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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春三月的京都,天气晴明,护城河汇拢的镜湖中,丽人如花照春。一湖之隔的岸上,京都最大的醉江楼大堂里,有名的说书人张三摇响了他右手虎口上挽着的“莲花乐”。

    三弦被拨动的颤音,明亮清脆,立刻吸引了满堂宾客注意。

    张三一捋白胡须,伴着莲花乐与三弦的声音,热热闹闹地开了讲:“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吐字清晰有力,情绪抑扬饱满,听得人不自觉摇头晃脑起来。

    “啪”的一声醒目响,才这一首定场诗就赢得了满堂彩。

    “也难怪上次大哥专门请这张三去府上说书,是有两把刷子。”二层雅间里,一名青年倚在内栏杆上,边看边跟稳坐在主位的人笑道。

    那坐在主位的中年人似是也被勾起了兴趣,这才缓步走来,负手听来。

    “今天咱们来说一说,十七爷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橐鼓动柔兰,电闪旌旗归京都!”

    一听是要说当朝十七皇子柔兰大捷之战,底下更是一片沸反盈天的叫好声。

    二层雅间里的两人却齐齐暗了脸色。

    那青年“噗”的一声唾出口中瓜子壳,冷笑了一声。

    “话说两年前的秋天,正是八月中秋薄露,路上行人凄凉,十七爷才回京都又再去西北。众人有问,既然走得如此仓促,何必回来?原来这十七爷年纪虽小,却仁孝友悌。虽在西北有‘冷面俊阎王’之称,在皇帝贵妃跟前儿,却是顶呱呱的好儿子。当日贵妃诞下十八小皇子,十七爷既喜又忧,喜的是添了幼弟,忧的却是萱堂身体。他蹙起两道剑眉,深夜营中徘徊,天明时分赶到韩大将军帐前,有道是:……”

    二层雅间里的青年又是一声冷笑,转身欲走,嗤道:“脏了耳朵。”

    中年人按住他肩头,缓声道:“九弟急了。听完无妨。”

    这雅间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五皇子永澹与同母弟弟九皇子永氿。

    永氿被哥哥按住,咬牙道:“小十七今日回来,都中什么溜须舔腚的玩意儿都冒出来了。”

    永澹反倒沉得住气,令侍从把背椅搬到栏杆旁,一撩下摆坐住,淡淡道:“反正同太子告了假,这半天光景怎么消磨不是消磨?”他轻轻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米粒牙,“好故事,听完跟十六弟说一说,也是一场乐子。”

    永氿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笑道:“十六弟这次与小十七同在柔兰立了大功,风头却全给小十七抢了,我要是他——非恨死小十七不可。”

    永澹只是笑,露着他那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底下张三讲过惠远城下三日血战,醒木一拍,“十七爷一马当先,只带十个亲卫,从惠远城一路往西,一路潜伏,穿过柔兰……”

    这当然是夸张,两年前的冬天,惠远城下殊死血战过后,两军各自调整恢复;永嗔领着一支百人队,从小路穿过柔兰,一路上几次被伏击;最后抵达柔兰以西的羌国时,从人十不存一。写在纸上轻描淡写,这任务却是危险至极,多半要死在半途,无人收尸的。

    是以当日计定择人之时,十六皇子永沂沉默避开了。

    “就在柔兰与羌国交界处,有一眼月光泉,旧传是月神所留,泉水可生死人、肉白骨。这一日,羌国二公主在月光泉旁,对月起舞,唱曰:金山银沙几千秋,云索高飞水自流,万里长江飘玉带,一轮银月滚金球。诸君细听便知,这二公主不是寻常女辈,胸中自有沟壑。谁知柔兰卫兵寻声而来,见了羌国二公主的花容月貌,起了腌臜心思……”

    一场旷日持久、牵扯三国的大战,到了说书人口中,最终还是落入了将军佳人的套路。少年将军救异国公主于小人之手,异国公主投桃报李、劝父兄出兵相助,成少年将军家国大业。

    底下的宾客却都听得如痴如醉,遥想那羌国二公主的花容月貌,恨不能自己变成了十七皇子,既有勇有谋、少年了得,又有佳人在怀、一饱艳福。

    张三拨动三弦,唱道:“□□色,千古一过,君子失德小人常乐,大丈夫也难把美人关过!难难难,道德玄,不对知音不可谈,对了知音谈几句,不对知音枉废舌尖!”虎口“莲花乐”一阵急响,复又讲道:“大敌已退,羌国虽好,这十七爷却镇日不乐。羌国二公主因问何故。十七爷只是叹气不答。众位看官可知何故?”

    “羌国再好,又岂及得上我朝?”一人笑叫道。

    有一人笑道:“羌国二公主虽美,却只一个。十七爷回了我朝,要几多美女寻不得?”

    张三也忍不住一乐,摇头道:“十七爷少年英雄,以家国大业为己任,岂是这等贪恋美色之人。”

    底下众人叫道:“那是为何?”

    张三却拨动三弦,慢悠悠道:“欲知内情,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一顿笑骂,正纷纷掏铜板打赏,忽听得城楼上鼓声雷动,齐齐一静,继而往门口涌去,叫道:“这必是十七皇子回城了!”任说书人张三在台上收着铜板银锭,头也不回往街上而去。

    雅间里,永氿斜眼道:“如何?五哥的意思,还要看全不成?”

    永澹望着空了的大堂,面沉似水,不理会弟弟的揶揄,简洁道:“回府。”当先从后楼梯走了。

    同一时间,隔壁雅间里,也有一人望着瞬间空了的大堂,一脸凝重;此人正是当日秋狩大帐中,与景隆帝一句顶一句而丝毫不惧的太子冼马、方敖。

    “方大人,咱们该走了。十七皇子回京,太子殿下是要亲迎的——您不在左近,万一太子殿下问起来……?”

