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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双眼倏忽睁开,道:“请进来,偏殿奉茶。”
柔嘉满面不可置信,问我:“娘娘如何知道她今夜要来?”
我悠然一笑,并不过多解释。
偏殿茶香袅袅,暖意盎然。炭火滋喇一声,被旺火烧爆而开,迸射出几点火星,照亮了瑰嫔深蓝色的弹花暗纹锦衣和墨色的百褶裙子。她今夜简单挽了一个墯马髻,不饰珠钗,只斜斜插了一根灵芝竹节纹玉簪,正是后妃夜来的慵懒装扮。
我亦是只穿了家常的云雁细锦料子的寝衣,朴实无华。头发散开披在脑后,用几支小巧的珍珠双耳钗固定,远远看上去,却如星华坠入凡间。
“你来了。”我进殿含笑道。
她连忙搁下茶盏,福了一福:“娘娘晚上好。”
我一抬手,笑道:“客气什么,坐吧。”
说着,我也捡着软塌坐下了,柔嘉重新给我们奉上茶。
“夜里干燥,喝点茶水润润嗓子吧。”我一笑。
瑰嫔满是笑意,道:“娘娘这里的茶自然是最香的,臣妾喜欢。”
我闻言不禁抿嘴一笑,指着茶水道:“其实今夜给你饮用的茶,是两年前本宫禁足时尚宫局送来的茶。且不说不是头芽,尽是些茶梗,只说这茶存放了两年,再好也有股子霉味了。”
瑰嫔不意如此,只笑道:“臣妾没那么风雅,俗人一个不懂品茶,娘娘勿怪。”
我浅浅一笑,捋着系在腰间的豆绿宫绦,徐徐道:“本宫岂会怪你?那时候本宫禁足于未央宫,饱尝世态炎凉,也没有心思饮茶。后来一朝有孕,重新获宠,尚宫局自然又挑最好的茶叶送来。可是彼时本宫心境已变,便保留了当日的次品。闲来无事饮上一杯,提醒本宫自己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提醒自己,不可重蹈当日覆辙。”
瑰嫔闻言,面上愈加敬重,道:“娘娘居安思危,臣妾敬服。”
我一笑而已,问道:“你今夜前来,可曾让人察觉?”
瑰嫔摇头,道:“臣妾所居偏远,何况衣衫黯淡,不易引人瞩目。再说了,昭仪娘娘还约了谢婉仪在广阳殿逗弄公主……”
我闻言浅笑,赞道:“你很聪明。”
瑰嫔连忙垂首,谦逊道:“娘娘夸奖,臣妾不敢当。当日太寿宫之事臣妾略有耳闻,贤妃娘娘此刻只怕暗自头痛,哪里有心思管旁的。”
我道:“即使让人察觉也无妨,只说来同本宫赔罪,谁又会说什么呢?”
瑰嫔听闻此话,连忙起身道:“臣妾此来正是为白日之事向娘娘请罪,臣妾出言不逊,令娘娘生气动怒,还请娘娘降罪。”
我一笑,亲自起身扶起她,道:“本宫生什么气?你做事很好,本宫喜欢还来不及。何况今日之事确是由本宫而起,本宫该向你们姐妹三人赔罪才是。”
“娘娘太客气了,”瑰嫔一笑,“经此一事,只怕贤妃真的以为臣妾与娘娘闹僵。而佳嫔在她宫中对臣妾大打出手,也令她大跌颜面,她现在对她这个妹妹估计是又恨又怜。而对我,却还不能完全信任。”
我不觉微蹙眉心,轻手抚上她的额角脸颊,叹道:“既要作戏,又何必真的把佳嫔逼到与你动手。女儿家的容貌何等宝贵,万一真的弄伤了可怎么好呢?”
瑰嫔不以为意一笑,径自伸手将额头上的伤疤一抹,那伤疤竟然脱落而下。
“娘娘切勿担心,额角上的伤口不过是障眼法,不会留疤的。至于脸颊么……不过是挨了几个巴掌,贤妃信以为真才是最要紧的,臣妾相信日后必能讨回来。”
我心念一动,小小年纪能有这份心胸,又能这样舍出去,这个郭伯媛当真不简单。若换作是我在她这个年纪,必定忍不得让别人辱我至此,哪怕我另有目的。
“你放心,她欠咱们的,今后定能加倍讨回来。”末了,我只说了一句。
瑰嫔离去之后,柔嘉扶我回寝室休息。她眉心紧蹙,歪头不知琢磨什么。我轻瞥一眼,问道:“你皱着眉头想什么呢?”
柔嘉看我一眼,垂首道:“想一些想不明白的事。”
我撑不住一笑,道:“本宫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顿了顿,低声简短道:“瑰嫔有个哥哥,以前与贤妃有婚约,后来死了。”
“什么?”柔嘉愕然,“怎么死的?”
