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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冷到能滴水成冰的时候,守备终于撑不住了。他于上次的大战中失了手臂,再加上暄化物资紧缺药材稀有,冬日漫漫,郎中一早说他熬不过这个冬天。
当初看到他血淋淋的回来时,我觉得如果他去世,我会很伤心。但是很奇怪,当他真的不行的时候,我只觉得麻木。恍如心里有一个口子,把悲伤过滤,只剩下无知无觉。
靖儿他们被鹰王掳走,给了我太大的打击。德妃一直在凉河养伤轻易不能跋涉,我身边几乎没了人。闷了半个冬日,我自己的病情也是反反复复,在康复和沉疴之间来回挣扎,拖垮了本不强壮的身体。
“娘娘,您去不去见窦将军?”春雨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在床榻上发了一会儿呆,良久之后才慢吞吞道:“去吧。”
守备已是瘦骨如柴,干巴巴的样子挺眼熟。我仔细一回想,这不是同铜镜中的我,有同样的风韵么?
“娘娘,末将这个样子,实在不能给您行礼了。”守备费力说道。
我无动于衷,几十年的教养让我自动开口,吐出几句客气话:“将军不必多礼,躺着就好。”
他牵动嘴角笑了笑,说:“临死前还能再见娘娘一面,末将心里高兴,真的。”他眼珠一转,又道,“不,此生能见娘娘和周将军一面,末将真是幸运。”
我迟钝地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便缩了缩脖子,对春雨道:“这屋子有些冷,去给我拿一件狐皮大氅来。”
春雨挪动了脚步,又顿了顿:“娘娘,暄化哪里来的狐皮大氅,棉衣都不足呢。”
我一挑眉峰:“这么大的暄化,怎么会连一件狐皮大氅都没有,你出去给本宫挨家挨户找,找不到就不用回来了。”
春雨茫然,自她服侍我起,我还从未对她发过这样的无名之火。我的一通训斥过后,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守备。
守备和蔼地笑笑:“春雨姑娘出去等会儿吧,我和娘娘有话要说。”
春雨出门,随手掩了门。我听到两声“吱呀”,才慢慢道:“窦将军想同本宫说什么?”
他凝视着我,想要起身,不想引得自己一阵咳嗽。我叹了口气,伸手想帮他顺顺气,他却拉住我,费力地塞给我一件东西。
那是一条黄.色的帛书,绣着飞龙凌云的样子,分明是皇室专用。
“这是什么?”我疑惑地打开,却看见了“暄化”二字。
守备一边咳一边笑笑,问我:“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么?”
我想了想道:“都说是先帝赐名。”
守备开心地咧嘴一笑:“你是个女儿家,放着那么多寓意美好的字眼先帝不赐,为何偏偏赐一个生硬的‘暄’字?”
我渐渐会意:“是因为暄化。”
守备颔首而笑:“是啊,你的一生缘起于此,难怪有朝一日会到暄化来。”他吃力地坐起身,望着我说,“当日你让我小心保存那窦氏的金纸黑印,我便知道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你一定知道你母亲和先帝、你父亲和当今的太后之间的瓜葛,是不是?”
听他提起父母双亲,我眼眶一热,哽咽道:“是,我一早就知道,在我入宫之前,亡母就都告诉我了。”
守备目光飘远,喃喃道:“她是让你小心太后,孙纯宁这个女人,心太毒太狠。她连自己都可以葬送,还有什么疯狂的事做不出。”
我目光一收,后宫的那段日子,我眼见太后威逼后宫妃嫔,挟制于我,甚至就连她的亲孙女潋晴,她都可以毫不犹豫的害死。她的狠辣的确异于常人。
“其实起初,她也不是这样的人。我记得小时候在江南初见,她还是个很文静腼腆的女孩。”守备陷入自己的回忆,失神一笑,道,“见了我,喊了声哥哥,自己就把脸羞红了。我当时还诧异,都说江南孙府的女儿进退有度是难得的大家闺秀,怎么这样容易脸红。”
我不语,守备闭着眼一笑,说:“后来我才知道,她脸红是因为周兄。我最初见她的那一天,周兄就站在我身边。她打小就喜欢周兄,甚至央求我,让我帮忙想办法。”
我不觉一笑,未出阁时的太后,竟然就这般大胆了。
守备睁开眼,看着我说:“可是我不愿意,一来是因为我知道周兄并不喜欢她,二来我对她……”
我倏然惊讶:“难不成你对太后……她那样狠毒的人,你竟然会喜欢。”
“我说了,起初的她不是那样的,”守备费力同我争执,“都是她母亲逼她到这个份上的。王侯世家中的女子,婚事又有几个可以自己做主的呢?便如你,你入宫可是自愿?”
“虽非自愿,但亦能坦然。”我直白答道。
“那是因为你没有喜欢的人,”守备摇首一叹,“也或许你们周家,不屑与皇族联姻。可是孙家不同,天下平定后,孙氏和窦氏局限于江南,手中无权日渐没落。如果她不入宫巩固家族的地位,眼下提起江南孙氏,哪里还会有人知道?”
