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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解元亭,十里长相思。
鱼鸣北拥着厚厚的衾衣,坐在石亭之中,痴痴地看着夜色里的石子路,似乎在等待一个从不会来的人。几支玉兰灯架围簇在她身旁,明丽的光辉映着她苍白的脸和幽黑的眸子,温暖与凄清一相衬,她的容颜显得越发哀怨了。
马蹄得得,带来一支锦衣侍从随行的车队。程香推开车门,放出冷双成、萧玲珑两人,然后在冷双成的服侍下,衬着她的手下了马车。
鱼鸣北痴痴的表情在看到冷双成的脸那一霎,突然发生了变化。她用力咬着淡而无色的下唇,两手抓住衾衣衣缘,仿似带着深仇大恨,眼里也迸发出一股尖利的光彩。
“谁叫你来的?我不想见到你!你给我滚开!”鱼鸣北喊了几句,气力有些不继,开始猛烈地咳嗽,一点点猩红的血如梅花一般,扑溅在她雪绒上,触目惊心。
冷双成朝程香苦笑一下,程香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给冷双成,随后走到鱼鸣北身边,细细地劝着她。待鱼鸣北完全平静了下来,冷双成才在解元亭里有了一席之地,能够坐下来聆听,正式与鱼鸣北搭上话。
而程香与萧玲珑就被闲置在亭外,没受到礼待,好在两人也不在意,随处走了走,查看鱼老爷重金修筑的亭台山景,相伴而游,倒也落得自在。
侍从奉上热茶、暖炉、熏灯等物,静静退向屏风外。
亭子里两道人影相对无言。
鱼鸣北细细打量着冷双成的面容,眼光像是裁冰刀,一点点在冷双成的脸上刻下冷意。
外间早有传闻,鱼家小姐因痴情不得而疯魔入心,言行举止已有些失度。
此时她的种种光景,符合传闻讲述。
鱼鸣北一直活在冷双成听见的传言里,今晚得以无阻碍的见面,费了冷双成不少力。冷双成罔顾鱼鸣北恨恨的目光,温声道:“小姐可知我来意?”
鱼鸣北冷笑:“自然知道。”纤瘦的手又挽上了衣缘,兀自带了一些不甘心的颤抖。
冷双成投递拜帖,殷勤问候鱼鸣北的伤势,还提及到辽使对小姐当晚施以援手的感激之情,点滴不露她的怀疑。随拜帖递进去的,还有一幅鱼鸣北亲手所作的画卷,以及她所声称的公子口谕。“原璧奉还,切勿为念。”
明知道这八字是在病重的鱼鸣北心头插刀子,冷双成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不出所料,她获得了鱼鸣北的仇视。
夜风中,鱼鸣北缓缓开了口:“你是女人?”
只有陷入痴迷中的女人,才能对心上人身边的宠侍异常警觉,甚至不需要求证。
冷双成爽朗应是。
鱼鸣北低笑:“果真如此——可是我好不甘心!”
冷双成面色沉静地坐着,也未表现出怎样的喜悦。
鱼鸣北轻咳两声,用雪帕抹去了嘴边血,缓慢地讲述了一个故事。“五年前,我在北方游学,遇见了木先生。先生教导我课业,称我‘年少聪敏,业成麟角,假以时日,必定闻达于人’,我听了之后极高兴,像是得到天下最宝贵的奖赏一般,努力学习文赋、丹青、音律、舞乐,只求能与先生并肩,得到木派中所有人的承认。”
她低头咳嗽,秀眉不知不觉皱起。“先生以师徒之义婉拒了我的追求,我心下凄惨,冒着大雨走到庭外,痴痴迷迷的,撞上了一辆马车,自那时,我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
鱼鸣北的声音凄厉了起来:“那天辽西营肃青候来拜访先生,向先生询问聚集异族民心的方法,先生答复‘慈眄’,并未讨到肃青候的欢心,彼时我又一头撞了上去,正好就落在侯爷的手里。他不问我因何而哭,只问我想不想得到永远不哭的生活。我把心一横,就跟着他走了。”
“侯爷教导我武功,对我严苛要求,声称若是想获得,就必须先付出。他为了笼络我,答应我所有要求,包括将先生掳到军营,供供奉教头们戏弄——”
冷双成听到这里,暗暗攥紧了手心,稳住神色继续听下去。
鱼鸣北说道:“先生面对粗鲁汉子们的言语嘲弄,安然坐着一动不动,像是舍身献义的佛。我看得不忍心,请侯爷放了先生,先生随后走进雨里,从来没有回头看我一次。”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先生,至今为止,我都不知先生去了哪里。我曾问侯爷,是不是将先生扣押了下来,侯爷却嗤笑留着一介书生又有何用。我暗中打听一年,没得到先生的消息,这个时候,侯爷指派我去完成一个任务。”
