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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氏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她不由自主地就朝着人群中那位穿灰色的微胖中年女子看去。
两人的目光胶在了一起。
林岳贤一字一句地说道,“……英伦方面说,祖母与宝玲……是亲生母女。”
事实上,荷福大学的克莱尔教授在信件里只是说,大约有百分之六十的把握,可以根据这些材料在理论上认定这两人是近亲属关系;但因为科研条件所限制,所以不能百分之百完全确认……
但对林岳贤来说,结果怎么样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要拿到这封信就成了。
不就是唬弄人么!
果然,严氏脸上露出了似嗔似喜的神情。
或者说,其实她也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个消息……
当她亲耳听到,宝玲就是她的亲生女儿时,不由自主地就朝着那个灰衣中年妇人看去。
果然不出她的意料,那妇人也正紧紧地注视着她。
而围观的众人却像被泼进油锅的水似的,陡然迸发出各种各样的惊叹声音!
严氏死活都不肯承认谋害数人性命。
即使族里的两位探案精英已经将完整的证据链呈现在众人面前,但因为缺少几位最关键的证人(已经去世)证词,所以即使能够证明这些人是死于严氏的阴谋,但仍然无法指证就是严氏亲口指使人将这些关系人杀害了的(刘嬷嬷虽是人证,却又缺少关键证据)……
可是,现在居然有西洋技术可以证明宝玲就是严氏的亲生女儿?
就光这一条换婴大罪,至少严氏已经不能立足于林氏了!
二叔公十分激动,“蹭”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问道,“……此事当真?”
林岳贤煞有其事地说道,“您可以仔细看看那封信,那信里说……祖母与宝玲的血型‘完全相同(其实就是同一血型的意思)’……”
但在国人的传统思想中,“血型完全相同”就等于“血脉完全相同”!
这下子,所有的人都不再怀疑了。
严氏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那位灰衣妇人;而那位灰衣妇人已经掩面痛哭了起来……
“……让我和她说说话!”严氏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快让我和她说说话,我,我要单独和她说说话!”
“祖母莫急,且听听长老们怎么说。”林岳贤客气而又疏离地说道。
二叔公和几位宗老交谈了许久,又把林岳贤叫了过去商议了一番;最后,二叔公站了起来,朗声说道,“……诸位,这严氏蛇蝎心肠!她谋害了数条人命,还混淆我林氏血脉……我代表族中宗老,做出以下决议……”
“第一,将严氏与二房一家逐出林家!咱们这就择日开祠堂,废除严氏的嫡妻身份,扶老太爷的妾侍胡氏为正妻,长房为嫡脉,并昭告祖宗们的在天之灵!!!”
“第二,咱们把严氏交官……各证人证词也一并转移,若是政府判她死罪,我们林家没有任何异议,若是政府觉得她无罪,我们林家也不再追究严氏的责任……”
可二叔公刚刚才说出这第二点,围观的众人顿时愤怒了起来!
“这怎么行?难道我爹就这么白死了?”
“老天不长眼啊!当年我娘本来都已经议了亲,马上就要成亲了,就是因为撞破了这事,被严氏匆忙配了人……后来我娘被她前头那个混帐丈夫给卖了,我爹寻了好久才寻到她,又卖祖屋卖地的,这才赎回了我娘……现在你们说,就这么算了?我们不同意!族里也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就是!我们不同意!不同意!弄死严氏!这种人怎么还能让她活着……”
“打死她!打死她!”
现场的人们群情激奋了起来,场面一度失控。
二叔公嘶哑着嗓子,在众人的愤怒尖叫之下,继续说道,“……第三,族里恢复宝玲的身份,但她是个孀居妇人……只要她肯回我们林家,守着贞洁牌坊吃斋念佛地过一辈子,咱们族里愿意供养她到老死为止!如果她不愿意……你们安静!安静,听我说啊……”
众人稍稍安静了下来。
“如果她不愿意留在我们林家守着贞洁牌坊过日子,那族里就分给她五千块钱……以后我们就再也不管她了……她在外头,不拘她说什么做什么,但她不能说她是我们储云镇林家的人……”
可众人对宝玲的将来并不关心,只是一股脑地大喊大叫……
“处死严氏!”
“……烧死她!烧死她!”
“二叔公!这样的恶人,你们居然让她活着……真让人心寒哪!”
“别废话了!你们放任严氏不管,那我们自己弄死她!砸死她!砸死她……”
说着,突然就有人朝着严氏的方向掷去了一只臭烘烘的破鞋!
