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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位于内城正阳门以内,皇城千步廊东侧,与吏部、兵部等挨着。
永嗔去蔡家传旨,耽搁了一上午,到户部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
里头几个主事正在吃酒,永嗔才走进户部大院,离门口还有好几步远,就听到大堂里传出来的阵阵哄笑声。
永嗔带着苏淡墨,悄无声息往门槛旁一站,里面吃酒作乐的几个主事酒醉正酣、竟丝毫没有察觉。
就见内中坐在末位的清俊男子醉醺醺唱道:“夜半钟磬寂无声,满座风露清。烛台儿蜡泪叠红玉,青灯独对佳人影。倚朱栏,望乡关,月明中远山重重,看不清古道幽径,只听见西风儿吹得檐下铁马叮咚。”
倒是应景,此时西风凛冽,正吹得檐下铁马叮咚作响。
坐在首位的黑胖子喷笑道:“子默这曲儿唱的不好,凄凄惨惨的,败兴!败兴!该当罚酒三杯!”说着就要灌那清俊男子的酒。
一旁陪坐的几个主事也趁势起哄架秧子,要让那子默连饮三杯。
那子默因笑道:“果然是我败了大家兴致,再唱一首好的来如何?”说着便击节而歌,歌曰:“薄暮、途遥、马羸、人瘦……西风荻芦间,解缆渚头。平烟寒漠,无涯湖涟波漂愁。与故人相揖别过,待欲登此扁舟,畏惧这断魂深秋,更兼着苦雨冷舱,帆破风凄楚:将返行古道,折不断烟花隋堤柳……”
这一曲犹未唱完,那坐在首位的黑胖子已按耐不住,打断道:“你这酸腐翰林!要你唱首好的来,你反倒越发凄清了——直唱的我这酒都要醒了。该罚!你且喝了这一壶……”说着就拎起酒壶来,大有要按着那子默给他灌下去的架势。
原还笑着的子默忽然坐直了身子,正正衣冠,敛容道:“我不过来户部取份文书,诸位大人左也搪塞,右也敷衍;又要我吃酒,又要我唱曲——如今我酒也吃了,曲儿也唱了,合该把那文书于我带走了吧?”
黑胖子乜斜着眼睛只往他身上贴,黏黏糊糊笑道:“你与我做个契弟,别说一份文书,就是要我这主事官印,我也给了你……”
户部分掌印主事两名,普通主事两名,这黑胖子竟是个掌印的。
那子默怒形于色,清俊的脸上愠怒起红晕来,他冷然道:“李大人自重。”
永嗔无声嘲讽一笑,原来这黑胖子就是太子哥哥口中的硬骨头“李主事”,瞧着倒好似一只癞□□。
却说那李主事见子默一脸凛然不可犯,越发心痒难耐,嘿然一笑道:“好弟弟,看不出你还是个假道学。我告诉你个乖,别说是你我,就是东宫殿下,还不是一样急着跟太子妃娘娘敦伦……”他单挑太子来说,自然是戳着别人膝下空虚的痛处,又对其全无敬畏之心。
永嗔原还立在门槛外静静听着,要看着户部究竟糟烂成了什么模样,蓦地里听那姓李的冒出这么一句来,哪里还忍得住,一脚踹开半掩的门,两步就迈了进去。
子默是里头略清醒些的,头一个跪下去,讷讷道:“殿下……”
那李主事只顾贴着脸蹭子默,慢了半拍才回神,口中还笑道:“好弟弟,你这诓不到我。寒风刺骨的,哪个殿下往这出了皇城的户部大堂里来?就连我们本部的侍郎都告病回家享福去了。咱们只管高乐……”一回头看见个腰间系了黄带子的年轻公子哥,登时也愣住了。
永嗔冷笑着往那李主事跟前走了两步,眯眼盯了他半响,一言不发,出手如风,扇出老大一个耳刮子。
直打得那李主事立足不稳,肥硕的身子绕了半圈撞在酒桌上才停下,半张脸都被甩低过去。他低着头,懵了半天,“噗”的一声,吐出来的血沫里竟裹了一颗牙齿。
永嗔冷冷问道:“你是我五哥岳丈的族弟?”