“辽宋边境渐起纷争,两朝政议动荡不休,侯爷主战,自动请缨去边关驻守,我就被他遣回中原,留作暗探,向他传递都城里的消息,紧密关注公子的动向。”
“回来之前,我就听说过公子的大名。先生教我课业,推崇公子为文才榜首;侯爷授我武功,视公子为心腹大患,还曾叮嘱,不许我与公子正面冲突。我心里颇不服气,想看看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如传闻中那样厉害,就找到了长平公主,请她从中引荐。”
“三月一日公子生辰,宫中宴饮祝贺,都城百街燃放花斗,万人空巷,民众争先恐后观望盛景。公主带我坐在贵客席里,观摩公子车轮游战公卿弈局。公子以一敌八,完胜全场,眼看着最后一位对弈的常太傅,将要显露出败相时,公子突然道声‘封棋’就走了出去。众人皆以为他累了,却不知他在满城的喧闹之中,与公卿大臣们谋划心计搏弈时,还在点滴算着哨鹰飞回的时辰。”
“我站在城墙下远远瞧着公子,突然明白他获得先生及侯爷看重的原因了。公主在一旁轻笑,说是要让比肩天阙的公子看得见地上,就必须先让他低下头。”
“这之后,我就一直想着让公子‘看见’我的方法,我努力学习,考取功名,宣扬声誉,甚至还在这座亭子里摆下‘九曲连环’棋局,战胜常太傅,意图引起公子的注意。彼时,我已将侯爷交付的任务抛至脑后,更不提作哨探一事。”
“我平生只仰慕比我强的男人,像公子这种文才武略兼备的男人,更是吸引我不顾一切地追随过去。可是无论我怎样做,公子都不会来见我,我不惜截断冷琦的归路,主动亲近于他,想从他嘴里套出一点点公子的喜好,但是事与愿违,冷琦亦然对我不理不睬。”
“我知冷琦在鱼府左右徘徊,想找出我与辽国相通的证据,索性如了他的愿,将他唤进府来,直接告诉他,我是致力于辽宋中通为好的使者,身上带有长平公主及辽国太后赐予的信物。冷琦听了之后极为失望,转头回了叶府,再也不见他来刺探鱼府一回。”
“可是这样也断了我求见公子的门路,我不甘心,就向常太傅和长平公主求助。公主告诉我,当今圣上要为灵慧公主指婚,婚配人选就是公子,劝我不要痴心妄想。我退而求其次,委托太傅去世子府提亲,宁愿委身嫁与冷琦,只求能多见公子几次。”
“公子一如既往不应我请求,自然,我连最后一点卑微的希求都落空了,心里变得极痛苦。长平公主督促我修复辽宋两国边境关系,我小小一名富家女,哪有这样通天的本领?公主并不知道,当初求荐到她跟前时,我是撒了谎的。”
“我骗公主说手中握有辽国太后信物,实际那只是侯爷赏赐给我的玉牌,侯爷深得太后宠爱,若是公主推证信物真假,侯爷也会为我圆谎,所以持着这一层便利,我获取了公主的信任。”
“公主要我为国事担忧,我便在四夷馆内设置考场,在丹青画作中注入自己的想法,希望南北相融互通友好,切实表现出我的使者用途——可笑到了现在,只有你这局外人看出我的心思。”
“四夷馆接待各处使臣,由我主持考查,倒也不出纰漏。直到这次,辽使来馆宴乐,我就知道逃不过侯爷的追责——那名使臣叫耶律乐夏,带来了侯爷的密令,要我刺杀公子。”
“侯爷明明知道,以我武力,根本不可能伤及到公子一分,他这样命令,无非是打算放弃我,要我自寻死路。我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正在苦思计策对应时,突然又让我察觉到了一件事,而这件事,才是对我致命的打击。”
鱼鸣北攒着一口气说道:“公子待你,绝对不是主人优宠属从那般简单。从你进馆那一刻,就不断有消息传与我,公子如何破例,为你妥善安置一切,派银光公子作陪,抛下灵慧公主不顾,整副心思都放在了你身上。我从来没有见到公子,为着一个属从操劳,更何况那人还是个男人!”
“我细细打量你,越发肯定,你绝不是一个男人,可是知道真相又能怎样呢,只会让我更加痛苦。公子视我为草芥,一心认定我是辽国的探子,让我百口莫辩。他故意用言语当庭羞辱我,查看我反应,却不知,那时我已有死志。”
“趁着使臣下到舞池,我摸出早已备好的毒镖,向他激射而去,打算多拉一个垫背的。可是公子听清了风声,先一步赶到灵慧公主身边,我心下一痛,万念俱灰,索性转换招式回来,自我了断个干净。”
鱼鸣北伏倒在石桌上咳嗽,声声泣血。“初一,换作你是我,会不会这般果决?”
一直默不作声的冷双成摇摇头,淡声道:“不会。”
鱼鸣北含恨看她:“你懂不了我的痛苦,自然不敢舍命去爱一个人!”
冷双成冷静道:“我曾舍过几次命,才从杀机中逃脱,就连公子手上,都有我的一回血债,你说我怎敢随意爱上别人,让他掌控我的喜怒哀乐,让他对我生杀予夺?”
