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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故人
入了冬不久便落了第一场雪, 文瑞王府便借着名头又设了一席宴。于是大半个岭北的官府士族便吧不顾天寒地冻,而至。
一群人穿着锦缎狐裘,举着佳酿琼浆相互吹捧,大好的雪景无人欣赏,终究又变成了一场迎来送往的应酬。
——这样的应酬,卫鹤鸣已经参加的太多了。
“赵兄果然爽快, 此时日后便仰仗您了。”
“哎, 左长史言重了, 你我同榜出身,本就该彼此照拂才是。”
无趣的寒暄好像是一种疫病, 无声无息地在这些官员士族之间流传,无人幸免。
卫鹤鸣坐在主位冷眼瞧着这些人, 颇有些意兴阑珊。
他的左手侧是谢东年, 在场内四处应酬, 倒也省了他不少的事。
右手边却不是王府的左右长史,却是文初时。
楚凤歌虽已经不必日日装病,却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一个人坐在这位置上,半撑着头,过滤了那些聒噪杂乱的吹捧, 慢悠悠地自斟自饮。
直到两壶梨花酿下了肚子,一旁的文初时才微微按住了他的手:“先生, 少喝些罢。”
卫鹤鸣低低地笑了起来:“你怎么也喊起我先生来了, 莫不是跟殿下学的?”
文初时道:“早就这么叫了, 先生可见是真喝多了。”
卫鹤鸣想是有些醉了, 拉着文初时的衣袖问:“你在岭北呆了多久了?”
文初时道:“三年了。”
卫鹤鸣在岭北落脚不久,便将远在京师的文初时和础润一道接了过来,如今时光流逝,竟这样就过了三年。
“是了,三年了。”卫鹤鸣声音里呆着微微的叹息,“够久了。”
三年前没人想到文瑞王府会热闹如此,三年后的今日也不会有人记得文瑞王府曾经的门厅冷落。
这其间卫鹤鸣究竟付出了多少心力,文初时再清楚不过了。
地方藩王并不是如常人想象一般,只要在封地便是锦衣玉食,万人敬畏。
反而因为景朝藩王历来只享供奉,至多有统兵之权,却无治民之责,地方官员仍归属于中央,是以藩王和地方之间的关系本就是一种较量。
强势一些的藩王自然可收伏地方官为己用,软弱一些的甚至有被地方官侵吞家产的先例。
文瑞王掌镇北军兵权,绝对不是个软柿子。可在楚凤歌假作重病,先前又数年不曾回过封地的状况下,卫鹤鸣绝对是从荆棘中硬是斩出一条路来走的。
文初时是眼见着他这样一路走来的,当年那个在国子监意气风发的少年,一点点学着在官场之间周旋徘徊。原本的天之骄子,在岭北这地方剥落了一身的光芒,只穿着一身白衣,顶着“明先生”的名号,便震慑了四方士族。
他再聪明、再能干,也终究是一个人罢了,却能做到今天这种地步,“先生”二字,他是叫的真心实意的。
是以前些日子,谢东年取代了先生的位置,他才会愤怒如斯。
只有他最清楚,卫鹤鸣究竟付出了多少。
他文初时门庭败落,无路可走。卫鹤鸣却是本可以在京师做一名清贵翰林,以他的门路和能耐,总是有出头之日的。
可他却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
卫鹤鸣瞧他那眼神便止不住的笑:“莫让殿下瞧见你这模样,否则他又该说你撺掇我背主了。”
文初时也有些埋怨道:“先生与王爷合伙做戏,竟连半点风声都不露给我。”
卫鹤鸣笑了:“你心思浅,兜不住事,没得被谢东年那狐狸给看出来了。”
文初时远远的瞧着谢东年同士族谈笑风生,连眼角微微的细纹都透着和煦,自己掂量了片刻,确实自己是没有这份本事的。
他忍不住便有些低落:“先生说的是。”
卫鹤鸣晃了晃酒杯,仰头又喝了一口:“所以你也本不该坐在这个位置,这些事,交给那狐狸便是。”
文初时眼神更暗淡了一些。
“镇北军的事宜,我想交给你。”卫鹤鸣道。
文初时一愣:“先生的意思是……”
“当初我把所有事物都交给了谢东年,只有一件,是不能交予他的,那就是镇北军。朱厌再能干,终究是武将,不通杂物,我瞧着镇北军也没有个正经的文职,便一直由我暂代着,一应事务都不通过王府,只由我同殿下决断。”卫鹤鸣道。“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京中的形势一日比一日紧迫,岭北的诸多事宜还是得找个人接手才好。”
“我不信谢东年,但我信你。”卫鹤鸣道。
文初时心思震荡:“我才疏学浅——”
卫鹤鸣笑了起来:“这和才学又有什么关系,你能办事,有实干,你我又共事了这样久,人品我是清楚的,不就得了。”
文初时还是有些震惊:“这……”
“跟朱厌他们打招呼不用太多的圆滑,只要坦诚相待,那些汉子总是明白的。”卫鹤鸣却声音飘忽了起来:“再说……你不是想同你爹一样吗?难不成要一辈子做个只会打下手的门客吗?”