盛怒之下的众人开始有样学样,纷纷朝着严氏扔去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石块,泥巴,臭鞋子,晒在空地里的菜干,小孩子吃剩的半个鸡蛋……
人群中那个穿灰衣的中年妇人再也忍不得了,推开了人群,朝着严氏狂奔了过去,“娘!娘……娘啊……”
那妇人正是年过半百,粉黛不施的夏如花。
自从林岳贤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她之后,就把她从上海带了回来,一直把她软禁在林家;可夏如花何等聪明!她已经在上流社会已经沉浸了数十年,这旁敲侧击和察颜观色的本事是很厉害的……再加上林岳贤也不想瞒着她,所以说,她很快就从看押自己的媳妇子们的嘴里,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说她不恨亲娘严氏,这是假的……林家家大业大,如果当年严氏没有换婴,自己就是林家金枝玉叶的嫡出小姐,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很有可能嫁与一个才貌双全的富家公子……她会一直生活在蜜罐子里!
可是……
严氏为了一己之私,牺牲了自己换取她当家人的荣耀;自己却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为了生存和最基本的温饱而苦苦挣扎!
她怎么不恨!怎么不怨!
但看着白发苍苍的严氏被人如此对待,夏如花心中又如刀割一样……
她不顾一切地朝着严氏扑了过去。
严氏也张开了双臂,一把就将这灰衣妇人抱在了怀里,眼泪顿时滚滚而下。
“宝玲!我的宝玲……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啊!”严氏再也忍不得了,抱着夏如花大哭了起来,“娘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啊!宝玲,我的宝玲……”
说着,严氏泪眼婆娑地执起了夏如花的左手。
在夏如花左手中指靠近无名指的那一面,赫然有个绿豆大小的,颜色浅浅的痣!
严氏忍不住再一次痛哭出声……
虽说女儿一落地,严氏就再也没见过她了,但天生的血缘亲近却让严氏在人群中一眼就锁定了她……严氏已经猜想到,她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宝玲!
现在,西洋技术确定了她果然就是自己的女儿!而且她的手上还有着严氏惦记了一辈子的,从娘胎里带来的痣!!!
自己寻了女儿一辈子啊!最终却是在这样潦倒狼狈的时候遇到了她……
夏如花也哭得不能自已。
严氏抱着夏如花痛哭了一场,渐渐收住了哭势。
她理了理衣裳,神态平静了下来。
严氏并不理会围观者们的谩骂和向自己投掷过来的乱七八糟的杂物,只是稳稳当当地对二叔公说道,“既然是择日开祠堂,那我今天总还是林彦显的嫡妻吧!现在,我需要一间屋子,要热水,要干净的衣裳,要热饭热菜……”
二叔公阴沉着脸看了她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有媳妇子过来引了严氏往醉花楼去。
可严氏却站住了,看了看静立在一边的林岳贤。
“你是个人物。”
严氏声音不大,可林岳贤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恨胡氏,所以也恨胡氏生的儿子,我也恨你……”严氏一字一句地说道,“胡氏活着的时候,夺去了我丈夫的心;她死了……可她的儿子还要夺走我仅剩下的东西……”
“回去和你爹说,让他别再惦记我和他之间的那点儿母子情份了……我们都在做梦!他一直把我当成他的亲娘,我也一直都想着糊弄人……”严氏继续说道。
她顿了一顿,突然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是个好的,年纪轻轻还有本事……你不像你爹这么软弱,也不像你祖父那样莽撞……不过,你倒是有几分你曾祖父的本事……林家的产业,在太夫人和我的手上,这么些年来仅能守成,而且一直在慢慢地退步……现在,也只能靠你,看你能不能将林家发扬光大了……”
林岳贤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多谢您的教诲。”
严氏一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娘!娘……”
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严氏回头一看,竟是二房四个大人拖着三个孩童跌跌撞撞地挤开了人群奔了过来。
“娘!我们怎么办啊?”林二太太委屈地说道,“您不知道,这些天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的私房钱全都被烧毁了……林子谦又不让我们去厂子里,家里的仆妇也不愿意听我们的……现在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娘!娘……我们怎么办啊?”
严氏打量了这几人一番,说道,“你们跟着我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这会子也该想法子自立了!我就不信了……你会把你所有的私房都收在屋子里?你们在外头,没有自己开铺子?没有自己去商号存款子?我也年轻过,你们莫要哄我…我与你家老爷并无血缘干系,却让你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一辈子……你们也该知足了。”
林二太太和白莹莹对视了一眼,两个女人都有点儿讪讪的。
林岳鸿突然说道,“祖母,您别泄气……等这边的事情了了,我带您去杭州,我可以去教书,还能写诗出书,总能活下去的……”
严氏一愣,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好孩子……”严氏微笑着说道。
可林二太太却不动声色地悄悄地扯了扯儿子的衣角。
严氏看了林二太太一眼,说道,“我已经老啦!而且自身都难保,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着,她竟拉了夏如花的手,跟在媳妇子的身后,朝着醉花楼去了。
愤怒的围观民众仍堵在林家宗祠门口叫骂不休,但林岳贤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急于将今天发生的这一切速速回去告诉妻子和母亲……
林岳贤归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