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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若不怕,又何以如此迫不及待的想杀老臣呢?“阮鹰看了一眼黎利淡淡一笑道:”姓杨的有没有本事,但看这一年多来就让我们众叛亲离,君臣猜疑,大好的将相和,就此瓦解,陛下还觉得自己是战无不胜的么?“
“不过是一个毛头孩子罢了,待朕腾出手来,收拾起来还不容易?”黎利双目一闪,脸上洋溢着几分得意。
阮鹰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声,又摇了摇头道:“老臣本以为陛下虽不如汉高祖、朱洪武,但事事效仿勾践,也未必不是一代雄主?如今看来老臣是看错了?”
黎利正要反驳,却听得阮鹰继续说道:“越王勾践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虽如此,但尚能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待霸业已成的时候,方才杀了文种,陛下不过是有了安南之地,前有大明虎视眈眈,后有哀牢、占人在侧,便迫不及待的自毁长城,可见陛下并不如勾践!“
黎利本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如今更是安南的皇帝,那里受得了这等贬低的言语,气得面色铁青,哼了声道:“朕虽不是勾践,但有一样,朕一定学了勾践,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勾践能杀了文种,朕也能杀了你!“
阮鹰盯着黎利看了许久,才怅然一叹道:“陛下终于说了实话,你是想杀了老臣,不是老臣背叛了陛下!”
黎利盯着阮鹰道:“是有如何,朕就是看不得你什么都比朕强,出身比朕好,名声比朕要大,便是天下的百姓喜欢你也比喜欢朕多一些,还有那大明,封你为安南王,承诺永不加赋,这一切凭什么,这江山是朕打下来的,朕哪一点不如你,就因为朕的出身么,可即便如此,又如何,朕还不是一样做了皇帝,朕的江山,不仅要一世,还有二世,三世,千秋万世,你们阮家到是名门之后,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可这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被朕关在这大牢里,不怕告诉你,朕已下了圣旨,三日后,朕要将你凌迟处死,朕要让天下人看看,你这个所谓的名门之后,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在朕的手中,也不过是一只蚂蚁而已,朕要杀随时便能杀了你!”
多年的情绪一朝爆发,甚至可怕,两侧的太监,似没想到平日里温尔尔雅的陛下,发起怒来竟如此狰狞可怕,下意识的纷纷后退了一步,仿佛眼前的这个人儿,不是皇帝,而是一头随时随地都能伤人的野兽。
黎利骂了一顿,情绪发泄了出去,整个人儿似轻松了许多,他微微定了定神,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再一次撇了一眼阮鹰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做文种么,朕今日就成全了你!“
阮鹰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黎利,并不多言,似对这一切早就有所预料一般,脸上甚至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动容,许久才叹了口气道:“昔年,勾践夫妇偕大夫范蠡质于吴,文种主持国政,群臣于浙江之上临水祖道,种之祝词曰:“前沉后扬。祸为德根,忧为福堂。威人者灭,服从者昌。”勾践归国,日以报吴,举国政属之种。吴增封越国,纵横八百余里。种索葛布十万、甘蜜九党、文笥七枚、狐皮五双、晋竹十艘,以复封礼。
言其治国之道为“爱民”二字:利之无害,成之无败,生之无杀,与之无夺,乐之无苦,喜之无怒。文种总结商周以来征伐经验,提出伐吴九术。其九术为:一曰尊天地,事鬼神;二曰重财帛,以遗其君;三曰贵籴粟缟,以空其邦;四曰遗之美好,以为劳其志;五曰遗之巧匠,使起宫室高台,尽其财,疲其力;六曰遗其谀臣,使之易伐;七曰强其谏臣,使之自杀;八曰邦家富而备器;九曰坚厉甲兵,以承其弊。陛下以臣为文种,臣既一文种之言奉劝陛下,望陛下紧记在心,微臣便是死,也死得安心了!“说完,微微闭上了双眼,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黎利盯着那张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脸,咬了咬牙,忽的喝道:“把它带下去?”
“是!”一旁吓得战战兢兢的牢头与狱卒,急忙上前,一左一右将手铐脚铐往阮鹰身上一套,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快走!”
一阵清脆的悦耳之声,阮鹰缓缓站起,走到窗前,用力的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将一张褐色的脸庞放入阳光之中,感受着阳光最后的余热,两个狱卒偷偷地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神色如一头发疯的猛兽,哪敢让他多待,将手中铁链一拉,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阮鹰冷不防之下,被拉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桌上,黎利双手忽的伸出,待扶上了那双枯瘦的臂膀,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一般,迅速的松了开来。
阮鹰看了一眼扶住自己的那双手,仰天长叹了声:“谢过陛下!”
