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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北朝,对于南朝公主、郡主来说一向是苦事、祸事,人人避之不及。
南朝地杰人灵,物华天宝,衣食住行样样精致细腻,北朝就粗犷的多了,简直没法比。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她们若嫁入南朝世家大族,会一直保持公主的身份和尊荣,富贵清雅,终生无忧,到北朝和亲却要离开自己熟悉的都城建康,远走异国,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备感凄凉。
这当然是谁都不愿意的,所以人人想躲,所以一向不对盘的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会一起出现在桃园。对于她俩来说,到寿康公主和桓大将军的别业避暑,大概是能合理离开宫城、远离北朝皇子的好办法吧。更别提昨晚乐康公主受了刺激,精神不大好,她俩更是可以打着看望乐康公主的名号出城了,理由很堂皇,谁也说不出什么。
下了小楼,任江城正想由能红、能白陪着回去,门房脚步匆匆的过来了,额头冒汗,“八娘子,山庄来了位小娘子,自称是您的阿姐任四娘子,想要见您。”
这门房是范家的老仆人,虽然任江城在这里也是客人,可他知道主人范静格外宠爱这位外甥女,所以拿任江城也是和范琛、范瑶等人一样来敬重的,有人来找任江城,他可不敢怠慢。
能红和能白听了门房的话,一齐涨红了脸。
“四娘子也真是的,郎君和娘子也是在范家做客啊,怎么都没人邀请她,她便自己上门了?真是不尊重,给郎君、娘子丢人,给我们八娘子丢人。”两人均是心中埋怨。
任江城听说任淑英来了这里,也觉得很惊讶,“任四娘子么?待我亲去看一看。”
门房忙在前头带路,“八娘子,这边请。”
这里离镜湖山庄的门口不远,任江城带着能红、能白,没多大功夫便到了门口。
任淑英正由一名婢女扶着下了车,往这边走过来了。
“真的是你。”任江城见了她,微微笑了笑。
要说起来任淑英是她堂姐,来找她当然没什么,可这里是范家的别业,任江城并不是主人,任平生和范瑗也不是主人,任淑英不经邀请自己便过来了,终归是一件失礼的事。
“八妹妹,我也是心情实在烦闷了,才特地出城寻你,来和你说说心里话的。”任淑英含情凝睇看着任江城,眸中似有无限深情,水光盈盈,“我阿母一直卧病在床,家务靠阿姨掌管,家里乱遭遭的,简直衣食无着,令人添了多少烦恼。”
任江城听她一见面便诉苦,不由的微晒,“二伯母既卧病在床,家务自该由四阿姐和六阿姐共同掌管,两位阿姐年纪不小,早就已经学着管家了,听说学的是极好的,精明干练,玲珑剔透,不会连一家人的衣食住行也照应不来吧?”
任淑英神色一滞。
是啊,既然她的嫡母王氏卧病在床,那便由她和任淑贞这姐妹二人管家好了,管家她俩是早就学过的,杏花巷人口不多,连仆人婢女全加上也不过二十人。这样的一个家也管不好,任淑英和任淑贞以后还好意思夸口么?王氏病了便将家务交给孙氏,然后说孙氏不会管家,杏花巷日子过不下去了,这话听起来确实漏洞百出啊。
“我阿父命阿姨管家的……”任淑英弱弱的说道。
任江城轻轻笑了笑。
这个时代,子女称呼父亲的妾侍为“阿姨”,若本身是庶出,称呼自己的生母一样是“阿姨”或简称“姨”。南朝和北朝情况不同,北朝女子彪悍,庶出子女地位很低,比奴仆也高不到哪里去,南朝却是好多了,庶出子女虽比不上嫡出子女,也有一定的地位,甚至于“江左不讳庶孽,丧室之后,多以妾媵终家事”。可那也是丧室之后啊,现在王氏还健在,杏花巷又有任淑英和任淑贞两位小娘子,怎么就让孙氏管起家来了呢。如果真因为孙氏管家,杏花巷家务紊乱,那也是杏花巷的内部事务,青云巷可管不着。
“四阿姐,别的事先放一放,以后再说。”任江城笑道:“我想知道,四阿姐是如何知道我舅父有这里有别业的呢?又如何认得路,顺顺当当找到了这里?”
