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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含笑摇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本宫觉得,你可能有些事想单独问本宫。咱们姐妹之间说话,不该让不相干的人听到。”
她脸色青白,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我携她慢慢走着,声音低而轻柔:“你竟没话同本宫说么,可是本宫有些迫不及待想回答你的问题。玉华,你好不好奇为何那老嬷嬷没有按照你教的揭发程美人私通,也没有按照你教的,告诉皇上私通也有本宫一份儿?”
陈昭仪不语,我慢慢道:“你入宫之后本宫和你一直很投缘,原因就是你坦诚也没有害人之心。后宫这种地方女人多,一向难有人出淤泥而不染。本宫原以为,你能一直这样单纯到老,却不想有朝一日你也会起了害人的心思,而且还是对我。”
陈昭仪闻言嗤笑一声,道:“娘娘凭什么这样看我,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想要什么,娘娘你真的知道么?你日日高高在上,身居皇后高位呼风唤雨,又何曾真的把我当作投缘的朋友?”
我不意她这样说,心口有点点心酸,道:“所以你被郭修仪收买,要害我是吗?”
月亮西沉,幽静朦胧,寒冷刺骨的北风像一把缠绵细密的刀,凌迟着我们裸*露的肌肤。数年的不甘怨念在她口中,却又成了另一把锋利的尖刀,轻轻戳着我的心。
“当日宣惠贵妃画像暴露,我已经安抚了豫嫔,而她却又突然触怒皇上被送去了骊山。玉华,事情这样蹊跷,我很容易怀疑是有人故意走漏消息,让她伤心之下大彻大悟,选择离开皇宫。”我顿了一下,抬眼看她道,“稍微查了查,我就发现只有你和程美人有时间有机会这么做,而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告诉自己不是你,那就只剩下程美人。为求心安,所以我要除了她,来维护你。”
陈昭仪脸色冷了冷,有些不屑。我自嘲笑一声,道:“可是我又何尝不知道,她同宣惠贵妃交集并不深,后妃之间细腻的斗争,不是上林苑小小宫女能摸清的。然而我还是不肯认为是你,那些天我在拼命给你找借口,直到那天你告诉我你陷害程美人的办法,那个时候我才恍然明了,一直作怪的人,原来是你。”
陈昭仪神情一滞,问我:“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不重要,”我看着她,“重要的是,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害我。宫中这么多年,这么长的路,我们一直是一起走过来的。就算我做错过什么,你也不至于真的要像其他人一样,企图置我于死地。”
陈昭仪莞尔一笑,道:“后来你发现,我不是闹着玩,而是真的要害你,真心实意地恨不得你去死。”
她的话如此凌厉,捅破了我和她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血淋淋的恨意摆在我面前,我喉中咽了咽,强作镇定。
她眼神一虚,有些出神,声音也软绵绵的。她说:“刚入宫那会儿,你也不怎么喜欢我,你日日都和孙氏在一起,好的亲姐妹一样。而我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却没有一个朋友,夜里皇上又很少留在我身边陪我,所以我一直很孤独。”她看着我笑笑,“当年你左右逢源,大概很难明白孤独是种什么滋味吧。”
我不说话,她继续说着:“后来我看你和孙氏撕破脸,两个人终于也有了分歧。周暄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真高兴,因为你们也终于没有朋友了。可是孙氏太坏,她居然要害我的性命,我看着你和她,觉得你比起她来说,人还是不错的。再后来你也被她算计了,日日躲在未央宫像是没人要的弃妇。那时候,我觉得与你同病相怜。”
她说的不错,那个时候没有人在乎我,也没有人在乎她,我们很自然的贴在一起,互相安慰互相支撑,熬着那段难捱的时间。
“可是你一个被皇上嫌弃的人,居然悄没声地怀了孩子,一跃又成了宫中最炙手可热的娘娘。我听从皇上吩咐,天天去未央宫陪你养胎,看着你故作忧郁却慢慢占据皇上的心,看着你慢慢恢复以前的地位。我赫然发现,没人和我同病相怜,可怜的,一直是我一个人。”她看着我咬牙切齿,目光中的恨意几乎生生将我撕裂,她厉声道,“当时我就已经不甘心了,为何宫中只有我一个这么可怜,为何你可以再度得到皇上青眼,而我不能!”
