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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中的第一场雪就来得铺天盖地,厚厚的一层,足到小腿肚,这时就显出轻功的重要性,刺雪脚步轻盈地踏在雪上,只留下浅浅的痕迹。约定的地点就在那棵大槐树下,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长串的冰溜,树下,白衣男子穆然而立,白绸的衣服被风吹起衣角,水墨丹青的图案攀爬于上,仿若漫天白雪中斑驳的墨点。
关于祝文安的传言,刺雪当然也有耳闻,祝文安是每一个师父教导徒弟时的参照物,六岁开始习丹青剑,十二岁练至十七剑,在二十出头的轻轻年纪就将纂书三卷融会贯通。
师父说他是奇才,江湖人说他是奇才,刺雪耳中听闻的所有关于祝文安的讯息都是唱赞歌,也许她真的比不上,她还是要走这一步。
祝文安自然知道这会是陷阱,但刺雪送来的确实是挽茵的旧衣服,有一件还是挽茵从西陵买回来的,碧色的水纹绸,祝文安轻轻抚摸仿佛还能摸到挽茵的体温,上面淡淡的草药香是她独特的印记。
祝文安俯身将衣物贴在自己脸颊,这副动作被人看见大抵会像个变态,内心有一把炽热的火在烧,也顾不上什么谦谦君子的面貌,只觉得心里有一股撕心裂肺的劲儿,只想把这衣服撕碎质问那人跑去了哪里,又万分舍不得,她走得不明不白,留给他的东西也少得可怜。
不管哪本关于祝文安的黄色小说,书中祝文安的形象都是青年风流,谁又知祝文安会是戏文里的痴儿,心系在一个人身上,随着她跑了,那便是跑了。
所以祝文安来了,没有带那把他不离身的佩剑,根据刺雪的要求,祝文安赤手空拳而来她才愿现身。
看到同样衣物雪白的刺雪,祝文安几分讶异,猜到她就是传闻中搅得江湖鸡犬不宁的青榜女杀手,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有挽茵的衣物?是挽茵给她的?从那日比武擂台上挽茵追着暗算他的陌生男子跑走,他就知道挽茵和青榜逃不开关系,但祝文安心里又抱着少女般的幻想,也许他可以比青榜更重要呢?
“我不知你怎么弄到她的衣服,她果然没在你手里。”祝文安失望地说。
“你怎知她不在我手里?”
“你不让我带剑来肯定是要杀我,而且自知武功不如我,何不把她带来牵制我?”
“你说得对,我要杀你。”刺雪的声音清清淡淡,说话间暗器已夹在她两指指缝间。
今年的晋中,大雪中总是弥漫着一股腥气,血的腥气。
挽茵绑架柳儿一路走过来,平平安安,一方面挽茵毒药储备丰富,另一方面多亏了柳儿长得丑,人丑吧胸还平,一路上只有零星劫财的,没有劫色的。
“我保证不乱说话,殷大夫,求你别给我喝哑药了行不行!”趁这次哑药刚失效,柳儿认真地求挽茵,她是真的快哭了,哑药喝多了总感觉舌头都开始麻痹,说话含含糊糊。
挽茵刚给柳儿配了一副新哑药,想想,同意了:“好吧,这颗药丸你吃下去,暂时压制你体内的毒,别忘了我们说好的,只要你帮我指正患蝶夫人,我就彻底解了你身上的毒,放你自由。”眼看着金刀门快到了,挽茵还需要柳儿帮她作证,正好给她两天时间恢复口齿。
再次踏上晋中的土地,就算脚下踩的是没脚面的积雪,挽茵也觉得热乎乎的。
“晋中又下雪了啊。”挽茵轻声说。
柳儿满不在乎:“晋中每年都下雪,有什么稀奇?”
是啊,晋中每年都下雪,挽茵在这里住了好多年,怎么会不知道。晋中的雪,飘飘而下,落在树梢,也落进挽茵心里,在她流落街头的时候,下雪便是她的噩梦,直到现在每年大雪天她还会有畏寒的毛病。
偏偏挽茵还长了个狗鼻子,对味道特别敏感,闻不得烧炭的味道,星辰就买了好多汤婆子,一排排摆在挽茵屋里。
星辰……
柳儿见挽茵神情不对,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生怕挽茵一个不高兴又给她喂哑药。
“没你的事儿,走吧,带你去见我老相好。”挽茵神态又恢复如平常,她从来就没有哭哭啼啼的习惯。
“你才多大点就有相好?别是被哪个老头子骗了吧。”
“他倒不是老头子,不过我也觉得我被他骗了,他为人很不正派,狡猾还好色,流言八卦特别多。”
“这种人你看中他什么了……他是不是很有钱?”
挽茵回想一言堂库房里的林林总总,点点头。
“哎呀,你不知道有钱的男人都很坏吗?你快说说他哪门哪派的叫什么名字?”
