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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尾银鱼从南天一柱下的深潭石缝中钻出时,远在西北边陲的柔远县城已经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馓子。
“今年的冬日好似来得特别早……”
“家里婆娘的棉袄还没打好咧!”
“这还不容易,加紧些就便了。只是天冷得早,生意不好做,不知能不能捱到开春。”
“也是!这一下雪,还有谁愿意在外头跑?”
这些议论夹在偶尔“掌柜的来半个锅盔”的声音中,十分容易捕捉。但也并不是说,客店大堂角落里的两个外地人就是刻意要听这家长里短的闲聊。他们面孔平凡,若不是身上穿着在这种寒天里显得过分单薄,简直普通到没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烧刀子倒是一如既往,”赤霄对此十分满意,“和我上次来这里时一模一样。”
便是晏维清滴酒不沾,见他如此赞扬,也无法不好奇。“你怎么能喝这么多酒又不醉?”
“你想知道?”赤霄反问,斜他一眼,“难道你要练练?”
“当然不。”晏维清笑答。即使两人现在都戴着面具,他依旧从那眼波一横中读出了某些风情,指向某些特定的事件。“我们俩之中,有一个会喝就够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赤霄说。他语气有一点点严厉,嘴角却弯起来,像银钩一样悬着晏维清的心晃荡。“提前警告你,别想灌醉我。”
晏维清差点失笑,然而他成功克制住了这种冲动,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正直诚恳:“灌醉你?为什么?”
赤霄一点也不意外。“哦?”他微微挑高眉梢,像是遗憾,“白费我想告诉你……”
“真有什么可以让你醉过去?”这显然不是什么正经谈话,晏维清也没花心思掩饰自己的兴趣盎然,“真的,你确定?”
赤霄的眉梢又挑高了一些。但他原本笔直的身体倾向晏维清,附耳低声道:“就是你。”仿佛还嫌这宣言不够劲爆,他的舌尖卷起对方耳垂亲吻,发出轻微的啵声。
饶是见过许多大风大浪,晏维清一时间也被骇了一跳。然后他回过神,眼里倏尔闪过一道亮光。“大庭广众的,”他说,似乎有些责怪,“被人看见怎么办?”
赤霄早已坐回原位,闻言一点也不在意:“你怕了?”
“当然不。”晏维清握住他垂落在身侧的左手,脸上带上了几分郑重,“其他人当然无所谓,可还有音堂的人跟着我们吧?”
身后有没有小尾巴、又有几个小尾巴,两人彼此心知肚明。实际上,他们一出山谷,就被守株待兔的音堂发现了踪迹。这也不全是坏事,比如说他们从百里歌手里拿到了毫无破绽的□□,这对脸孔几乎可以当招牌使的晏维清来说尤其有用。
“你还在担心我反悔。”赤霄没挣脱那只手,可语气也很平淡,不喜不怒。
回答他的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其实我不担心。”晏维清说。
“嗯?”赤霄用上扬的尾音表达了自己的怀疑。
“因为你反悔也没用了。”晏维清道,斩钉截铁,“我猜白山教里没几个人想要我当他们的教主夫人。但你若是回去,他们想不想要都没用,因为他们一定会有一个。”
他是如此义正辞严,以至于赤霄愣了一会儿才哂笑出声。“教主夫人?你倒是乖觉。”他上下打量对方,颇为挑剔。
晏维清眨了眨眼。他的面容一向很有说服力,但现在毫无疑问地带上了狡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因为我只有你了。”
这话说得……赤霄耳根泛起了一丝红。肉麻兮兮的,糟糕的是他对此还没什么抵抗力!“咱们不是正在路上吗?”他轻咳一声,拿不准主意该不该撇头。
确实,两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往西北走。隔着玉门关,柔远和塔城遥相呼应。也就是说,再过几日,他们便会抵达他们初次见面之地,同时也是赤霄的家乡。
晏维清知道赤霄脸皮薄,果断转移了话题:“这么多年,你这是第一次回去?”
赤霄点头。“初到白山时,我还没站稳脚跟。为防有心之人用至亲要挟,我干脆断了两边的联系,让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后来……白山教的声名如何,你也知道。”
晏维清当然知道。在正道武林眼中,魔教人人得而诛之;若给他们知道魔教教主的父母所在,少不得上门找麻烦。
“我知道他们现在过得不错,”赤霄继续道,神色声音都变成了少见的温柔,“我只想亲眼看看。”
晏维清握着赤霄的手紧了紧。“你不打算告诉他们吗?”他问,“就算年深日久,他们已经接受了你不在这个谎言,但看到你还活得好好的,他们会更高兴。”
“……告诉他们我活着,然后告诉他们我还给他们找了个儿婿?”赤霄瞪他。关外风气相对中原开放,但猛地来这种刺激是不是太大了啊?
