以为方由已死,便也打算终身不娶终生怀念着她。突然的,我艳羡起方由来,她能得哥哥如此爱重,是我一辈子不敢奢求的情谊。
“即如此,暂且不提吧。待来日有合适人选,若哥哥喜欢,我们再谈。”我想了想,给他们留了两分余地。
而哥哥却执意拒绝,道:“娘娘无需再议,微臣已经拿定主意了。周家虽然子嗣不多,但爹爹膝下并非只有臣一个男丁,自有弟弟为周家开枝散叶。”
话到这个份上,我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了。回到宫中,方由却不在殿里伺候。一直到了晚上掌灯时分,方由才出现在我内殿。
“今儿程选侍胎动不适,皇上去探望留宿,晚上你陪本宫睡吧。”我道。
方由默默颔首,恍若心不在焉。
我轻叹一口气,见众人已经退下,别无旁人,方拉着她低声道:“我今天见到了哥哥,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方由默然,半晌才闷闷道:“他还好么?”
我定了定,指甲挂着桌上的漆,犹豫片刻对她说道:“人看起来还精神,只是心死了。我问他回京要不要寻个妻室,他却要效仿霍去病,你说他好不好呢?”
方由吃了一惊,我深深叹息:“哥哥是要为你守着,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好事。”
方由讷讷沉默,眼睛放空看着地面,一时间空气中连呼吸声都不闻。
末了,她细不可闻一叹,道:“他这又是何苦,我都已经死了,守着也没用。”
我亦是头痛,道:“他自己觉得有用就会拼命去做,只是他拿定主意不要紧,家中叔叔婶婶们催起来也要人命。他们一旦发现哥哥那里说不懂,只怕就要找到我这里来了。”
方由道:“那娘娘便择一家不辱没他的豪门闺秀,赐婚吧。”
我怔了怔,想不到方由能痛快至此。而这份潇洒,又该是多少心酸累积而成的呢?
“姐姐,若是来日我下一道旨让哥哥娶了旁人,你可会怪我?”
方由轻轻摇头,勉强一笑:“自然不会。暄儿,若真有那一日,我会祝福他,也会感激你,你做了我无法为他做的事。”
“可是哥哥只怕不会从命,即使从命也会恨我一生,”我眼眸一亮,几分意味一转而过,“方姐姐,来日你扳倒太后,得偿所愿,我想办法让你们成亲,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