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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黛云三姝正在玩笑,却见薛姨妈回来了。黛、云二人忙上前见礼。
薛姨妈见了这对姿容出色的姐妹,喜得忙拉了手,“在金陵时候,就听夫人信里说府上有对姐妹花,小时候雪团儿似的可爱,及至大了,一个伶俐风流,一个率真可人——总算见着了。”又问道:“冷不冷?渴不渴?饿不饿?”就要丫鬟整治吃食来。
宝钗笑道:“妈,你这连问三样,不等人答,就吩咐下去了——想必是没打算听两位妹妹的意思。”她因与黛云二姝初次见面,虽然玩笑着,心里还掂量着,那湘云倒是没甚忌讳的,只是那黛玉瞧着是个心细的——倘若有不留心处,让她觉得被唐突了,反而不美。
薛姨妈听了宝钗的话,并不在意,笑道:“偏你多心,我就没这些想头,你这两个妹妹再没这些想头。”见女儿穿着半旧的家常衣裳含笑站着,心里疼爱,摩挲着她脖颈慈爱问道:“今儿妈往府里去得早,倒没顾上你——早起时冷香丸可吃了?昨晚头风可好些了?”因细细问她早膳用了什么,又吃了几方药。
湘云浑不留心,早坐在案桌旁吃起丫鬟送上来的糕点果盘;黛玉与她挨着坐下,捻了两枚瓜子在指间,耳中却把薛姨妈的话一丝不漏都听进去了。
她欲待扭脸不看,却又耐不住,侧身坐着,余光中把薛姨妈与宝钗母女神态尽收眼底。
黛玉在贾府中四五年,因宝玉入了上书房,元春入了皇子府,底下众姐妹,没一个是与亲娘亲密的,倒也不觉如何。迎春亲娘早死,探春养在王夫人处,惜春更是从东府接过来的,湘云不必提——襁褓中便没了父母。
平日里倒不觉得,这回儿见了个与自己年岁相近、品格相当的宝钗,竟是头一回亲见旁人母女相处。
她母亲去时,黛玉已能记事,虽然她衣食无忧,然而没了母亲,到底是不一样的。从前在姑苏时,偶尔她心里不乐,林父不能察觉,其时她实在太小,还记得自己赌气闷在被子里悄悄流泪,想着若是母亲还在……
至来了贾府,虽然家中长辈姐妹待她都极好,然而到底是客居,日子久了难免有一二不顺心处。这“若是母亲还在……”的念头,黛玉动过几次,每每平添伤心,后来与湘云为伴,也渐渐大了,自己解劝,原以为好了。
谁知此刻见了薛姨妈关怀宝钗,黛玉竟是痴了,捻着那枚瓜子,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湘云吃得两腮鼓鼓,又挨近些,举了个桂花糕给她,“姐姐你尝尝这个,我记得你爱吃的……”
黛玉忙避过脸去,眨眼抖落睫毛上的泪珠,回身推了桂花糕,低声道:“明明是你自己爱吃,偏要拉上我做幌子。”
“好姐姐,你吃一个嘛——不然回头薛姨妈问起来,这一盘子都是我吃光的,岂不是有点不好意思?”
“你还会不好意思。”黛玉破涕为笑,这才接过那桂花糕来。
“喜欢就只管吃。”薛姨妈问完了宝钗,听到湘云的话,笑着过来,与女儿挨着坐下来,与她们吃点心说话。这薛姨妈一般地也叮嘱黛玉、湘云,这几日秋风起,天寒日短,要留心保暖,仔细莫要生病云云。
黛玉含笑听着,一双妙目望着对面紧挨坐着的宝钗与薛姨妈,心里叹道:寿数天定,想来我是个母女缘浅的,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命该如此,何必羡慕旁人烦恼自己。
道理虽然如此,然而黛玉心中酸涩,实在无法对外人言说。
怡春宫里,永嗔跪在三年未见的母妃面前,也正觉得心酸。
竟是景隆帝来打圆场,他笑着对淑贵妃道:“永嗔正是年少心性。这么大的少年,那心思好比野牛似的,轻轻一鞭子就能跑出八百里去。他这好容易回来一次,你就赏他个笑脸又何妨?”
