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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恐惧
千印站起来，当然有很多困惑不解的地方。但是也知道这里不宜久留——周围魔气太重了。他向问水伸出手，温和地道：“走，我们先离开这里。”
问水没有搭手上去，见到千印真人，原本应该是很开心的。三百多年的一心修炼，不就是为了飞升到有他所在的地方吗？
好奇怪，他跟寒水石真的不是一个人。为什么到这里这么久，现在才发现这样明显的差别？
千印见她发呆，自行牵了她的手：“问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路出了神仙墓，千印问。他的记忆像是出现了一段空白，停留在刚刚飞升到这里，站在接引台上的那一刻。后来发生了什么，竟然是再也想不起来。
问水任由他牵着，他的手依然是温暖而宽厚的。可是他牵着她，如同一个长者牵着调皮捣蛋的孩子，只是单纯怕他们走丢或者遇到危险。
一样的关心，却似乎又截然不同。
问水知道这是应该开心的事，千印真人终于从沉睡中苏醒了。可是她开心不起来，寒水石……
她没有心情说话，只是说：“我带你回去找千霜真人，他会告诉你这边发生的事喔。”
“嗯。”千印点头，听说师父也在，恨不得背生双翅，立刻赶过去。问水有些无精打采，他发现了，但是他没有问为什么。她一直就是个单纯透明的孩子，突然这么失落，想来也不是几句话能够开解的。还是见到师父比较要紧。
一路返回洞府，问水一直没有抽回千印掌心里自己的手。她舍不得，那温暖是那么熟悉啊。就在刚才，他还在逗她笑，还在亲吻她的头顶，还在费尽心思替她寻找神仙髓。
不过眨眼的时间，他就不是他了吗？会不会寒水石只是在神仙墓里迷路了？如果这时候回去，还能找到他不？
洞府里，千霜真人刚刚讲完经回来，见到千印就是一怔。千印大步上前：“师父。”
千霜看了眼问水，问水已经化为原形，也许……只有原形，能看起来不那么失落吧，只是她还是只能无精打采地垂着尾巴。
千霜摆了摆手，示意千印进房再说。然后叫千梨：“带问水出去玩。”
千梨跟川断，都是自小跟千印一起长大的，这时候看他的眼神也知道不对。千梨赶紧抱起问水，她的皮毛雪团一样，又长又柔。她摸摸问水的耳朵：“走，我们出去玩啊，给你梳梳毛。”
问水看了一眼千印，千印正跟千霜真人往房里走，并没有回头看她。
千印苏醒了，这件事到晚上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原本寒水石身上的那种戾气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光风霁月般的坦荡磊落。
千霜让他了解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唯独没有告诉他，他和问水之间发生的事。即使是身为师父的他，也不知道应该提起这件事。
千印与大家重新认识，他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都非常奇怪。他突然问：“师父，那个时候，我在做什么？”千霜愣住，千印问：“互相残杀、烧魂取沙，在这里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我在做什么？”
千霜叹了口气，说：“千印，有些事，师父慢慢会跟你解释。”
旁边问水没有吃饭，千梨握着她的前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晚上，各自回房的时候，问水进到千印的房间里，千印正要脱衣服，见状笑着问：“问水，你跟我住一块吗？”他并不意外，问水粘他，在小腰峰的时候在一起的时候就多，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问水这才突然想起来，眼前的人不是寒水石，不是她的道侣。她默默地退出去，千印叫住她：“问水？”
问水垂着大尾巴，转身出了洞府。外面月冷星稀，她坐在门口，突然特别特别想回神仙墓。寒水石一定还在那里的，她得回去找他。
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千印行至她身后，蹲下来，摸摸她头顶的软毛：“问水为什么一直不开心？”
问水回过头，他的笑容熟悉如旧，只是没有了那种入骨的温柔。问水只看了他一眼，就立刻转过头，她抬起嘴筒子，望着月亮，眼泪却还是流出来，没到浅浅的绒毛里去。
