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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昔年与‘七指药圣’老前辈的一段因缘,却是存下了祸根!”广芸大家听完俞和所说,探指在瑶琴上勾出几声叮叮咚咚的轻音,低头沉吟了好半晌。看她案前茶盏里浮起的热汽越来越稀,可知广芸大家此时心中,正自念头百转。
小宁师妹惴惴不安坐在一边,手里揉搓着衣角。
虽然俞和从西北归来,令宁青凌好生欢喜,但她也知道,自家师尊性喜清净,最厌被人打扰,而且烟水茶园中除了她尚能自保之外,其余师姐师妹大都不擅与人争斗,这若是被傀儡修士寻上门来,说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而且一切因由缘起,还是自己在京都定阳逞能显法,这才惹得胡夷异士的动了心思。小宁师妹一时间也没了方寸,一双妙目不敢去看广芸大家,只偷偷的瞄着俞和。
茶园中堂静寂无声,过了能有一炷香功夫,俞和把手里的茶盏往条案上一搁,对着广芸大家作揖道:“前辈,怪只怪俞和无能,未将那些傀儡修士尽数斩于阵[前。如今他们潜入九州,必会想方设法的寻访宁师妹的所在,但一寻到线索,定然赶赴荆州。晚辈不才,愿戴罪请命,执三尺青锋为茶园守门。我有望气符一枚,可查炼气士的真灵气相,只要发现傀儡修士涉足此地,俞和必将其斩于剑下,保得烟水茶园安宁。”
“俞公子言重了。他日因,今时果,这事也怨不得谁。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昔年我修成七指药圣老前辈的丹石神通,最终逃过一场死劫,得成逍遥自在身。如今被人谋算,正是因果循常,一饮一啄自有天数。”广芸大家幽幽的一叹,伸手拈起茶盏,催转真炁一催,那茶汤重又沸滚。她淡淡的抿了一口,和声说道,“我幼年时天赋异禀,故而成道得早,年轻时恃才傲物,委实得罪了不少人,到如今数百年光阴蹉跎,可对我这弱女子怀恨在心的,依旧大有人在,倒也不多那几个傀儡修士。昔年南海海畔也是躲,如今云梦泽边也是躲,本来大不了再换一处隐秘之地潜居也就是了,但当下却有一事,甚是为难。”
俞和躬身又拜,朗声说道:“自当为前辈分忧!”
广芸大家仔细看了看俞和,又望了望身边的宁青凌,莞尔一笑道:“说来其实也是一桩喜事,三个月前我心有所感,知道自己还丹九转真功已臻至大圆满之境,如今须得闭入死关一甲子,探求玄珠之妙谛。此天数一动,我便身不由己,再想云游九州去找适宜隐居之地,却是有心无力了。”
俞和与宁青凌一听,尽都面露喜色,赶紧上前去作揖道喜。小宁师妹给自家师尊又续上一注滚水,广芸大家嘬了口茶汤,一对美目望定俞和的脸色,口中徐徐的道:“我若觅地闭关,这茶园中十几个孩子的生死祸福,可就全要交托在你们两人手上了。青凌道行尚浅,历练不足,俞和你需得答应我,暂代园主之位。”
“这……”俞和听此一言,登时迟疑起来。可举目一看,广芸大家正直直的盯着自己,他赶忙掩去了脸上的惊惶神色,低头思索着如何回话才好。
暂代广芸大家之位,这可不是一份易于的差事。
烟水茶园虽然不是仙道宗门,但也有十几个弟子常驻,而且全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家。修道之人虽不避忌,但这一群莺莺燕燕,整日里对着一个男子唯命是从,难免惹得外人闲话,俞和自己也会觉得甚不自在。
再一来,广芸大家心性极善,但凡是在外面遇见流落尘世且品性纯良的孤苦少女,不管人家出身如何,是否怀藏灵根,她都会收入茶园中,如亲人般对待。在她因材施教的指点之下,有的女弟子学成了一手好音律;有的女弟子深谙书画之道;还有的女弟子医术精深,着手成春。大凡这些女弟子,都练过一些粗浅的服气导引功夫,不过当世道体灵根难觅,故而只有宁青凌一人修成了还丹道果。想如今九州天下可不是太平盛世,道佛魔三宗风波暗涌,要护住这十几位道行平平的女子,那可真得劳心劳神。
