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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顺镖局这一趟押镖的镖头姓郑,约莫着有五十岁的年纪,众镖师都管他叫郑头儿。这郑头儿不喜欢蓄发,头发和胡须都只有寸许长,头上总是围着一方白布巾,花白的胡须根根如铁丝,脸孔晒得黝黑,一双眸子锃亮。听说郑头儿来历不简单,年轻时当过和尚,混过绿林,落过草,被官府的铺头抓住后,扔进大牢关了几年,后来从了军,凭着一身好武艺,靠着杀敌的赫赫功绩,居然脱了罪身,当了个偏将。之后在战场上负伤,缺了一条左臂,便辞了军职退出行伍。几年战场厮杀,生死难料,所有没存下多少本钱,为了生计,便加入了安顺镖局。
郑头儿原本使得一手好枪棒,少了左臂后,就改用钢鞭。镖师们说,他们七八个人,是沾不到郑头儿衣角的。几十年刀口舔血的生活,似乎在郑头儿身上没留下一丝影子,他就像个和蔼的农家老头,喜欢笑眯眯的晒太阳,哼小曲,抽旱烟。
无论是镖师们,还是商队中的几个主事,对郑头儿都很恭敬,可郑头儿心里< 知道,这队伍中真正要伺候的是主儿是谁。
云峰真人一路上,除了偶尔跟俞和说几句话之外,再不和其他人多言半字,郑头儿递来热茶,他也是略略点头罢了。俞和倒很愿意跟郑头儿聊聊,也许是因为这老镖头跟张真人一般,也爱抽旱烟,那随身一股烟草气味类似的原因。
郑头儿见识的多,谈起各种凡俗趣事,讲得十分jīng彩,尤其看俞和爱听,自然分外卖力,一路上滔滔不绝。特别是郑头儿讲起自己早年沙场征战、血染边疆的故事,听得俞和十分尽兴,看向郑头儿的眼神中,更多了一分敬仰之意。
早上出了廊同,便是绵延的山道,王近山说路面不太平,果然下午就遇到了劫匪。几个围着兽皮,cāo着刀斧的汉子堵在前面,刚吆喝了几句,郑头儿拍马上前,把眼一瞪,抖手将一个小小的布包扔到那些劫道汉子脚边,再一振身后安顺镖局的金字镖旗,洪声喝道:“前面朋友听了,扬州安顺镖局借道,茶钱拜山!”
几个大汉看了看郑头儿,又看了看安顺镖局的旗号,捡起地上的布包,一言不发的转身而去,迅速消失在路边的密林中,于是商队继续前进。
俞和看得奇怪,等郑头儿转回来,便问究竟。
“小哥,这是江湖上走道的规矩,镖师碰上劫匪,大家肚子里都在掂量,你给他们一些银钱,意思就是不想动手,免得死伤,他们也算出来走一趟不空手而归,有个彩头回去交待,两边平平安安,这就算过去了。”
“那对方要是不收银钱呢?”
“一般落草的人,营生不易,其实也不愿搏命厮杀,有点银子就算可以了,毕竟和镖师们争斗起来,难免见红。实在碰到不识相的,那也没办法,少不了一番纠缠,各家听天由命。不过能不动手就尽量不动手,行走在外,平安为上。”
俞和点点头。
之后一路无事,黄昏时寻了一处靠水的平地扎营,车马围城一圈,货物堆在中间,升起篝火来,各自饮食。
郑头儿从包裹里面翻出一个黄缎子的小绣鞋,用左边头肩夹住了,就着火光,右手一针一线吃力的纳着鞋底子。
“郑头儿,家里有小孩子?”俞和凑过去问。
“还没呢,我那婆娘下月便生了,这趟子镖路途遥远,只怕要走一年多。等我回来,小娃儿便正好可穿这鞋了。”郑头儿满脸的喜sè。
“那可恭喜了。”俞和把自己的青皮酒葫芦递给郑头儿,“山里自酿的,是好东西,喝一口?”