千印脸上便带了些无奈：“没有不让你进去睡，还哭了。来，过来。”
问水站起来，突然两只前爪抱住他的脖子，放声大哭。千印突然觉得头痛，那哭声仿佛穿透了他的魂魄。他的瞳孔仿若充血，慢慢变红。他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同他的元神抗争——这……什么东西在他的元神里？
他放开问水，强行压制，千霜从楼上冲下来，拉过问水：“问水，别哭，别哭！”问水怎么也忍不住，千印的神情越来越痛苦，千印说：“问水，给他一点时间，不要逼他！”说罢转头道：“祝瑶、千梨！带问水回屋里睡觉！”
千梨和祝瑶方才就看见她跟千印在下面说话，没敢下来。这时候赶紧冲出来，也不分你我了，抱了问水往房里走。
千印的皮肤上出现条条游动的红丝，瞳孔殷红，他半跪在地上，那种魔气几乎在一瞬间击溃了他的元神。千霜从墟鼎里取出一颗夜明珠般温润的珠子，在他额间略略滚动，魔气层层环绕在明珠身上。慢慢地明珠渐红，千印的眼神也重新清明。
他就算是再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时候也有些明白过来：“师父……我……心魔？”
千霜望定他，最后仍然点头。大凡修仙之人，没有一个不是谈魔色变的。到底是修成正果还是沦落魔道，关健就是看元神是否纯净。若有魔生于心，将是非常危险之事。
千印坐在地上，待喘息声略略平静，才说：“问水？”他毕竟是主体，当然知道心魔因何而生。只是如今它已然与自己分离开来，可见已是非常强大了。
千霜没有回答，这个不需要他回答。千印突然想起了什么，顿时变色：“也就是说，我失去记忆的这一段时间，是因为心魔主宰了我的身体？”这仿佛是最荒谬的事，他说：“那我……它到底做了什么？问水……它对问水……”
问水那样伤心。
千霜说：“最初，当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我想的跟你一样。一个主宰了本体的心魔，那一刻便是师父，也觉害怕。可是他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已化魔，他按照你的记忆，适应着这里的环境。他照顾师父，照顾你的师弟跟师妹。他确实是杀了许多人，但是谁又能说物竞天择是错的？”
千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
千霜说：“事到如今，师父也不知道该当如何。有时候活得久了，越来越分不清神魔。”
千印说：“师父！”
千霜说：“他只是想要问水，你以后离问水远一点。”
千印说：“他对问水做了什么？”
千霜沉默，良久，终于说：“他跟问水结为了道侣。”
千印后退一步，千霜转身，缓缓上楼，“我知道劝不住他，他本就是因问水而生，只要问水到了这里，只要他见到她，他一定会跟她在一起。你以后，不要跟问水再有接触。纵然他只是心魔，但毕竟占据你的身体已经一百多年，如果互相对抗，他未必不能重新夺回肉身。”
千印还在震惊之中，没有说话。千霜也不想多说，寒水石也叫了他一百多年的师父。
第二天早上，千霜单独找问水说话。问水一夜没睡，眼睛红红的，这时候还时而抽泣。千霜说：“问水，你希望千印真人永远不要醒过来吗？”
问水想了想，摇头。千霜说：“那么你看，千印真人现在醒过来了。寒水石只是暂时睡着了，千印真人睡了那么久，现在让寒水石也睡一会儿好不好？”
问水抽噎着问：“他要睡多久？他还会醒过来吗？”
千霜说：“会的，他那么喜欢问水，怎么会不醒过来呢？问水要乖，不可以再哭闹，好不好？”
问水一边流眼泪，一边点头。千霜狠狠心，说：“那么这几天，问水先去万兽谷住一阵。等寒水石醒了，再接问水回来，好不好？”
问水想了想，还是点头。
天色大亮之后，问水背着草绿色的坐骑背包，灵僵把她的玩具、零食、衣服等都给她装上。千印还在房里，她出了洞府，一步三回头。
她刚刚离开，千梨就怒道：“师父，你为什么要赶她走？难道大师兄……难道寒水石沉睡了，问水就连住在我们这里都不可以了？”
川断说：“师妹，师父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千梨当然也知道，可她就是忍不住：“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让问水走，是不是你也觉得现在灵兽对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所以你……”