黎利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终究是没出声。
望着阮鹰消失的身影,黎利才重重的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摆驾回宫!”
那太监应了声,扯着嗓音喊道:“陛下起驾回宫!”
早已在牢房外的侍卫立即将喊声一声声的传递了出去,声响迅速响彻了整个监牢。
牢房里,阮鹰望着老牢房外,自言自语的道:“帆落回潮,人归故国,山椒感慨重游。弓折霜寒,机心已堕沙鸥。灯前宝剑清风断,正五湖、雨笠扁舟。最无情,岸上闲花,腥染春愁。
当时白石苍松路,解勒回玉辇,雾掩山羞。木客歌阑,青春一梦荒丘。年年古苑西风到,雁怨啼、绿水秋。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世人之道文种贪恋权势才落得身死的下场,果真如此么,非也,非也,文种的朋友,越国的栋梁,曾随勾践一同灭吴的范蠡走了,从此天下多了一个富豪陶朱公,少了一个贤臣。而文种不走。他并非不知勾践为人,只是他全部生命和灵魂的寄托在越,便是死,也要死在越国。除了越,他何处可去呢? 他选择了一条不归路,却令他的一生,有始有终。 勾践来了,解剑而坐。灭吴的庆功宴上,他未露笑容,今日却笑了,笑得令人感到阵阵寒意。
“大夫有七术,寡人用其三而灭吴。今尚余其四,卿可用之,至地府为寡人破吴人阴魂。”他说完便走了。 桌上留下那把剑。文种轻叹一声,缓缓地踱过去。剑柄上赫然刻着“属缕”二字! 不就是这把剑吗?是的,是“属缕”!是它,结束了伍子胥的生命;是它,让一个忠魂含恨千古;是它,为越国打开了吴都的大门;是它,掐断了吴的国祚!是它! 而今呢? 文种无悔。他早已无憾。二十年前的那次饯别,君臣相对,酾酒临江,文武百官,莫不垂泪。从此,勾践带着范蠡,踏上了吴国的土地,而他,则兢兢业业治理越国。时人只道勾践忍辱负重,谁道文种独守一个没有君主的国家的苦与难?而今,吴已灭,耻已雪,文种心中,再无遗憾。 当年的信任与义气不再,当年的豪情与壮志不再!文种当与子胥同游! 文种拔出了剑——没有犹豫,没有叹惋,更没有眼泪。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他与勾践之间的友谊殉葬。我阮鹰愿做文种,并非不知陛下想杀老臣的心思,老臣不走,是因老臣当陛下是朋友,做朋友的岂能背叛呢?“
旁边的牢头听在耳里,轻声一叹道:“跟皇帝做朋友,有几个好下场!“说完摇了摇头,将木门给关上了,光线立即黯了下来,漆黑的牢房里,也看不清楚阮鹰的脸,只听得他在说什么,牢头也没去细听,自是听不清楚。
黎利一路出了牢房,脑海里仍在思索着刚才两人的谈话,阴沉着脸色道:“你说,朕真的不如汉高祖,朱洪武么,只能当一个勾践么?“
身旁的太监畏畏缩缩,面露惊恐之色,却是不敢言语。
“怎么?连你们也是这么认为的么?“黎利目光里凶光一闪,盯着身旁的两个太监喝道。
两个太监吓得不轻,生怕一个皇帝一怒之下,也把自己也给杀了,犹豫了一阵,左侧的一个太监大着胆子道:“皇上,这天下从来都是成者王,败者寇,尤其是在这争夺政权斗争中,成功了的就是合法的,称帝称王;失败了的就是非法的,被称为寇贼。含有成功者权势在手,无人敢责难,失败者却有口难辩,汉高祖也好,明洪武也罢今日世人称赞他们,那是因为他们是胜利者,所以旁人无从指责,可在奴婢看来,刘邦为人就不如项羽厚道,朱洪武就不如张士诚那么有风雅之气,更别说他们大杀有功之臣,今日世人不指责他们,只因为他们各自站在了王侯的位置上,若反过来还不如他的对手呢!勾践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杀了一个文种,除了一个威胁而已,可世人却不依不饶,在奴婢看来,勾践再不好,自战败以后,时刻不忘会稽之耻,日日忍辱负重,不断等待时机,反躬自问:“汝忘会稽之耻邪?”他重用范蠡、文种等贤人,经过“十年生聚又十年教训,终让越国成一方强国,报仇雪恨,这样的事情,又有几个君王能做得到!”那太监说了半天,不见皇帝吭一声,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儿,吓得赶紧跪下,胆战心惊的道:“奴婢,奴婢胡言乱语,请皇帝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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