    方敖一板一眼道:“此种时节,殿下又怎么会记得一个臣子。”不带语气,只是陈述事实。

    “那大人是要……”

    “去东宫,今日的简报该到了。”

    城门处已是水泄不通,羽林卫奋力拦住路边人群,拼命清出石板路来,刚好容两匹马并行。

    绵延的黑甲士卒从城门向外,望不见尽头;一列乃是永嗔亲卫,一列高鼻深目、却是羌人长相——乃是羌国二公主的护卫。

    为首两骑,白马上锦袍青年,猿臂蜂腰、目似朗星,正是一去两年,时年十八的十七皇子永嗔。

    而此时此地,他身边并骑之人竟比他还要抢眼。

    火红马上的火红少女,正是羌国二公主月灿灿。

    她看上去与永嗔一般年纪,头顶心发结成许多小辫散落下来,以一顶亮红色狐皮帽束住;含笑的双颊,比此刻天边的晚霞还要娇艳;眉毛不似夏国女儿的那般纤细,黛色颇浓,透出一股英气;瓜子脸上一双杏眸,正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对她来说全新的都城。

    忽然路前方的人群浪潮般跪伏下去。

    连侍立等候在路边的文武百官也次第跪了下去。

    永嗔猛地攥紧了马缰,又瞬间松开,在一身明黄的那人出现在视线里之前,就已经跳下马去,单膝跪伏在路边。

    这举动却让一旁的月灿灿着实吃了一惊。

    她震惊地盯着永嗔——相识两年以来,她见过他伏在风暴眼中号令全体战士不许后退,见过他伏在泥海浪潮里舍命救起他的副将,见过他伏在盐海里等待杀敌的最佳时机;却是第一次他伏在地上,只为了迎接一个人。这与当初被她大哥抽得满身是血,仍屹立不倒的桀骜少年将军,是同一个人吗?

    慢了片刻,月灿灿才想起自己来前学过的夏国礼仪,下马立在一旁,一手抚在胸前,弯腰静候;眼睛却忍不住,又溜向跪伏在一旁的永嗔。

    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双明黄色的靴子走入两人视线。

    一只清瘦的手伸到永嗔面前,手心向上,干净修长的手指缓缓屈起两次——示意永嗔起身。

    月灿灿盯着那只手,忽然想,那只手的主人一定生得好看极了。

    她忘了才学过的夏国礼仪,没等到叫起,就忍不住抬起了头,明目张胆地向来人瞧去。

    刹那间,这暖春三月的景色都黯淡了,唯有那人的眉眼,如同这世间唯一的光。

    她忽然就懂了——那个她觉得很没道理的夏国词语,容光。她是在永嗔写在的字条上看到的,那是一句词,“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昼偏长,为谁消瘦损容光”。她有问他为什么不开心,他却只是开玩笑不解释。

    月灿灿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永嗔的反应,却见他怔怔盯着来人、眼底莹然有泪。

    “我是羌国二公主月灿灿,见过太子殿下。”她弯腰俯身,仍是侧脸望着永嗔。

    “请起。”

    太子殿下的声音清雅偏暖。

    让她想起月光湖,那平静如蓝绸的湖面;那一日动身离开,站在城墙上望着湖面,近岸的湖面颜色碧绿,到远处渐渐变成深蓝。就像这位太子殿下的声音,初听温和,细听却辨出一丝疏冷。

    “太子哥哥!”永嗔哽着嗓子念了一声,起身却低着头,不要暴露眼中的泪水。

    这两年来,战乱时音讯隔绝,兄弟两次不知几次互相不知生死;此刻万人面前,城下重聚,心情激荡之处,无法言表。

    太子永湛微笑,微凉的手指抚了抚永嗔眼角,抹去了那一点潮意。

    兄弟二人不及叙旧,就见后面马车上走下来一名狼袍金冠的中年男子,在他身后还有一位粉纱遮面的妙龄女子——正是羌国国储月罗与大公主月皎皎。

    “见过太子殿下。”月罗途中旧伤复发,臀骨酸痛,故而换了马车;短途行走却是不妨。

    两国皇储相见,必要的寒暄与礼仪不能缺少。

    太子永湛与月罗走在前面,在史官跟从下,客气而有节得交谈着。

    在两人身后的月灿灿与永嗔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儿了。

    “哎,你可藏得够深的!”月灿灿用胳膊重重撞了永嗔胸口一下。

    永嗔假装擦汗,用袖口抹去眼角的泪水,粗声粗气道:“什么?”

    月灿灿看在眼里,只做不知,小声叫道:“两年来,你倒一次不曾提过这位太子殿下,他原来生得这样好看。”

    永嗔沉默走路。

    “喂,你说,我嫁给太子殿下好不好?”

    “不好。”

    脱口而出的答案,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月灿灿眉梢一喜,娇声道:“作甚不好?”

    永嗔已是反应过来,嬉笑道:“你是我捡回来的,要嫁也是嫁我,怎么能便宜了别人。”

    他二人在后面说话,走在前面的太子永湛与国储月罗都听得清楚。

    先头月灿灿说太子永湛好看,月罗颇为尴尬,只作听不到;到永嗔如此嬉笑作答,向来沉稳如太子永湛,也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永嗔立时察觉,抿唇断了话头。

    月灿灿却是不怕的,见他嬉笑,脸色一沉,冷笑道:“好小子,我知道你。你定是想着,当初第一次见,就险些被我毒死。我这样浑身是毒的女人,万万不可放到你太子哥哥身边去,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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