“这个……这个……”任淑英眼光闪了闪,吱吱唔唔。
“四阿姐,请进去说话吧。”任江城并不逼迫她,彬彬有礼的请她进去。
任淑英长长松了口气,“八妹妹,请。”
她一路和任江城缓步往里走,仔细看着两旁的景色,心中艳羡已极。从前在宣州的时候她也是住大房子的,家里宽敞轩朗,可是京城不一样啊,满城都是王公贵族,房子很贵,以任荣生的财力,他在京城可买不起好房舍,只能将任刺史当年住过的房子修整修整便即入住。眼前这镜湖山庄只是八娘的舅舅家一处偶尔来散心小住的别业罢了,却也是莳花置石,山环水绕,既显得精致,又颇见野趣。唉,这里真是讲究啊,可惜这是八娘的舅舅家……
任江城并没带她往里多走,到一处粉墙黛瓦的小亭子前面便停下了,命能红、能白在这里摆上茶点,“我和四阿姐在这里坐坐。”两名婢女答应着,快手快脚的将桌椅抹拭干净,在桌上摆了茶壶、茶杯,和四样精美可爱的小酥饼。任江城请任淑英入座,“四阿姐远道而来,辛苦了,请用些茶点。”
任淑英大老远的由城里过来,还真是又渴又饿,见酥饼细腻如雪,茶叶香气扑鼻,大为动心,“八妹妹盛情款待,那四阿姐便不客气了。”取过酥饼放过口中,饼香混合着果香、花香的味道在她口腔弥漫开来,她大为满足,高兴的笑了。
八娘的酥饼,味道可真好啊。
任淑英吃着酥饼,喝着新安茶,心满意足,得意洋洋。
能红和能白站在旁边服侍,看到任淑英这个样子,恨的牙都是痒的。从前在宣州的时候欺负我家八娘子没有阿父阿母在身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总是哄着她也就罢了,现在到了京城还敢硬要找上门来跟我家八娘要吃要喝啊,你脸皮可真厚!
任江城微笑看着她,随口和她说着家常,“杏花巷只有一辆牛车,被四阿姐用了,对不对?那么,二伯父今天并没有到衙署去?”任淑英闻言叹了口气,连美味的酥饼也不吃了,“八妹妹,这里住的全是王公贵族,你和你舅父住在这里,一定认识许多贵人对不对?你帮帮我阿父吧,给他调一个清闲些的官职。”
“怎么了?”任江城不动声色的问道。
任淑英愁眉苦脸,“阿父那个都令史之职俸禄并不高,可是事情很多,他这两天都住在衙署,连回家的功夫也没有……”
她眉宇间全是哀愁,用央求的眼神看着任江城。
任江城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杯,好像没有看到她的眼神一样。
任荣生家里又小又破,王氏又总跟他闹,住的又偏僻,离衙署很远,他不想回家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么?因为这个便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轻松无比的想要任江城帮忙另换官职,呵呵,当任江城是可以随她驱使的么?当朝廷是任江城开的么?
“八妹妹。”任淑英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开口叫她。
任江城一笑,“四阿姐,二伯父上衙署,是不用车的么?”
杏花巷只有一辆牛车(还是任平生留给他们的牛车),可现在任淑英乘着牛车找到镜湖山庄了,可见任荣生没用车。那么,他每天是怎么上衙署的呢?那么远,他不可能走路去吧。
任淑英脸红了红,“家里只有一辆车,所以每天我阿姨会命车夫送阿父到衙署,之后再赶车回来,供我们使用。”
“所以二伯父连着两天没回家是因为……?”任江城挑眉。
任淑英脸更红了,含混的道:“前天不是下小雨了么?路滑不好走,所以就……”
任江城啼笑皆非。
任荣生和任召在宣州的时候虽然没显示出什么才能,可也没显得多么废物啊,到了京城,离开任刺史的庇护,居然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了么?
“四阿姐,今天天气晴朗,你本来是想乘车出门逛逛街市开开眼界的,对么?”任江城闲闲问道。
任淑英道:“是啊,阿父觉得我可怜,给了我一些私房钱,我便想出门逛逛街市,散散心。”
任江城含笑看着她,“二伯父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二伯母病着,六阿姐想必要在二伯母病榻前侍疾,你阿姨管家,所以你便独自出门闲逛了,好,很好。四阿姐,你在街市的时候凑巧遇到了瘐四娘子,对不对?她脸色好么,穿的是什么,有没有提到我,有没有生我的气?”
任淑英不禁怔了怔,心中惴惴,“我都没说,八娘怎知道我遇到瘐四娘子了?八娘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啊,还问我瘐四娘子脸色好不好,穿的是什么,有没有提到她……”
“瘐四娘子身边还有瘐六娘、瘐七娘和十五娘吧,她们都好么?”任江城笑吟吟。
她的语气太随意了,任淑英也便渐渐放松了警惕,点头道:“她们都蛮好的。瘐四娘子一点架子也没有,和我说了许多宣州的事,又说她昨晚才和你见过面,你在栖霞山中的明镜山庄。八妹妹,我很想念你,便来找你了。”
任江城讥讽的一笑。
果然没猜错,任淑英之所以能顺利找到这里,是遇到瘐清了,瘐清等人告诉了她具体位置。若没有瘐家那几个多事之徒,以任淑英对京城的了解,她哪里知道栖霞山怎么走,明镜山庄又在哪里?
这个小亭子离大门不远,离围墙也不远,任江城不经意抬眼向外望,又看到高高扬起的灰尘。
“总算追过来了。”任江城没头没脑的说道。
“什么追过来了?”任淑英莫名其妙。
能红和能白却猜到可能和方才那胡人王子有关,脸色不忿。才追过来啊?这些官兵也太慢了!
任淑英谄媚的陪着笑脸,“八妹妹,咱们在宣州时的情形你还记得么?那时我和你是多要好的姐妹啊,你说是不是?”