她一怒之下，口不择言，川断喝了一声：“千梨！”
千梨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悻悻地住了嘴。旁边灵僵问：“千霜真人是担心问水会再度唤醒寒水石”
毕竟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寒水石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但是却一直可靠。在那样人吃人的环境里，他就如一座山。一面阴影，一面阳光。
所以现在就算知道他是千印的心魔，但大家对他的印象却并不坏。
千霜真人说：“你们并不知道心魔的可怕，魔都是执着偏激的。”
旁边祝瑶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千霜叹气：“先让千印恢复过来，至少千印的个性是绝对安全的。等到他能够控制元神，再尝试剥离寒水石。”
千梨说：“可是寒水石如果被剥离出来，他也会失去形体。难道要让他变成跟文檀的心魔那样，然后跟问水在一起吗？”
千霜也有些头大，他第一次觉得疲惫：“我不知道，千梨，我不是神。”
千梨呆住，是的，这么多年，在她眼里，师父一直是无所不能的。就算到了这里，知道他已经修为全失，却仍然忍不住事事都依赖他。
他也从来都是想办法解释一切难题，尽善尽美。可是现在，他第一次说，他也不知道。
川断轻轻拍了拍千梨的肩：“让师父静一静吧。”
诸人各自回房，房间里，千印一直在归拢自己的元神。入定之后，他可以看见自己金色的元神，外面没有任何问题，里面却缠绕着血红色的游丝。外表坚固，内里已经魔气汹涌。
他的心魔跟问水结为了道侣，他不能去回忆自己对问水感情，甚至连这个名字都不能反复去想。每一次提到她，元神里的魔气都会动荡不安。
这就是心魔，另一个自己，从自己的元神中成长起来，无限放大自己的执念，最后变成魔障。现在，它甚至成为了一个性情与喜好完全不同的自己。
问水离开了，他没有下去。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水晶一样透明的眼睛。小腰峰上，千印怎么可能爱上问水？她难道不应该，永远是那只潭边抓鱼、衔鸟相报的小白犬吗？
为什么非要有涤心潭边那惊鸿一瞥，衍生这样一段因果？
万兽谷，问水去到自己的书房。耳和朵听说她以后也要住在谷里，倒是高兴，帮她铺好了大羽毛垫子。
问水没心思做事，进去不多久，混沌就进来：“徒弟，听说你要住到谷里来？”问水趴在大羽毛垫子上，不说话。混沌过来趴在她身边：“你没家啊？住在这里干嘛？”
问水一转身，抱着它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眼泪把它毛都打湿了。混沌吓了一大跳：“怎么了？别哭别哭！寒水石欺负你了？混帐啊，说出来，师父帮你出气！”
问水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好半天，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千印真人醒了。”
混沌一愣，最后默默地抬起翅膀，把她捂到自己羽翼之下。
问水在它翅膀里呜咽了好久，混沌说：“到师父那去住撒，书房就是办公的，又不是没有家，住在这里干什么？”
问水哭得更大声了：“师父，我想寒水石，我爱他。”
混沌将翅膀收得更拢一些：“小傻狗。他是个魔，这里已经开始有了灵气，你再修炼修炼，没准就飞升成仙了。跟他在一起，他除了戾气越来越重，最后沉入魔界以外，还能有什么结果？”
问水说：“我不成仙，我要跟他在一起。他去魔界，我也去。”
混沌说：“傻话。等以后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问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混沌的翅膀下面特别暖和。一丝风都吹不进来。她作了个好梦，梦见圣月峰的微光森林里，一黑一白两条狗你追我逐，跑过巨大的、发着光的蘑菇，不时在伞面上打滚。
混沌本来想直接用翅膀把问水夹带回上阳宗，但是没过多久，金龙就过来了。它也就让金龙守着了，其实问水呆在谷里也好，兽多，平时也有人狗扯羊皮、插科打诨。也许要不了多久，她就把寒水石给忘掉了呢？
狼心狗肺嘛，谁能指望一条狗有多长情？
