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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竟然是海……
我全身骤然发冷,止不住颤抖起来,“你要……把我丢回北溟海?”
主人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更令我心惊。
“我不要回去……”
我挣扎起来,灵气被十畏网一次次打回我身上,疼痛却比不上心底蓦然间弥散的恐惧。
海洋深处,连一丝阳光也无法企及。入目所及唯有黑暗,宛如固体一样的黑暗,可以吞灭一切物质,磨灭存在与虚无之间的区别。唯一能见的光源是一些形貌恐怖的大鱼,偶尔会幽灵一样从身边经过。那里也是绝对寂静的,偶尔听到的声音一半是幻觉,一半是大海中一些未知的怪兽的呓语。透明的水母宛如无穷无尽的魂灵,在表皮上擦出一阵阵湿滑粘腻的战栗。
佛家的地狱变相图如果让我来画,我定然会用大片大片的黑墨,将画布填满。
那才是真正的地狱,磨灭一切记忆、理想、喜悦、悲伤、甚至是存在本身的地方。
这是宿命吗?被一遍又一遍投入那令人窒息绝望的无底黑暗?
主人将我又抱得紧了些,可那怀抱却再也不能安慰我,相反,它令我更加绝望。
就连杀了他父母的裘紫息、忘尘甚至净海,他尚且给了他们一个痛快。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他如此对我?
仙鹤长啸一声,巨翅搅动云峦千顷,一瞬间便到了那大地与沧海相交的地方。细软的银色沙滩被正喷薄而出的朝阳染成一片胭脂红,碧绿的海水翻卷起一层又一层白边冲上大地,在湿漉漉的沙地上留下一片片的贝壳、一团团的海草。旷远的腥咸味道悬浮在空气里,随着呼啸的海风横扫广阔无际的天地。
寂寞天地间,只有主人抱着我静静立着。风卷起他素淡的衣袍,吹起他柔软的发,依稀还有当年那个绝美少年的影子。
“这里是你我初次见面的地方。”主人微微眯起眼睛,远眺着海平线,“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吧。”
我颤动着,恳求道,“不要把我丢回去……求你……毁了我吧!!!“
他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也十分不忍,垂眸看了我一眼,“你不要怕,我只会封印你一个月。一个月后,你就会忘记我。到时候,天大地大,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再找一个主人。这一切,你都不会记得,也不会再痛苦了。”
我睁大眼睛,泪流满面,用力摇头。可是他看不见……
他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我不要其他主人!!!”我大喊着,用力撞着他的心口,“我要你!我要以前的你!我要盛文修回来!!!”
主人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眼睛,终于也渐渐发红了。
他笑了,笑得惨然。
“我又何尝不想……”
下一瞬,我被主人祭起,升入半空。他并未收回十畏网,而是直接将一段用血写成的咒文,拍入我的剑锋。
那一瞬,我感觉头颅像是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了一下。脑袋中一切东西都似乎分散开了,世界在眼前旋转,逐渐分崩离析。
视线中,只有那素衣青发的人,向我推出轻柔的一掌。我的身体向后飞去,却并不觉得疼。
最后的时刻,他对我笑了,笑容一如初见美好,却又多了几分淡淡的伤怀。
“去吧……再也不要回来。”
身躯被温暖的海水一层层包裹,阳光被浅蓝吞没,只剩下一片粼粼晃动的光点,宛如撒在兰丝绸上的碎钻。
而后,就连那些碎钻,也逐渐被天鹅绒般的黑暗吞没。
下落……下落……下落……
无止境一般,甚至到最后,我已经没有了下落的感觉。
我不知道主人给我下了什么咒,只是突然间,那咒文似乎遇上了什么东西,仿佛有两枚火雷弹在脑袋里对撞,一阵剧痛猛然炸开。
我的惨呼被海水震荡着吞噬,在那未知的两道封印的冲撞中,原本应该被吞没湮灭的记忆不但没有逝去,反而愈发清晰,毫发毕现。我感觉自己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吸了进去,天旋地转,时光也在极速中倒回。直到,一堵无形的墙猛然间坍塌!
铺天盖地的回忆,宛如海啸时几百米高的庞然大浪,将我蝼蚁一般的身躯倾覆。
我忽然看得清楚了,那曾经出现在我梦中的模糊身影。
那是一名英俊的僧人,身上穿着灰白僧衣,披着木兰色袈裟。朴素到简陋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却如皓月披云,青松挽露,清雅挺拔中愈见庄严。他的四周,是翻腾的岩浆烈火,似曾相识而灼热的背景下,他的眼神却慈悲温和,宛如从天而降的甘露。他伸出戴着一串绿檀念珠的手,将我从什么炙热的东西上拾起,唇间发出一声叹息。
“本为天下而铸之神兵,竟因恨而成形。此剑煞气太重,若放之不顾,恐会沦入魔道。”
他是……
““咦?没想到才成形不久,却已经有灵了?”凤目中出现一瞬的讶然。
“好在没有被辟邪宫主发现,否则岭主便白白牺牲了。”他身后还有一个人,是道家修者的模样,白须白发,似有忧色,“这大概是我们现在唯一可以用来抗衡大梵天、消灭白泽的剑了。只不过煞气这样重,如果再浇灌以白泽之血,恐怕将来会成为更大的祸患。敢问佛尊如何打算?要把它投入熔岩中毁掉吗?”