淑贵妃笑道:“皇上这话说得,臣妾万万担不起。儿大不由娘,臣妾如今也管束不住他了——从今往后,全凭皇上做主就是。”
“还不快跟你母妃说点好听的!”景隆帝冲永嗔瞪起眼睛,假怒道:“胡闹的时候那机灵劲哪去了?”
“母妃,儿子……”永嗔讪笑着,“儿子过几日又回北疆去了,您要有气,就这会儿冲儿子出了吧……”
“你又要回北疆去?”
永嗔抬头望景隆帝。
景隆帝恨得瞪了他一眼,安抚淑贵妃,“这个嘛,朕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淑贵妃忍了忍,仍是笑道:“后宫不得干政,皇上既然这样安排了,自然有您的道理。臣妾说了,从今往后,永嗔的事情全凭皇上做主。”
永嗔跪在下面,脸上一黯。
年少的子女或许厌倦父母管束,然而有一天当父母告诉你,再也不会管你了——其中滋味,真是要让人流下泪来。
一时静默,永嗔抹了把脸,不再想这一茬,仰脸冲景隆帝笑道:“父皇,儿子跟您求个恩典。那选妃一事,等儿子从北疆回来再办如何?等儿子立了军功,父皇再给指一门好亲事,两下里并在一处,岂不是喜上添喜?”
“胡闹。”景隆帝皱眉,“朕那天东暖阁里跟你说的道理,你竟是全然没听进去不成?你都十六了,等你北疆回来再选妃,再到成亲——你得二十多了,像话吗?”
“儿子如今不想选妃,想起来就觉得烦闷。”永嗔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情,他如今一门心思都扑在北疆战事与波诡云谲的朝政上,对任何分心的外人外物都颇为不耐烦。
淑贵妃却轻轻开口了,她仍是侧身对着景隆帝,不看永嗔,“皇上,臣妾看来,等过几年再议亲也无妨。”
景隆帝虽然还是皱着眉头,但是明显比永嗔说的时候能听进去了,“你也不替他着急?”
“人之性情,只看年纪似有不妥。”淑贵妃柔声细语,“臣妾记得皇上说过,太子殿下七八岁上,便已性情沉稳,不输朝中重臣。既然有年幼沉稳如太子殿下,想来也该有年长仍跳脱之辈……”这后面一种显然是在说永嗔。
“旁的倒也罢了。”淑贵妃笑道:“他尚不定性,若早早订了婚事——臣妾只怕耽搁了别人家的好女儿。”
景隆帝一愣,继而大笑,手指点着淑贵妃,道:“这话非得是亲娘才敢说。”
一句话说得淑贵妃与永嗔都是一愣。
永嗔望着母妃,心里五味陈杂,暗道:虽然因着我不肯听劝,让母妃恼了我,但似乎瞧着母妃心底还是牵挂我的——只是不知这回再去北疆,等回来时候,这份牵挂还剩几分。
一时奶娘抱了十八皇子永叶来。
才两岁的小豆丁,生得虎头虎脑,可爱极了,因是第一次见永嗔这个哥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只盯着他,看得人心里发软。
永嗔忍不住就伸臂抱他。
永叶也不怕生,见他蹲下来,立时攀着他胳膊,蹬着他膝盖就往他怀里钻,来时路上早听了奶娘的叮嘱,一个劲儿叫“哥哥!哥哥!”,奶声奶气的,萌死个人。
这么个奶娃娃趴在怀里,血脉相连的天性真是强大,若不是上头景隆帝和淑贵妃还眼睁睁瞧着,永嗔都想要轻轻咬一口小十八的肉脸蛋——喜欢到了极处,不知要如何爱这小玩意儿才好。
他托着永叶晃悠了两回,逗得永叶咯咯直笑,一抬头见景隆帝与淑贵妃都定定望着自己怀里的永叶。帝妃二人持久地凝视着,目中流露出异样的柔情与慈爱——那是人之天性,唯有对着仍是孩童的子女才有的感情。
永嗔虽然一般是他们的孩子,却是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上一次被父皇与母妃用如今望小十八的目光望着,已是许多年前。
这么多的想法不过只是一忽儿的事,永嗔只觉心中酸涩。
他刻意忽视自己心底的情绪,把脸贴在永叶的小肉手上,逗他,“再叫声哥哥……”
等到永嗔要走,永叶跟着他不放,帝妃见他们兄弟友爱,又因永嗔难得回来一次,有意纵容,竟是让永叶一路跟到了惇本殿中。
永叶来了惇本殿中,四顾一望。
小孩子看人,才最是看脸的——这一圈看去,永叶就冲着太子永湛伸出小短手去,奶声奶气道:“抱!”