文初时的目光凝住了:“你还记得?”
卫鹤鸣笑了笑,声音里已带了几分醉意:“怎么会不记得,宋漪,你,贺岚,国子监,那时的殿下,还有父亲和阿鱼……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文初时的眼圈有些红了:“我也记得……”
卫鹤鸣给他斟满了酒,悠悠的叹息着:“太久了,太久了。”
卫鹤鸣离家已经三年了。
确切的说,卫鹤鸣这个名字,已经“死去”三年了。
他对楚凤歌的追随没有丝毫的犹豫。
可终究有时还是会想起故人来。
人总是分外眷恋自己年少的时光,他重来一世,便愈发珍重那些亲友之间的情谊。
他年少的时光也如彩灯上的画儿一般鲜活明快,在京城的时光虽不是无忧无虑,却也总是快活的。
那时的楚凤歌仍是他心目中的小王爷,宋漪没有死,文初时也还是那个言辞刻薄的御史之子,父亲没有辞官,阿鱼也还是个小心翼翼的小姑娘。他仗着日子太平,镇日装做少年同好友相处,也热血过、冲动过,重做了一次彻头彻尾的莽小子。
如今再想起来,这些故人旧事都远隔千里之外,甚是怀念。
文初时一时之间也没了话,只闷着头陪他喝酒,好似也被勾起了伤心事。
“宋漪……”文初时低声道。“我是知道他的身世的,当初他只同我一个人说过,我却救不回他。”
当初四个人之中,文初时和宋漪的感情最好,两人似乎是从刚入学便认识的。
文初时言辞犀利、脾气差,宋漪却脑筋清奇、见谁都笑嘻嘻,若不是叙州那一场瘟疫,恐怕也只有宋漪会接近他。
文初时在国子监受了委屈,也是宋漪出头顶撞师长,代他挨了罚。
那是他真的以为只要自己不将宋漪的身份说出去,他们两个日后总能同朝为官,做一辈子的至交。
最终却不过是他的一个念想罢了。
宋漪被押入大牢的时候,文初时甚至跪过文瑞王府,可他心里也清楚的很。
毫无用处。
卫鹤鸣说:“我对不住他,原本说能救他出来,可最终还是食言了。”
文初时又喝了一口下去:“这能怪谁呢?只能怪我罢?他那样信任我,又处处护着我,我却没有任何能力去拉他一把。”
“只能怪我落魄无能,怪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酸书生——”
文初时的声音渐渐低了,他盯着那案几发呆,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卫鹤鸣叹息一声。
他原本只是思乡,却不想竟勾出了文初时这样的心思来。
宋漪走时他与楚凤歌朝不保夕,虽心里难过,却不曾在楚凤歌面前表露出来。如今旧事重提,那分失去旧友的叹息竟愈发的令人难受。
他不是悲春伤秋的人,可此时此刻,他还是有些莫名的疲倦。
过了许久,宴席散了,桌上也只剩下了残羹冷炙,卫鹤鸣令人将喝醉了的文初时扶回房去,自己却不忍放下那杯凉酒。
楚凤歌今日夜宿在镇北军营,他也不甚想见他。
他的殿下本就无甚亲友,自己在他面前说这些也不过是徒然令他伤神罢了。
卫鹤鸣将那壶冷酒喝尽了,便要回书房去歇息,却听有人来报:“明先生,外头有一人,想求见您。”
如今已月上中天,卫鹤鸣隐约有些疑惑:“何人?”
“他说让我将这玉佩带给先生,先生一看便知。”
卫鹤鸣愣了愣,心中隐约有了一种预感,低头看那玉佩,玉质同他那块如出一辙,上头赫然雕着鱼。
莫说一看便知了,几乎立时卫鹤鸣便反应过来,究竟是谁来了。
“她在哪?我这就去——”卫鹤鸣眼中写满了惊喜。
下头的人从未见他这样高兴过,连忙引着他往门外走。
卫鹤鸣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去的,到了王府门口,正瞧见那朱漆大门外站着一位青年,穿着一身青袄,风尘仆仆,眉目间与他隐约相似,却要比他柔美的多。
“阿鱼——!”卫鹤鸣高兴极了,竟连名字都直接喊出来了。
卫鱼渊隐含笑意,冲他端端正正的一揖:“在下青川魏瑜,特来投奔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