她说的那样哀凄,恍如她整个人一样,有些可怜,又有些悲哀。相交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在她淡漠无争的背后,也有这样一份不甘。
忽略这么多年,她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她的脸微有扭曲,我别过头去道:“宫中的前程恩宠,都是自己争来的。你既然想要,自己不争取,何故要恨我?”
“我敢吗?”陈昭仪冷笑着后退两步,死死盯着我,“起初我也想争,可是我看着你和孙仪蓝斗,看着你们争个你死我活,看着她一步步落到那样下场,我哪里还敢挑衅你的独宠的地位。皇帝以前那么宠爱你,你日日夜夜霸占着他,可曾想过章台殿里每个夜晚都是冰凉的,你真的有为我想过吗?”
我笑的迷茫也不解,道:“你怕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和孙仪蓝斗来斗去不是因为恩宠,是为了活下去。这些年你在我面前时,都是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皇恩的样子,我哪里会明白你内心究竟想要什么。我一直以为你是率性的,当真想不到你比任何人都虚伪,都善于掩饰。”
陈昭仪闻言,不觉大笑,道:“我虚伪,难道你就不虚伪么?你口口声声说不是为了恩宠,但是你又为何要害谢之桃腹中的孩子?别装了,我已经知道了当年她殿中的香囊究竟出自谁手。你如果不嫉妒她有了孩子有了圣宠,你何必痛下杀手。她现在触怒皇帝而离宫,你又何须惺惺作态,假装惋惜!”
我乍闻此言登时懵住了,陈年旧事翻腾出来,竟然闹出这样大的误会。当年豫嫔初次有孕,我交代陈昭仪务必保全她的孩子,再留意孙仪蓝会不会下毒手。可是她没有察觉孙仪蓝调换的银骨炭,却发现了方由放置的麝香香囊。出于对何琇的怨恨,她迁怒于豫嫔,故意没有告诉我。而我发现真相后,只是连消带打推在柔惠身上草草了事。
“你怎么知道的?”我茫然。
陈昭仪看着我轻蔑一笑,道:“郭伯媛毕竟曾与孙仪蓝亲密,孙仪蓝告诉她银骨炭是她下的,香囊却是出自你的宫中。后来我又想起,你宫里的采燕曾经暗示姚幼双香囊除气味之事。来回琢磨两下,我焉知不是你做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愣在原地。陈昭仪冷冷看着我,道:“你面上让我照顾豫嫔的胎,暗地里却下这么恶毒的招数,逼死了姚幼双,除掉了柔惠,还打击了豫嫔。甚至当年我偷偷给豫嫔死去的孩子烧纸钱,你都借机施以恩惠收拢我的心,让我日后对你更加言听计从。你算得真精妙。”
事到如今我再无法辩驳,她已然认定是我,又这样恨我,我说什么她必然是不肯相信。末了,我涩涩道:“随便你怎么想,我知道这些与我脱不了干系。但是香囊不是我放的,姚幼双也不是我害死的,甚至我的初衷也没想杀柔惠,我真的只是想找到证据,打压孙仪蓝罢了。”
她嗤笑一声,道:“那我呢,你当时对我说的话做的事,真的不是想控制我么?”