太子永湛见他可爱,含笑才要伸手。
永嗔已是黑着脸把小十八拎在手中,批评教育道:“小坏蛋,这是我哥哥。”这小十八把父皇母妃的宠爱都占去了,他不去计较;还要来抢太子哥哥,那是万万不可的。
小十八嘻嘻一笑,奶声奶气学他说话,“是我哥哥。”
永嗔跟他鼻尖相对,重复强调:“是我哥哥。”
太子永湛在一旁,看他们一大一小耍活宝,扶着椅背笑得发颤。
永嗔大半也是在逗太子哥哥发笑,跟小十八来回了几句,放他下来,捏捏他的小脸蛋,笑道:“快点长大知不知道?等哥哥下次回来,带你去学拉弓射箭,教你背书写字——再给你选门小媳妇……”
太子永湛笑出声来。
小十八还在奶声奶气地跟着学,“选门小媳妇……”
永嗔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永叶到底人小精神短,闹了半日便困了,在奶娘怀里睡得香甜。
永嗔在他泛着奶香气的小肉脸上亲了一亲,让常红亲自带人送那奶娘回怡春宫,再三叮嘱路上仔细,莫要颠醒了小十八。
太子永湛只在一旁含笑望着。
“有这么个小人儿也挺有趣的。”永嗔摸摸鼻子,笑道:“过几日我走了……”他原是想说若太子哥哥政事无聊,就把小十八拎过来逗一逗,只别忘了他就好——旋即却又想到因他搀和到这里头,母妃已大为不悦,若再添上小十八,不知要僵成什么局面,一时便沉默了。
太子永湛目光一闪,已从他面上读出他未出口的心思,却绝口不提这些,只笑道:“正是,秋狩过后,你便该去北疆建功立业了。”
永嗔昂首挺胸,铿锵道:“哼,这次秋狩我要拿个头筹!”
秋狩全名叫做哨鹿秋狩,是三年前景隆帝决定举行的活动——每年秋天在牧野举行行围活动。这并非为了狩猎娱乐,而是具有重大的政治、军事意义。
三年前正是景隆帝罚永嗔去了北疆的时间点——大约从那个时候,景隆帝已下定决心,要平定柔然。而所选的牧野围场,与大夏正北的金族部落接壤。
景隆帝借每年的牧野行围,在那里定期接见金族各部的王公贵族,巩固金汉关系。稳住了金族部落,要对柔然动手之时,才不怕有人“趁火打劫”。至于官样文章上所说的,要让王孙公子练好骑射,吃苦耐劳,倒是次要的了。
牧野围场位于都中往北疆的路途上,林木葱郁,水草茂盛,群兽聚以繁殖。当年景隆帝刚刚大婚便亲征金族部落,途径此地,喜其林茂草丰,赐名牧野,曾经的行军大帐早改了宫殿。
这牧野围场里,分了宫殿区、湖泊区和山岳区,又在湖波区与山岳区之间的旷野上留出了围猎区。景隆帝住了正宫主殿“澹泊敬诚”殿,金族各部族王公住在正宫东的七进院落松鹤斋里,永嗔则托太子哥哥的福,一起住在松鹤斋以东的东宫,两人歇息在“卷阿胜境”殿。其余诸随行皇子则住在松鹤斋之北的万壑松风宫殿群中,那就离景隆帝所住的正宫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