能白脾气好,闻言只是心里生气,嘴上还没说什么,能红却是忍不住了,讽刺的笑道:“四娘子对我家八娘子可真是好的很呢,在她面前夸奖过多少回瘐郎君,又多少回撺掇她向瘐郎君示爱,说什么只要她心意到了,瘐郎君一定会感动的……”
“你胡说!”任淑英大为气恼,拍案而起。
“四娘子您这么生气做什么?我哪句话是胡说的了?”任淑英这么生气,能红倒笑了。
任淑英再怎么庶出、受冷淡她也是宣州刺史的亲孙女,自然受不了能红这样当面讥讽,气咻咻的看向任江城,“八妹妹,你的婢女这般无礼,你不打算管管么?”
“我身边何止有无礼的婢女。”任江城语气不咸不淡,“若是无礼之人我都要管,四阿姐,我要管的人可就多了。”
她用嘲弄的、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任淑英几眼。
无礼?你的到来便是无礼的吧,你提的要求也是无礼的吧,你无礼在先,凭什么要求别人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待你周到妥贴无微不至?
“八妹妹你……”任淑英没想到竟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八娘子,门外有鸿胪寺的人,和客曹尚书的人,问方才有没有北魏人经过?”门房急急忙忙的跑过来请示。
任江城吩咐,“有十几匹快马经过,为首一人约二十四五岁,高目深鼻,会说洛阳雅音,略显生硬,看长相像是北魏人,但是咱们并不敢确定,这一行人向北方去了。”门房一一记下,一溜小跑出去,将任江城的话告诉了外面的人。
“什么鸿胪寺,什么客曹尚书?”任淑英一脸迷惘,不懂任江城在说什么。
任江城微晒,“四阿姐,你不知道接待外国使臣的事是由鸿胪寺和客曹尚书负责的么?”
任淑英茫然又羞愧,“我……我没想到……”
她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出身虽差了些,人却是聪慧的,比任淑慧、任淑贞、任江城这些嫡出的女郎都强上许多。可这时她面对着镇定自若的任江城,自惭形秽、自愧不如之感,却油然而生。
八娘懂的可真多啊,还很有气度……
“四阿姐,我送你出去吧。”任江城站起身,语气非常自然,“这里是我舅父家的别业,我在这里也是客人,你未经邀请便上门,实在太失礼了。我先送你出去,之后再作打算。”
“八妹妹,我……”任淑英做梦也没想到任江城会出言撵她走,不由的大吃一惊。
上门便是客啊,再不受欢迎,也没有开口赶人走的道理吧?
“八娘子,八娘子!”门房又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了。
任江城抚额,今天可真热闹啊,这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桓十三郎君在门口呢,问……问女郎有没有受到惊吓……”门房气都喘不匀了。
“桓十三郎君?”任淑英眼睛立即亮了,一迭声的催促,“是桓大将军的儿子么?八妹妹,快,快请人家进来好生招待啊。”
任江城心生厌恶,淡声道:“父母长辈都不在家,我请他进来不妥。四阿姐,我这便送你出去吧,顺便告诉他一声,请他放心。”任淑英本是很不情愿离开的,可是想到和任江城一起出去能见着桓十三郎,眼珠一转,欣然同意了,“好,有劳八妹妹。”
任江城淡笑,带着能红、能白,将任淑英送了出去。
快到明镜山庄门前的时候,任淑英远远看到一位青年郎君站在那里,白衣胜雪,身姿清逸,脚步不知不觉便加快了,“八妹妹,快点,莫让桓郎君久等。”
任江城见她这般不矜持,不由的摇头。
美人谁不喜欢,可是见了美人也不能这样啊,也不怕把人家吓着。
“女郎。”“桓郎君。”桓广阳和任江城客气的相互见礼。
他风姿特秀,她清雅鲜妍,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比这山庄的湖光山色更加美好,如诗如画。
任淑英本是想迫不及待想向桓十三郎献媚的,可是真的见到他气度雍空的站在那里,沉静如山岳,凝重如深潭,又觉得他凛然不可侵犯,犹豫再三,勇气一鼓再鼓,也没敢往前凑。
“北魏三皇子今天曾经过这里。”桓广阳声音温柔,“女郎见到他了,是么?有没有受到惊吓?”
他的声音清朗中又透着低沉缠绵,很有磁性,很动听,任淑英不由的一阵心颤。
“他曾经对我无礼,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任江城声音亦是轻柔,“我身边恰巧有弓箭,便顺手射了一箭,射掉了他的发冠。”
想到元绎那一头长发随风飘扬的模样,她不由的嫣然一笑。
她天生丽质,肌肤晶莹,这一笑如同国色天香的洛阳花迎着春风缓缓绽放,容色绝美,活色生香,风姿绰约,娇美无比。
任淑英一直偷眼看着桓广阳和任江城,见她笑容如此清灵生动,光可映人,一时间竟看的呆住了。
八娘她……原来是如此的瑰姿艳逸,华容婀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