我哑口无言,对于她,我是存了一份不可告人的心。我让她留意豫嫔宫中的动向,她明明有所发现却不肯告诉我,我惧怕她日后对我也会有所隐瞒。在宫中我能相信的人太少,极度缺乏安全感后,我不想她也与我渐行渐远。
然而,这样做终究是把她推的离我更远。她讨厌我不无理由,如果我真的把她当作朋友,就没有资格让她一直按我的意志行事。她应该拥有自己的私隐,拥有自己的想法和自由。
“玉华,抱歉。当时我还不懂事,领会了一些手腕就迫不及待到处施展。是我错了。”我轻叹一口气,然后坚定道,“就那一次,之后我再也没做过类似的事情,你信我。”
她并不领情,反而冷笑道:“当时年轻,我也不与你计较。可是后来你为了让郭伯媛取信孙仪蓝,又毫不犹豫把我推了出去。我被降位禁足,你挺着肚子留在未央宫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你知道吗,进宫那么久,我从来没有那样恨过你。”
我猛地摇了摇头,道:“你降位禁足我也一样忧心,当年孙仪蓝有太后护着,若不将她连根拔起,你我谁是她的对手。不止你,还有我和郭伯媛,我们也都先些不保,谁又是平安度日呢?”
“是吗?”她好笑地看着我,道,“郭伯媛愚蠢,并不知道那御医和两支金簪都是你的手笔,一心只以为是孙仪蓝阴毒。然而我跟随你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孙仪蓝看出郭伯媛不是真心追随她,所以用假孕小产剔除她。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你一朝道出假孕之事,反而将自己困于险境,自此势力大减,最后难产身亡。”
我道:“你指责我安排金簪和御医,可是我也要承担万一事情败露的后果。就算一切顺利,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皇上会给我自辩的机会。那时候我何尝不是禁足,何尝不被动,何曾不是险中求胜。你只看到我成功之后的样子,却没有看到我是如何费尽心力赢得这样的局面。”
她怔了怔,然后撇过头去说道:“就算你说的是,可是你为什么把她的孩子交给我抚养。你知不知道,我并不想养育她的孩子长大。”
我默默说到:“这事发生之前我是没有与你商量,但是那毕竟是一条无辜的性命。我见你那么喜欢靖儿和易儿,便以为你也想要和孩子承欢膝下。”
她嘴角一扯,恍如听到一个笑话,道:“我喜欢靖儿和易儿?你错了,我一点不喜欢他们。我故作喜欢只是为了赢得你的信任和好感,你真的以为你的孩子会讨到别的妃嫔的欢心吗?”
我不觉不屑别过头去,道:“或许你有你的不满吧,但是听你说了一晚,我真替你感觉累。你有这么多看不惯,这么多不喜欢,何必惺惺作态,何必隐忍不言?今夜我们也算是坦诚相见,你若是愿意追随郭伯媛尽管去,我不会为难你们,但请你们也省省力气,大家好过日子。”
她笑了笑,道:“你不喜欢郭伯媛,我却觉得她很好,至少她从来没有掩饰过我们因利而合的初衷。不想你,打着朋友的名义,用着比对待敌人还狠的招数。”她理了一下衣衫和鬓角,慢慢说,“起初我也以为你是真心把我当作朋友,毕竟你救过我的性命。可是渐渐地,我发现你从没把我当朋友,你只是把我当作一把匕首,一把能帮你除掉敌人的匕首。周暄,你眼中容不下的人太多,我不想一辈子做一把匕首,帮你剔除一颗有一颗绊脚石。”
“随你。”我不再理她,径自离去。
月亮已经西沉,昏昏暗暗的光芒让人有些迷离。路边凋落了全部树叶的枯枝张扬着,在黑暗里散发着一种妖冶病态的美的气息,像是前路未知的荆棘。以前走惯的石子路,现在却觉得硌脚的很。一步深一步浅,只能蹒跚着小心翼翼。
其实宫中的路从来都是蜿蜒的,硌脚的,甚至越到尽头越狭窄,越来越不容两人并肩而行。世上所有的事都有代价,去往未央宫的代价,就是一个人迈过这两旁遍布荆棘的坎坷的石子路。一路上无人扶持,无人陪伴,只有不明朗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