“一言堂,祝文安。”
柳儿像被挽茵又灌了哑药似的,突然再没了声音,过了好久,才抖着嘴皮说:“听说祝掌门被一个年级小小的女大夫迷得神魂颠倒……原来茵不是你的姓氏,你是挽茵?”
柳儿神色分明是害怕,果然她心里有鬼,挽茵很满意祝文安三个字对柳儿的震慑想过,祝文安这个人不着调,名字还挺派的上用场的嘛。
越走近金刀门,柳儿心绪越不安,进金刀门的大门之前,柳儿似是劝说地对挽茵说:“何必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是江湖中人,本可以不卷进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江湖中人?说不定我早就不能置身事外。”
挽茵曾回想是谁将她带进江湖的血雨腥风中,是祝文安吗?原本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野之人,和祝文安的绯闻却让她突然名噪江湖,也许更早,早在她进青榜的时候,她就注定逃不脱干系。
好像有一张网,网住了青榜也网住了挽茵,那张网现在到了收网的时候,把星辰的命当做踏脚石,挽茵不觉得患蝶有本事做青帮的幕后黑手。
武林盟,伏龙殿,青榜,患蝶夫人,挽茵不相信这一环环没有勾连,她想帮祝文安,她想替星辰报仇,这滩浑水也许该算她主动踏进来。
挽茵拉了拉手里的绳子:“别废话了,快走。”挽茵把柳儿双手都用麻绳捆上,另一头握在自己手里。
柳儿抬头看看金刀门滚烫的牌匾,神色暗沉。
另一边,祝文安和刺雪之间也决出了胜负。就算手中没有武器,刺雪仍不是祝文安的对手,习武到祝文安的程度,就算是树枝也能当利剑使用。
刺雪的好轻功救了她一命,没有死在祝文安手里,心中还有一个想见的人支撑着她,她一路飞奔着逃走,在雪地上滴下一串血滴。
罢了,随她去。祝文安没有去追刺雪,他站在原地,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那里有一道被刺雪暗器划伤的伤口,暗器上有毒,祝文安现在用内力压制着毒性,还是先回去把毒逼出来吧。
刺雪没逃出多远就停下脚步,失血过多让她越来越没有体力,连视线都有些模糊,她扶着被白雪覆盖的大石头不住地喘息,呼吸越来越快,呼吸声越来越响,喉咙好像被血丝粘着,很不痛快。
她果然失败了啊,该怎么跟战空绝交代?刺雪还在呆呆地想这个问题,身体半依靠在石头上,身体无力地佝偻着,这副丧家之犬的样子一定丑极了吧,真不想让战空绝看见她这副样子。
可是如果现在不去见他,今生怕是再也没有机会……
脖颈处的肌肤感到异样的冰寒,接着便是瞬间弥漫开的剧痛,身体已经不听使唤没法去看身后的人是谁,刺雪只觉得自己身体无助地向前倒去,很快,在一片漆黑中连疼痛也无影无踪。
哑哑身体剧烈地起伏,手中的刀哐当掉在地上,他拿的是砍柴的柴刀,锈迹斑斑,但用来砍人娇柔的颈部足够了。
刺雪的尸体眼睛瞪得大大的,从脖子处染出一大片殷红。
杀人了,他终于杀了这个女魔头……
哑哑腿脚酸软,一屁股坐在尸体旁边,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他血饮庄上下百余口人的仇终于报了!
大仇得报!
却没有任何人为他喝彩。哑哑发不出声音,苍茫大地中也没有人会替他说话,只他一人守着刺雪的尸体,看雪簌簌而下,盖满一层又一层,直盖到刺雪的身体一片白茫。
没有人知道哑哑就是血饮庄唯一活下来的小少爷,那些死去的人仍然沉睡在地下。
谁都没有来,谁都不会来。
那片雪场的东边,战空绝还在等刺雪回来,在他的印象里,他交给刺雪的任务没有完不成的。但这次的任务让他也惴惴不安,刺杀祝文安,他真的该把这件事交给刺雪么?就连青榜那一位都没有完成的任务,战空绝的拳头用力锤了一拳旁边的柳树,他也是太急于求成了。
想起那天刺雪应下此事时面上淡淡的笑容:“等我好消息罢。”
战空绝心中懊悔,他早该发现,那根本不是胸有成竹的笑容,而生有感于一生圆满的笑容。可她这一生有什么可圆满的?没有人对得起她,他向威武镖局总镖头的女儿提亲了,连他都辜负了她!
战空绝猛然抬起头,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刺雪来了?恍惚间似乎看见雪地上一串小巧的脚印,定睛看,却仍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还在下,连来时踩下的脚印也被覆盖,天地浑然一色,没有痕迹。
没有人来过。
没有人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