闭关潜修一甲子,或许就只是弹指一挥间,可在外面安身立命六十年,却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俞和的心里像是忽然被压上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打从他脱离凡俗泥泞以来,在怀玉山左真观有张真人百般呵护;拜入罗霄剑门之后,又栖于云峰真人的羽翼之下;破门而出独闯西北,虽是一个人闲云野鹤,但其实也有大哥大嫂暗中照拂。
凭着无上机缘,俞和修成了如今一身本领,虽然自保无虞,但他从没有动过开山立派、掌门传道的念头。这时突然天降大任,他心里七上八下,一阵阵的发虚。
广芸大家心细如发,加上久居尘世,那察言观色的本领已是炉火纯青。这时一看俞和正在极力掩饰惊惶踌躇的神色,她心中不由得暗喜。
其实她这么突如其来的一说,就是故意要试试烟水茶园这份基业在俞和心中的份量。
如果俞和只是一皱眉就张口断然拒绝,或者赶忙的闪烁其词的推诿,那广芸大家也就会顺势收回成命,不再勉强。毕竟十几个亲传弟子的性命安危,当是不能托付到一个满不在乎的人手中。
可俞和若是面露惊惶,紧接着沉入沉思,那就说明他将烟水茶园看得颇重,已在思索将来如何行事。如此只要俞和答应下来,就必定会尽心尽力的照顾一众弟子。广芸大家深知俞和的底细,凭他一身能耐,比起广芸大家自己只高不低,足可保得十几个女弟子无有闪失。这样一来,她便能心无旁骛的闭关参悟天地玄机,追寻玄珠道果,不被牵挂所扰。
宁青凌听师尊要如此安排,心中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师尊居然选中了俞和来主持烟水茶园,而并非请出她某一位至交好友,来暂代园主之位。喜的是若俞和答应了,那今后一甲子就可日日想见,再不用受那相思之苦。
广芸大家口含笑意的望着俞和,宁青凌也眼巴巴的盼着俞和点一点头。可俞和皱着眉毛,苦着脸,思前想后了好半响,才期期艾艾的开口道:“前辈,如此重任,俞和恐怕力有不逮。”
“你切莫要妄自菲薄!”广芸大家亲手给俞和斟满了茶水,把那茶盏郑重其事的推到俞和面前,和声道,“论及道行修为,你虽只是还丹五六转的境界,但真个生死相搏,我自问在你剑下走不过百招,故而你有此能耐护住我门下弟子周全。争斗之能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你与青凌的渊源。我若闭关,青凌为大师姐,理应代掌诸事,但她人单势孤,如若有外敌来袭,她一个人必定应付不了,如果青凌有难,我想你必不会袖手旁观吧。”
俞和一挺胸膛道:“这个自然,谁人欺凌宁师妹,俞和定教他作我剑下之鬼!”
宁青凌闻言,脸上发红,把头垂了下去,心里却是吃了蜜样的甜。
广芸大家拊掌笑道:“那便是了。我托你暂代园主之位,倒非是要去你事无巨细的去管那些日常琐碎。女孩子家的事情,自然由青凌去打理,这方面她驾轻就熟,在我弟子中颇有威信,你大可放心。而若恶客登门,青凌应付不来的,你就得以园主的身份出面,助她一臂之力。莫要让人以为一群弱女子就可随意欺辱,这园中可还是有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大丈夫镇压场面的。”
俞和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伸手挠了挠头发,说道:“被前辈说得好像小孩子过家家酒一般。”
“本来如此,你也莫要想得太多。我门下弟子人人克己持守,与世无争,又不是一群性喜惹是生非的蛮汉,哪来那么多凶险?”广芸大家从怀中摸出了一片玉牌,轻轻的放在茶案上,“那一十九个傀儡修士虽是隐患,但我也不是叫你们去与人家拼斗厮杀,不死不休。劫数当头,能躲则躲,这玉符便是一道对策。”
“这是何物?”俞和仔细一看,那片玉符青青碧碧,用的是上好的缅玉,正面浮雕着一片山脉,山脚下恰有一缕蜿蜒的白絮横过,好似长河流转。玉符左上角以云篆雕着“天仓”二字。
“天仓?这是青城派的灵符信物?”