鱼鸣北讶然,冷双成却未解释一个字。她替鱼鸣北斟了一壶热茶,安然道:“小姐之话,我并未全信,但所耐小姐身子难以支撑,将要不久于人世,所以小姐即便是骗了我,我也不会追究。”
鱼鸣北气得浑身发抖:“你今晚求见我,难道是来气我的?”
冷双成仔细查看鱼鸣北表情,言语所激发的效果,确实显然。她并不喜欢对他人说教,但是面对心性偏执的鱼鸣北,还是镇定说了几句:“木先生因你陷落辽国,生死未知;冷琦因你饱受公子冷落,最后孤寂死去,可惜的是,你并不知道冷琦已对你上心,否则以他冷漠的习性,又怎会在你面前舞剑,让你学到他的神韵?你在苦苦追逐公子,却不知,冷琦在暗处悄悄看着你,宁愿冒着被公子责罚的危险,也不交出任何对你不利的证据——你当世子府的头号扈从,果真没有办法找出你的纰漏么?还有那肃青候,嗜杀暴虐,你在他身边数年,只知道为虎作伥,却从未想到为屠刀下的冤魂说上一两句讨饶的话,像你这样是非不分的女人,又怎会得到我的敬重?”
冷双成对鱼鸣北的怜惜,随着鱼鸣北狰狞的字句吐出,已一点点殆尽无形。
鱼鸣北为着心念痴狂,败在“思君不得”四字上。
辗转求不得,一念成魔,甚至不惜动手刺杀辽使,险些将两国刚刚缔结的和平盟约撕碎。她顺着心意乖张行事,从来不计后果,实在引不起冷双成半点好感。
冷双成起身朝来路走去,鱼鸣北唤住了她:“初一想不想拿到我的手书,以证明宋境发生的刺杀一事,与公子及主战派朝臣无关?”
冷双成仔细考虑了下,回身应道:“你有什么条件?”
鱼鸣北呕血苦笑:“我想见公子最后一面,你帮我将他请来。”
冷双成想了又想。“好。”
程香素来怜悯孤弱,将车驾赠与冷双成及萧玲珑乘坐后,自己留下来劝慰滞留不去的鱼鸣北。
冷双成知道萧玲珑顺道拜见鱼鸣北的原因,在车内说道:“鱼小姐将要离世,无法传达你与兄长决裂的家信,后面你想怎样办?”
萧玲珑舒服靠在软榻上,将一双长腿伸直出去,挤得冷双成缩在角落动弹不得。他懒洋洋地一笑:“不知道,反正跟着初一最稳妥。”
冷双成劝道:“跟在我身边并不安全。”
萧玲珑掀唇一哂:“在这座都城里,能杀我的只有公子,能保我的只有你,少来推脱。”
冷双成正容道:“一出都城,只怕杀机更甚,别忘了公子那封‘戮尸以闻天下’的契约。”
萧玲珑仔细看她:“你唬我的吧,公子舍得杀你?”
冷双成淡淡道:“你可知海外有座孤岛,名唤无方?”
“公子出生之地。”
冷双成点点头:“我曾在岛上庄园潜修三月,通过公子设置的考炼,险些丢了一命。”她指了指肩膀,面色诚恳地说道:“拜公子所赐,子母连星穿肩而过,那种痛苦滋味,想来仍是心悸。”
萧玲珑安静瞧了冷双成一刻,偏偏又捕捉不到她脸上有任何一丝的笑意,或是玩笑的神情。他倒头朝软榻上一躺,用靠枕蒙住后脑,闷声说道:“撵我也没用,我赖定你了。”
冷双成加重恐吓:“公子一旦放下狠话,就会言出必行,你若不怕,尽管跟我搭伙,让他戮尸两次。”
听到这里,萧玲珑闷头闷脑地笑了,冷双成也忍俊不禁,悄悄笑了起来。
她自知,秋叶肯定不会放过她,却并未为将来担上害怕。
经历过两世磨难后,她已学会坦然面对一切。
除了应承不起的感情。
马车摇摇晃晃行进,萧玲珑躺在榻上睡着了,冷双成敛手敛脚坐在小马扎上,细细回想着鱼鸣北所讲述的故事。
她有些好奇,秋叶一直迟迟不动鱼鸣北的原因。
试想以秋叶的性子,怎会容忍鱼鸣北设局滋事挑衅威仪,即便是长平公主一臂力护鱼鸣北到底,将他隔绝在四夷馆外。
秋叶自持身份,向来不动手对付女人,却不表明他不杀女人。
鱼鸣北两年来不为辽国作为,不足以成为秋叶不杀她的理由。
若是因为冷琦的缘故,那她需对秋叶刮目相看了,因为身为尊荣公子,能体恤下属心思,于他而言,实在是难得。
冷双成兀自出神了一刻,突又清醒过来,暗哂道,从前不计较他的想法,这时又何必挂念,真是应了他说的“驽钝无知”……她转念联想到“你驽钝两百年,又能知多少”这一句时,终究忍不住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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