我淡淡一笑,又抚摸了那绿油油的宫绦,道:“都说是得急病死的。”
柔嘉了然,我叹了一口气,说:“郭盛是长子,所以袭爵。他弟弟郭纲为人阴险狠毒,觊觎高阳侯的爵位也很久了。当日皇上头一次选妃,太后便中意贤妃。可惜贤妃已经与郭盛的儿子有了婚约,无法入选。然而,郭纲的夫人恰是贤妃母亲的妹妹,两边一商量,便偷偷下副药,把郭盛的儿子弄死了。贤妃也顺理成章逃开婚约,入选为妃。”
柔嘉震惊,我只冷笑一声,道:“这还不是最厉害的,郭盛此生只有一个儿子,这唯一的儿子还没来得及娶亲就死了,所以郭盛一脉算是断根了。将来高阳侯的爵位,少不得落到郭纲囊中。”
柔嘉唏嘘,摇首道:“原来瑰嫔哥哥的命,竟然这么值钱。”
“可不是,”我按按额角,这样的阴谋在深夜道出,也让我有几分毛骨悚然,“解了贤妃之围,得了高阳侯的爵位,顺便也把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巩固家族地位。郭纲这算盘,真是打得响亮。”
柔嘉不自觉缩了缩脖子,道:“难怪瑰嫔肯投靠娘娘,原来她恨极了贤妃和佳嫔。”
我点点头:“是啊,但是贤妃和佳嫔也不是傻子。亲戚的话是骗外人的,瑰嫔一入宫,首先把她当作敌人的就是贤妃和佳嫔。”
“所以娘娘今日此举,是为了让贤妃相信瑰嫔与娘娘决裂,在宫中除了贤妃自己,再无人可以依傍?”柔嘉有些领会。
我一笑,道:“哪里有那么简单,单有今日之事,只怕还不足以让贤妃彻底相信瑰嫔。”
往昔的定国公府煊赫鼎盛,与高阳侯郭家乃是世交。郭家一向女儿缘分多,数代都是单传。老高阳侯有两个儿子,长子郭盛,次子郭纲。所有人都以为郭盛只有一个儿子,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郭盛还有一个小儿子,就寄养在我父亲膝下。
当日瑰嫔的哥哥中毒身亡,郭盛敏锐察觉到了郭纲的阴谋。但是奈何牵扯皇家宫闱,只能不了了之。那个时候郭盛的小妾恰好有了一个月的身孕,郭盛不敢声张,便在父亲生日时将此妾名义上赠给了我父亲,求我我父亲照顾。父亲向来厌恶宫中这等险恶伎俩,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那妾侍用药拖延生育之期长达十一个月,终于瞒天过海,诞下了郭盛第二个儿子,也便是我和瑰嫔共同的弟弟——周暗。
此事原本只有父亲和郭盛两个人知道,后来我入宫,父亲便择机将此事交代清楚。他并非要我助周暗夺回高阳侯的爵位,但要我以皇后的地位,也尽力护他周全。
而我,非但要护他周全,早晚一日,我也会还他本属于他的东西。
我同瑰嫔的默契,元始于此。其实人与人之间哪儿有什么一见如故,不过是彼此恰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一方不共戴天,一方血海深仇。几经试探,决意合力罢了。
日子漫不经心过着,杏芳堂的程选侍终于生下了萧琰第二个女儿。萧琰大喜,晋封程淡樱为花容娘子,外赏美人的用度。那个女儿,赐封号恭岫公主。因着十一月是月见草盛开的日子,所以萧琰大笔一挥,赐恭岫公主小字月见。
我见过小公主,因为母亲有孕一直心平气和,所以生下来的孩子也平安健壮。不像潋晴,生下来幼弱只知痛哭。也不像昭靖,虽是男孩子,却一直体弱多病。
而我的月份也越发大了起来,今年临近年关的诸项事宜,我到底没力气打点。太后只称病不管事,陈昭仪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一来二去,六宫大权还是交给了贤妃。我忖度了良久,觉得是时候提拔其他人了,便一道懿旨下给佳嫔和瑰嫔,叫她们两个学着一起协理六宫。
“前些日子佳嫔和瑰嫔才闹别扭,娘娘这次又把她们凑到一堆儿,是不是不太好?”那日恰是谢婉仪在我宫里请安。
我闻言莞尔一笑,道:“这事本宫问过贤妃,她觉得在一起共事说不定能调解两姐妹的矛盾,本宫听了她的意见后才答允的。”
谢婉仪点头陪笑,道:“不错,毕竟是一家子,姐妹之间闹别扭,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心内冷冷一笑,面上却不露出分毫,只道:“贤妃忙碌,潋晴不能没人照顾,你多去看看吧。”
谢婉仪领命,自无异议,再略坐坐便去广阳殿请安。我瞧这些天天气稍微回暖,遂对柔嘉道:“你得空去趟昭仪那里,说时候差不多了,让她自己择个好日子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