“不错,这道玉符的主人,便是如今青城仙宗的掌门丹清子。”广芸大家手指玉符道,“三百多年前,丹清子还只是青城仙宗朝阳洞洞主,我云游之时偶尔救了他一命,虽然后来他也曾设法答报,但终归是欠我一个人情。凭此玉符,你可带着我门下弟子托庇于青城仙宗,只要躲在其圆明洞天之中,想来那什么傀儡修士就算找上门去,也万万害你们不得。这算是因起七指药圣神通,又由其召应果报了。”
青城仙宗?俞和转念一想,他昔年在西南滇地开设剑门别院时,还曾与这派的修士照过面。犹记得那时他跟蜀山派紫青双剑传人诸葛坚刚刚斗完一场,有个名唤龚大有的青城弟子立马越众而出,想趁着俞和气力枯竭之时赢下一句,却被李毅拔剑截住。两人精彩纷呈的斗了一千多招,最后李毅得胜,龚大有当众输人输阵,青城仙宗的师长颜面扫地,怒不可遏。
话说这青城仙宗也算是在西南之地与蜀山派齐名的上古宗门。其原本是九州剑修大派,昔年天都明河双剑震慑天下,比起蜀山派的紫郢青索也是不遑多让,不过近几千年来日渐式微,宗门有些落没萧条,但其道统未失,只是门中全是古板守旧的修士,没有出现什么锋芒毕露的绝世人物而已。
青城御剑术与罗修上人追求的古法剑道迥然不同,最讲究中正平和,善于久战。常常一路剑法使开,十招倒有七八招是守御,但在绵绵密密的防守中冷不丁突出一式杀招,却如雷霆裂空一般的刚烈凌厉。
盖因青城仙宗极少遣人出山行走,所以除了那一面之缘外,俞和再没见过青城剑修,对青城仙宗也知之甚少,印象中的青城山圆明洞天里,好像全是些喜欢闭门不出的潜修之人。
广芸大家看俞和眼神游离,以为他与青城修士曾有什么纠葛,于是转口又说道:“你若不愿托庇于青城派,也可以在圆明洞天附近找个僻静的所在,自行避世隐居。青城山左近多得是前古剑修的遗府,以你福缘,说不定还有所悟。我且修书一封给丹清真人,让他照拂一二就是。青城守旧自封,但余威深重,想来心怀叵测之人未必敢进山放肆。你看此法可好?”
俞和回神一笑,说道:“前辈如此妥当安排,俞和岂敢不从?”
“那你便是应下了?”广芸大家目光一垂,落在俞和面前的茶盏上。小宁师妹抬起头,炯炯目光里满是殷切的期盼。
俞和伸手取过茶盏,将里面的茶汤一饮而尽,拢手作揖道:“前辈放心,晚辈自会竭尽所能,保得诸位姊姊平安无事!”
“如此甚好,甚好!我心无挂碍,大道可期!”广芸大家纤纤十指轮转,一阙尽数少年壮志的曲子娓娓而出。
只可惜俞和想寻求一甲子的安宁,但天数作弄,现实却未必能如他所愿。遥远的西北大漠上战火刚熄,却又紧接着发生了一件震惊天下群修的大事。这件事掀起重重波澜,正缓缓朝中土九州蔓延过来。
在这个英杰辈出、人心策动的年代,注定是风云四起,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