五皇子岳父李尚道,与这李主事正是同族。
若不是有这层关系,这李主事原也做不了李“主事”。
这李主事已是被打懵了,呆呆应了一声,就觉得眼前一花,才被打歪了的脸又挨了一巴掌,歪向另一边去。他捂着两腮,瞪着永嗔,含糊怒道:“你、你、你……”
“既是皇亲,背后议论君主全无敬爱之心,罪加一等。”永嗔淡漠道,把手背到身后,指尖因为愤怒与过度用力还在微微发颤。
一旁陪坐的两个主事都已跪了下来。
永嗔忽然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起来,入席!继续高乐——别让我败了你们的兴致……”
那俩主事吓得脸色大变,这十七皇子的意思分明是把前头他们胡闹的话都听到了。
子默垂着头,脸色也是微变。
那李主事却是被这两巴掌打出了气性来,因肿着腮帮子,竟果真又往首位一坐,灌了一大杯酒在嘴里,烈酒入口,蛰得伤口火烧火燎痛,他漱干净了嘴里的血腥气,“哗”的一声把酒喷了一地,咬牙道:“十七爷有令,你们他妈的都没听到不成?还不滚起来?”
那俩主事战战兢兢起身,斜签着身子在酒桌旁又坐下来,时不时瞄一眼李主事,又瞄一眼十七皇子。
永嗔才要说话,就见外头探头探脑进来一个蓝顶子官员,走进了一看竟是早上去毓庆宫等着的祁连年。
“果然十七爷您在这儿,我在外头瞧着那小太监像是早上跟您的那位……”祁连年忙走进来,“十七爷,求您伸伸援手——下官往兵部去,廖将军是个软硬不吃的。您看您是不是亲自走一趟?出了这户部大院,走两条街就是兵部大院——廖将军今晚就赶赴山东了……”
永嗔一衡量,因笑道:“改日再陪诸位户部的大爷吃酒。”
祁连年这才瞧出屋里氛围不对来,只当是户部主事们吃酒被拿住了,只是十七皇子见着了,又不是皇帝查住了,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永嗔抬脚要走,又顿住,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那翰林,冷声道:“你还要留下来吃酒不成?”又问另两名主事,“他要的什么文书?”
那两名主事忙取了文书于那翰林。
一时那翰林跟出来,脸色羞窘。
永嗔细细问他。得知这翰林姓苏,原是两淮人士,家道中落,因生得过于漂亮,难免背后有些风言风语,这一遭往户部取文书,闹出事来。
永嗔见他冬日里竟只穿了一件单衣长袍,不免可怜他,便将自己脱下来给小太监抱着的青狐裘送了他,走过两条街,眼见兵部大院就在眼前,这便分道扬镳。
在兵部呆了大半日,一时永嗔回到毓庆宫,已是掌灯时分。
东间太子永湛晚膳将将用好,见幼弟回来,便要吩咐侍膳太监再摆一桌。
永嗔脱了外头衣裳,蹭到东间来,笑道:“我吃点太子哥哥桌上剩的就成,倒不必麻烦了……”因就在对面坐下来。
太子永湛拢着银手炉倚在靠枕上,含笑问道:“今日可还好?”