问水确实是觉得，在万兽谷太吵了。
瞎獾肯定是把寒水石的事跟所有的兽都说了。现在它们为了排遣自家四谷主的“孤独寂寞”，每天都争着来上课。万兽谷的扫盲班、精英班每天都是爆满。
问水其实不想上课，但是大家来都来了，她总不能让它们无事可做吧。她只有天天写小题板，偶尔太忙了就没空想别的事，于是时间也不那么难挨。
于是她开始给自己找更多的事，美人鱼就常说：“我觉得我们万兽谷只要有牛尨一只就行了。”
问水看了许多许多术法书，斩风给她送了许多修习的功法典藉过来。上阳宗的心法最初就是望尘山的心法，虽然多经演变，但是基础还在。望尘山的心法更适合女子修习，问水一边看一边学。
虽然没有人知道进展如何，不过看起来她似乎把寒水石给忘了。
混沌在怂恿美人鱼：“哎，你跟我徒弟不是老相好嘛，想办法安慰一下。这下原配走了，你可以得逞了。”
美人鱼莫名其妙：“什么啊，我是她蓝颜知己。”
混沌说：“不是吧，你是她闺密啊！”
金龙倒是也跑得勤，这些天在万兽谷，它可是学了不少东西。除了会汪汪，还会喵喵、咩咩、呱呱……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就是没学会人话。问水慢慢教它说话，美人鱼也经常过来教问水化妆。万兽谷没有了修士的捕杀之后，生活倒是好了许多。如今有问水用心打理，衣食不愁，灵气也可以从天地之间勉强汲取。一切平稳安定。
千霜仍然每天讲经，修士的心魔，有的较轻，还未成魔，只是执念和困惑，不用剥离，只需要化解。说不定一日突然了悟，便是立地成佛。
于是接下来，又有两个执念较轻的修士大彻大悟，千霜私下将他们带至地脉，吸取灵气后也成功渡劫飞升。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于是即便是灵僵等人也不再提起寒水石。目前的大家，最害怕的还是变数。千霜的决定是对的，虽然寒水石之前的表现，比起心魔更趋向于人类。但是毕竟还是存在危险。
由千印主宰这具身体，主宰道修的力量，自然更令人放心。
这天，黄昏再临。问水上完课，有家的兽族都回家了。金龙去了美人鱼家里作客。问水本来哪也不想去，但是看着夕阳渐沉，突然就很想外出走走。
耳和朵在跟利聊八卦，她也没叫它们，自己去了海边。大海依旧，细浪一层一层，她化为人形，在礁石上坐下。晚风斜来，吹起她的裙摆和长发。
她双手抱膝，看红日西沉，坠入无垠水域里去。
她将踏月行握在手里，素手细细抚过那月轮般的锋刃。未几，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问水一转头，就看见黑红相间的一个人影。她唰地站起身来，那个人影速度很快，眨眼之间已经来到了身前——正是文檀的心魔！
问水转身就想跑——寒水石睡着了，没人会再来救她了。
心魔说：“你不想他重新醒来吗？”问水停住脚步，心魔说：“你以为千霜真的会允许寒水石重新占据千印的身体吗？”
问水瞪他：“千霜真人当然会啊！”他不是说过了寒水石只是睡一会儿吗！
心魔冷笑：“天真。他们害怕魔，同样也害怕寒水石。除了你，没有人会希望寒水石醒过来。”
问水说：“我才不要听你说话，你是个坏人！”说完转头就要走，心魔拦在她面前：“我有办法让他醒过来。”
问水打量它，它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黑红相间的小葫芦：“这里面，是最纯的魔气。寒水石上次之所以沉睡，是因为他自己吸收了魔气，却将大量灵气纳入心魂，唤醒了本体。他不是受伤，他是更加强大了。你只要把这个葫芦带到千印的房间里，打开。魔气就会唤醒寒水石。”
问水说：“真的？你会这么好心？”
心魔说：“当然。在这里，我的同类不多，强大的就更少了。我和你，是唯二的，希望他醒来的那部分人。”
问水把葫芦收到怀里，说：“好吧。我回洞府了。”
心魔说：“你记着，一定到要千印房间里再打开。”
问水答应一声，很快就离开了海边。等走到万兽谷，她就把葫芦远远地丢了——傻子才相信它的话呢。不过不听又害怕它对自己出手，只好假装相信了。
不过……千霜真人和千印真人，是真的不希望寒水石醒来吧？
心魔虽然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目的，但是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他们都害怕他，担心未知的变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