郑头儿有点受宠若惊,不过却连连摆手:“这可谢谢俞哥儿了!不过我从不敢饮酒,喝了之后怕不jǐng醒。”
俞和有点尴尬的收回了酒葫芦,讪讪的笑笑,把葫芦重新挂好。
“郑头儿,早点休息着。”
“小哥慢走,我这还得守夜,您二位晚上有何吩咐,便喊我老头子一声就好。”
俞和摆摆手,起身回到云峰真人身旁。
云峰真人正打坐,睁开眼看了一眼俞和,也没说话,又闭目入定去了。
俞和盘膝坐下来,可出门在外心cháo难平,杂念纷呈,呼吸也粗重。云峰真人略一皱眉,开口道:“你这心xìng打熬的功夫,可有些疏忽了。”
俞和闻言一惊,满脸惭愧,连忙默诵《清净坐忘素心文》,一直连诵了三十六遍,这才渐渐凝神祖窍。
云峰真人睁开眼,看着俞和,忽地叹了口气。
一夜无事,连猛兽也没来侵扰。天方亮,众人吃了些干粮,便整队重新上路。
“照此行进速度,今rì黄昏前我们便可到达八面山左近,到时候你紧紧跟着我,莫要多言,莫要多事,切记。”
“弟子遵命。”
商队继续沿着南行商道前进,走了一个多时辰后,道路左侧出现一座百丈高的山崖,满是老藤,藤条苔藓之下,见到有些不知何年代的石刻文字,斑驳残存在岩壁上。
太阳升到天顶,午时商队停下来休憩。
俞和正吃着面饼,忽然身边云峰真人抬头朝山崖顶淡淡的扫了一眼,俞和急忙抬起头,也朝上看去,却只有几只飞鸟正好掠过而已。
见云峰真人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俞和不敢多问,自顾继续啃吃面饼。
又过了一刻,突然崖顶传来一声尖锐的唿哨,几个宛如野猴子一般的半大小子,腰间裹着兽皮,攀住藤条灵巧的在山崖半腰窜动,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来。
有个孩子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拨落了几块崖壁上的岩石,最大的一块足有人头大小,从半空直砸下来,正好落在货车左近。
商队的主事吓了一跳,这货车上的箱子中,可全是瓷器玉器之类的易碎物件,虽然都用草绳细细裹缠了,却也经不住这么大的山石撞击。
那黄脸汉子气极,指着山壁上荡来荡去的孩子破口大骂。
那些孩子听到骂声,顽劣的xìng子更盛,竟然纷纷抓起大块山石,朝着车队一顿没头脑的砸了下来。
镖师们慌乱的围住了货车,撑起盾牌,抵挡落石。
黄脸汉子更加怒不可遏,猛地扔掉马鞭,掀开了马鞍后面的帆布褡裢,探手抓出一个黄澄澄的长方形铜匣子,有一尺多长。他摆弄了一下铜匣子上的机括,便将匣子的一端对准了山壁上的孩子。
“机关弩?倒是有趣的玩意。”云峰真人嘴角一撇。
郑头儿一看这铜匣子,顿时大惊失sè,一边大呼不可,一边朝那黄脸汉子冲了过去,可就在他伸出独臂,堪堪按落黄脸汉子的手腕时,那机关弩上的机括也已被触发了。
“嘎吱”的一声机簧弹动,随即便是刺耳的破风声!以俞和的目力,也只是勉强看清一枝半尺长的黑sè小箭矢,从铜匣子的一端激shè出来,眨眼间就整只没入了山壁中。
这机关弩所发的黑sè小箭矢,若说速度和劲道,远远超过了俞和以前见过的猎户用弓箭所shè出的箭矢。
幸好郑头儿这伸手一按得及时,那支弩箭终究是shè低了许多,不然崖壁上的孩子恐怕凶多吉少。
“山中行走,不明情况,万万不可伤人!”郑头儿几乎是用脸紧贴着黄脸汉子的面孔,吼出的这句话。
那崖壁上的孩子倒混不知觉逃过一劫,见下面有人竟然shè箭回击,呼喝了几声,居然摸出了几柄粗制的铁片飞刀来,抖手朝下面的商队甩去。
飞刀质轻力弱,准头也差,但商队众人为了保护货物,站得太密集,当下有一人的坐骑就被飞刀擦破了皮毛,马匹吃痛,长嘶着蹬踢起来,搅得众人好一阵sāo乱。
“嘎吱”的又一声,商队中另有一人也掏出了机关弩,趁着郑头儿不察,扳动了机括,箭矢如流星,虽没完全击中目标,但擦过一个孩子的大腿侧面,凿开了一道血槽。
那孩子连连痛呼,剩下的几个孩子可能是吓到了,连忙拉着受伤的同伴,飞也似的翻上山崖,逃得不见了。
“哎呀!”郑头儿恨恨的一挥拳。便要冲过去与那shè箭的人理论。
“怕什么,几个野孩子而已,死了也就死了吧。这弩箭上有剧毒,只要沾血,就活不出一顿饭工夫!”
“什么?箭上还有剧毒?”郑头儿几乎是在嘶吼着。
“哼,这可是五两金子一具的禁品!号称‘黄铜棺材阎王笑’的机关弩,沾血必死!”黄脸汉子得意的摆弄着手上的机关弩,“莫说几个野孩子,就算是山中猛虎黑熊,挨上三箭,也是一个死字!”
郑头儿脸sè转黑,再也不搭理商队的人,转身挥手厉声喝令一众镖师:“所有兄弟立即整队启程!最快速度行进,天黑之前不得再休息,快!”
众镖师自然知道其中关窍,轰然应诺,所有马匹都加紧抽打,车轮滚滚,烟尘漫卷,一时间整个商队如同败军逃命一般的,沿着山路奔行起来。
俞和一边策马疾行,一边问云峰真人:“师尊,我不懂郑头儿的用意。”
“很简单,这里有不止一个小孩玩耍,那即是说明极可能有众多山民在附近聚集,甚至建有寨子繁衍生息。你shè杀了孩子,必会惹来大人疯狂报复。倘若是平民倒还好,可以或抵挡,或逃走,最多赔上一些金银了事。可你看这荒山野岭,那些孩子虽然幼小,却随身带着利器,怎会是平民?只怕定是山匪的孩子,若不赶紧逃离,眼看就是一场天大的祸事临头。”
“那师尊,我们是否要……”俞和紧紧攥了一下手中的长剑。
云峰真人横了俞和一眼,肃然道:“你莫要造次!依我们现在的行进速度,最多一个时辰之后,便会到达八面山下我们须与他们分开的地点,门派要务为重,休要去管这等世俗闲事!”
“可安顺镖局也是门派产业……”俞和有点不甘心。
“若我们离开商队之前,有山匪来袭,自可稍微护持一二。但若到了八面山,还未有变故发生,或许就无祸事了,自然要按事先计划分开。”
“是,弟子遵命。”俞和心中惴惴不安,时不时便回头朝后面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