也不知是问去蔡家传旨之事,还是去户部办差之事,又或是两者皆有。
永嗔倒是很喜欢跟太子哥哥分享自己每天的日常,因将蔡家诸事一一说了,又感叹道:“我看蔡家那小姑娘是个有志气的,若是男儿身,只怕将来也是栋梁之才。”
“别的倒罢了,既然蔡家幼孙可能还存于世间,我这就让底下人往山东打探,总不好叫你师傅一家绝了户。”太子永湛见幼弟要谢,只摆手一笑,“也是我为忠烈之家尽一点心。”
“至于户部……今儿我一去,就瞧见里头主事的喝酒作乐,腌臜不堪,还强了一个姓苏的翰林唱曲儿。论起来,那苏翰林的曲儿唱的还真不赖,人也生得好相貌,只是可怜,大冷的天还只穿着一件单衣长袍——我就把那件青狐裘送给他了。”永嗔其实对曲子杂戏没什么兴趣,但是他知道太子哥哥喜欢这些,又见他太子哥哥这两日总是不自觉地就皱着眉头,因又笑道:“我学两句给你听?”
太子永湛这会儿虽然是含笑听着,清俊的双眉仍是淡淡拢着,见问才“嗯”了一声。
永嗔这便像模像样地吸了口气,张了两次嘴,在太子哥哥的注视下,却不好意思唱出声来,最后脑袋一耷拉羞道:“我学不来。”
太子永湛以拳抵唇,轻笑出声,眉宇间的愁绪这才短暂消融。
永嗔原也为逗他一笑,那苏翰林唱的什么词他听过就忘了,哪里还记得,更不用说学出来了——他原也不长于此。
两人说笑间,底下小太监换了热好的饭菜上来,倒真的没添新菜。
永嗔奔波了一日,也当真饥肠辘辘了,拎起筷子,才要大快朵颐,就觉指尖胀痛,“嗳哟”一声,耐受不住丢了筷子。
太子永湛见状关切,身体前倾,还没问话就见幼弟把手往案几下藏。
他就顿住身子,只望着幼弟,目光微凉。
永嗔最受不住太子哥哥的目光刑讯,左手揪着后颈苦恼了半天,情知躲不过,慢慢把右手放在案几上摊开。
却见右手五指并掌心,都又红又肿,瞧着倒像是手掌厚了一层。
永嗔扯谎极快,忙道:“从蔡师傅家回来的时候,上马跌了一跤,右手往地上一撑——就这样了……”
若果真如此,这小猴子定是一回来就举着手来自己这里卖乖喊痛才对。
太子永湛哪里信他,只一面按住了他手心细看,一面淡淡喊了一声,“苏淡墨”。
苏淡墨不敢欺瞒,一五一十把户部大堂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一时取了伤药来,苏淡墨便又退下。
东套间里只剩了太子永湛与永嗔兄弟二人。
永嗔低着头,用左手有点笨拙地抹着伤药,因为疼嘶嘶吸着气,还笑道:“不亏,我打掉他一颗狗牙呢……”说着小心瞧了瞧太子哥哥脸色,担心他听了底下人不敬的言辞不悦。
太子永湛脸上看似一片平静,他看不过去永嗔的手法,接了伤药在自己手中,先温和哄了几句,“痛不痛?这几日不要拿重物,也别沾水……”静了片刻,涂好伤药,这才慢慢道:“这样的事情,值不值得生气且不去说它。便是你生气了,掌捆打人也是不好的;那人再怎么不好,只要穿着官袍,你这一巴掌下去,就叫动了私刑……”
永嗔笑道:“难道不是叫打架?他要够胆,只管打回来……”
太子永湛瞪了他一眼。
永嗔吐吐舌头,笑嘻嘻不再言语。
“正要说到这里,”太子永湛低声道,“人都说投鼠忌器,躲都躲不及的,你怎么还往上硬碰?他们那些人,逼急了要跟你拼命的,你难道真拿自己的命跟他们拼不成?”话音里透着因为担心而伤心的意思。
永嗔听出来了,立刻便老实下来,乖乖道:“好哥哥,我再不敢了,你别生我的气。”
太子永湛笑道:“我生什么气?”
永嗔见他笑了,也笑道:“是是是,你好涵养,从不生气——你只是爱发愁。”
“我怎么爱发愁?”
“你瞧……”永嗔虚指了一下太子哥哥的眉间,“这里如今都有浅浅的褶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