我嗤笑一声:“就因为这一句话,孙家两代女儿入宫,可是她们有哪个真的快活?孙氏不指望男儿扛起满门荣耀,偏偏理直气壮推给女儿。这样的家族,纵有一时风光,来日也都是要消散的。”
守备怔了怔,然后默默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我无能无力。当年太*祖皇帝在江南骤然驾崩,先帝即位。孙家趁着这时机,联合先太后给先帝订了亲。先帝知道了无论如何都不肯,甚至情急之下,带着你母亲远走高飞。”
我惊得目瞪口呆,就连披在肩上的披风掉落在地都没有察觉。
“你是说,先帝和我母亲,他们私奔了?”我吃力地明白过来。
守备颔首:“他们出逃,宫中大乱。先太后封锁消息,着人追拿他们两个。你猜猜,太后派的是谁?”
我眼波一转:“你。”
守备疲倦地苦笑一声,声音也黯哑了几分:“我从江南追他们一直追到了西北,后来终于在暄化,寻到了定居的他们。早在我出发之前,我就知道即使找到他们,他们也必定不肯跟随我回京。先帝毕竟是君王,我若强行把他带回京城,来日我们窦氏一族,岂能善存?”
“所以你带了那一封金纸黑印的密信,劝说我母亲主动回京。”我已全部明白,不觉苦笑。
其实母亲和先帝,从他们逃走开始开始就没有胜算了。若母亲和先帝真的不再回去,窦氏一族危矣。若母亲和先帝被守备强行带回去,如守备所说,先帝迁怒窦氏也是受不起的。
窦家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回去,方能没有后顾之忧。
这也便是金纸黑印会在二十年前启用并出现在暄化的原因,母亲顾忌族人安危,想来最终还是妥协了。
这一份妥协,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却也生生陪葬了她自己的一生。
守备伸手拨开床榻悬挂的帘子,向窗外望去。他说:“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是在这个院子。当时你母亲坐在银杏树下,先帝手中拿着纸笔正在给她画画。我听见你母亲问先帝,‘这银杏怎么画的这样丑’。先帝答说,‘从来不曾画过银杏,以后多练几遍,想来神态就有了’。然后,然后他们就看见了我,便再也没有了多多练习的机会。”
我心下涩然,原来是这样。难怪母亲的银杏画的那样好,难怪她时常望着院中的银杏发呆。暄化这个小小院落里,承载着当年她和先帝的情深意重,也记述了他们之间的不可能。
守备力竭,无力再支撑,任由自己摇晃着倒下。他看着我失笑:“你母亲是我的亲妹妹,是我亲手带兵捉她回去的。她回去不久,就嫁给了周兄。其实我原以为周兄会好好待她,那样我心里也好过一点。却没想到他们夫妻失和,周兄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姬妾,你母亲夜夜独守空闺。八年后你出生,先帝赐了你这样一个名字。我到那时才明白,他们四人的恩恩怨怨,这辈子是解不开了。”
他忽而睁大眼睛看着我,伸手抓住了我的袖子:“你以为先帝赐名是对你母亲余情未了么?不是的,他是在报复你母亲和周兄有了孩子,故意用这个字眼扎痛他们的心。母亲年复一年喊你暄儿,想忘记暄化都不可能,如何能解脱。而你父亲昼夜听着你的名字,不知心里又是何等煎熬。至于纯宁,人人都说她宠.冠六宫,可是只有我知道,先帝的心里根本不可能有她。”
我叹了口气,说:“其实一开始,先帝和我母亲就不应该逃走。先帝毕竟是皇帝,他当真愿意娶我母亲,难道有谁还逼得了他?”
“当然有,先太后的权威你没有见过自然不知。她铁腕之下人人退避,比之如今的太后毫不逊色。更何况她手中一直紧紧捏着玥儿和我们窦氏一族,先帝当时根本无法违逆。先帝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逃走。”
我别过头去,道:“未必吧。先帝和母亲都是聪明人,他们逃走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后果吗?明知道要发生什么,却还是心存期冀,幻想着先太后会放过他们。他们不是在反抗,而是在自欺欺人。”
守备苦笑:“你这样想,是因为你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过我仍旧希望,如果有一日.你也走到了你母亲当年的那一步,万万不要学你母亲。”
我颔首:“我知道。”
守备长长舒了一口气,闭目满足一笑:“知道就好。”又忽然睁开眼睛,对我说,“其实若能重来一次,我绝不会逼玥儿回去。天下那么大,我就是寻不到他们,太后又能如何?”
我涩然一笑,安抚他道:“别想了,都这么多年了,何况我母亲和先帝都去了。”
他听见这话,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慢慢闭上眼睛。渐渐的,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脸色也越来越红。我静静坐在他身边,听着他迷迷糊糊地呢喃:“其实我是真的想娶你……”一会儿,他又说,“我毁了四个人,真是罪孽深重……”
良久良久,他从不安变得平静,从燥热变成冰凉。我缓缓起身,凝视着我这个真正意义上的舅舅。
其实不是他毁了四个人,是造化捉弄,连同他在内的五个人,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