僧人缓缓摇了摇头,“毕竟已经有灵了,虽然煞气重,也不该一个机会都不给他就毁掉。”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摸过我的身体,另得我那通红炙热的剑体,宛如被一阵清泉荡涤而过,舒服得发出一阵飒飒龙吟。
“嗯……看你通体漆黑如鸦羽,剑成九日已有灵性,就叫你鸦九吧。”
他是……他是……
头好疼……像要裂开了……
菩提树下,那莲座上闭目打坐的僧人侧面被月色浸染成深深浅浅的银白,我似乎是以人的样子,托着脸坐在他面前莲池当中的青石上望着他。
我还气呼呼问他,“为什么不带我出去?“
他睁开眼睛,表情似有些无奈,“上一次带你出去,你差点把蜀山的三清圣殿给烧了;再上一次去蓬莱岛,你趁着人家仙姑仙君们洗澡偷了人家的衣服,害得大家裸奔,你说贫僧还敢带你出去吗?”
“……还不是因为你一直不带我出去太无聊,好不容易出去一次当然会玩的过了那么一点儿嘛……”
“哦?”僧人微微笑开,笑容里有几分宠溺,“说来说去还是贫僧的错咯?”
我撇撇嘴,嘟哝着,“我是剑,又不是母鸡,你把我成天藏在这儿等下蛋啊?”
他被我逗笑了,笑声朗然就像晴空万里。然后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入莲池。那清澈的池水沾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坐到我旁边,摸了摸我的头。
“鸦九,并非我不带你出去。只是你本身煞气就很重,我不想你再造杀孽,否则很容易便会堕入魔道。”他语重心长,苦口婆心。
我只好撇撇嘴,赌气道,“哎……好啦好啦,我知道了。谁让你是我……”
是我……
是我……主人?
我的主人?我的主人不是盛文修么?
你又是谁?
你为何也把我举在手里,惨白着原本慈悲庄严的面容,用那样悲伤的神色望着我?
“鸦九,是主人对不起你。”
“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你会忘记我,忘记这一切,也就不会再痛苦了……”
“去吧……再也不要回来!”
我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嘶吼,四周的海水震荡着,沸腾着,向两边分开。
好痛苦……好难受……
好想让这一切结束!
我在海里横冲直撞,翻卷起滔天巨浪,那海中无数生灵也被我从最深的黑暗中拉了出来,身不由己被抛飞而起。我把自己一遍一遍撞在海底的山川上,直撞得山峰崩裂,巨响激荡着随海流四下扩散,却还是停不了那可以将人逼疯的剧痛……
最痛的时刻,我看到一只巨大的鱼向我游来。
熟悉的大鱼,小山般的身形,背上竟生着双翼。我见过它……
是那只守护了我五百年的鲲鹏……
它不是被打败……逃走了吗?
还是说……我其实一直都在这海里,从未出去过,也从未遇到过一个叫盛文修的主人?
我恍惚了,意识也逐渐分散,如泡沫一样逐个破碎。最后一刻,我感觉自己被那大鱼咬在口中,被拉向未知的大洋深处……
……
光?
海里怎么会有光?
还有……酒香?
眼皮好重……像是有山压在上面……
“小鸦鸦,都已经十几天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只好把门口那只大鸟烤烤吃了,反正它除了会没事儿嚎两嗓子吓吓人,帮忙去海里捡捡东西,也没啥用,你说是不是?”
轻飘飘被故意拉长的语气,这是我此时最不可能听到的声音……
我一睁眼,却果不其然看到花痴那张自带眼线眼影效果的魔魅俊脸。
我愣愣地盯了他一会儿,他也笑眯眯盯了我一会儿。
不……他并没有发现我醒过来,因为此时的我,还在本体里……
之前我……
刚想要回想,剧痛再一次将我吞噬。我低吟一声,剑身震颤,这下花痴终于发现我已经醒了。
“小鸦鸦!你可算醒了!!!”迎面飞来一个熊抱,我连忙化出人形,伸出一只脚,正好顶在花痴的胸口。
我抚着疼得一跳一跳的头,皱眉道,“怎么是你?”
花痴看到衣服上的鞋印,皱了皱眉头,赶紧拿了张手绢掸掸土,然后后退一步,姿态优雅地往卧榻上一靠,重新拿起酒杯,“这还想不通?你太淘气,小修修把你送给我了。”
我翻了个白眼,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本体并没有在剑架上,而是躺在一张颇为华丽的大床上……
他倒是不嫌我会弄脏他的床……
头有些昏,我扶着床柱坐下来,有些恼恨。用力在床柱上撞了几下。
一只酒杯凑到我面前,只不过那杯子里装的却不是酒,而是一种黑乎乎的液体,散发着一点点药香。
“不要再想了。”
我抬起头,花痴难得地正经严肃,甚至有些关切。
“把这个喝了,会感觉好一点。”
我也没问他是什么东西,依言一饮而尽。片刻后,头疼果然缓解了很多。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看样子,是你头脑内有两道不同的封印激斗,造成你神思混乱,记忆失控。”他说着,啧啧两声,原本是要表示惋惜,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却更像幸灾乐祸,“你是不知道,你在北溟海搞了一场小规模海啸,搞得附近村子的人都没地方住了。我要是不及时跟这只大鸟一起把你捡回来,接下来你说不定就要搞场世界末日级别的海啸练手了。”
我听完,整个人却很麻木,没什么感觉,“死伤惨重么?”
“死人倒是没有,只不过房子塌了不少。”
我拉扯了下嘴角,“看来……我果然是个魔剑,会害人的。”
“别乱说。”花痴用教育小孩子一般的口气,摆了摆手指头,“剑哪会害人,只有使剑的人才会害人。”
“不,我真的是把煞气很重的魔剑。这是我的第一任主人,离恨天佛说的。”我抬起头,看到花痴微微睁大的眼睛。
也不知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是微笑还是茫然,亦或是有些诡异,“殷扶疏,五百年前的事,我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