“媳妇也可以,”晏维清忍着笑,“你觉得我上个妆换件裙子怎么样?”
赤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相当不屑。“想也知道不怎样。”
“那可不一定吧?”晏维清继续讨价还价,“我觉得我长得也不差啊?如果不是待上一年半载,那只消借用下百里堂主的妙手,你双亲肯定不会发现什么的。”
“你以为百里会愿意?”赤霄反问。“我看他早就恨不得撂挑子不干了。”
“为什么?”
赤霄终于没忍住白了晏维清一眼。“别明知故问!”他低吼,耳根又有点红。他们一路黏黏糊糊,谁看了都想自戳双目好么!
“哦——”晏维清刻意拖长音。“那我可得说,如果百里堂主对咱们过分亲近有意见,那刚才绝对不是我的错。”
又来了……赤霄第一百零一次沉痛地想,要是他们初见时他就发现晏维清是这样的人,那他一定不会那么死心塌地地喜欢上他——
这也太油嘴滑舌了,像是个剑神能做出的事情吗?还是说,正因为再也没有名号的拖累,晏维清便毫无顾虑了?
“我不会回白山。”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晏维清怔住了。“你说……”
“我不会回白山。”赤霄再次肯定。“白山教教主赤霄死了,死在七月初七武陵源南天一柱下的深潭里,死得连尸骨都找不到。这世上再也没有剑魔,也再也没有身为剑魔的赤霄。”
这无疑是变相的承诺,承诺剑神剑魔就像他设计的一样完全消失……晏维清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那你要去哪里?”
赤霄看他,没有正面回答。“想回南阳?”他轻声问。
这句话十分耳熟。当初在楼兰古城时,赤霄也这么问过一句,然而现今意味完全不同了。
“如果我想的话,”晏维清问,觉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你会和我一起吗?”
“我会和你一起。”赤霄眼也不眨地答应下来。
晏维清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得更厉害了。“只是南阳?”他又问,不能说没有试探。
然而这次赤霄没有立刻肯定。“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见晏维清没立刻明白,他又提醒,“你曾答应我……”
晏维清猛地回过神。他确实答应过赤霄,有朝一日,他会与他赏遍天下美景。“我没有忘记!”他满口保证,欣喜非常,“我答应过你的事,我总是会做到的!”
赤霄微笑起来,宛如冰雪初霁。晏维清看得心旌动摇,终究还是没忍住,顶着好几路目光,飞快地从对方唇边偷了个吻。
用完午膳,两人出门,施施然打马朝玉门关去了。有几个穿着土黄短褂的人想要随后跟上,却被横刺里拦了下来,疑惑至极。“百里堂主?”
被称作百里堂主的男人注视着那背影越来越远、直至小到再也看不见,才叹了口气。“不用跟了。”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现在该想的是,回去怎么和其他人说。圣主早已安排好一切,大部分人应当没有没问题。但鸳鸯怕是要安抚好一阵,实在令人头疼……也罢,就当他能为圣主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几人面面相觑,尽皆茫然。没人知道,他们之前跟的两人便是名动天下、风传已死的剑神与剑魔。而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翌年春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家家户户都在换桃符,晏维清也不例外。只不过,别人得靠梯子才能爬上去的地方,他只要用点轻功就上去了,什么活儿都做得飞快。
“你肯定又使诈了。”赤霄看到人进门时就这么说,但并没真的责怪。
晏维清完全不以为意。“那怎么能叫使诈?”他笑眯眯道,搂着赤霄就亲了一口,“我保证没人看见。”
“注意言行。”赤霄推了推他,“你这样怎么当一谷之主啊?”
“谁说当一谷之主就要注意言行了?”晏维清干脆把人抱得更紧,一点一点地啄吻那雪白的下巴颏,“而且一谷之主不是你吗?”
赤霄偏头躲开,不是很真心地抱怨:“别这样,痒得很!”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然后肩并肩地窝在榻上,开始说私房话。
“有些门派聚起来往武陵源去了,这事儿你知道吧?”赤霄问,十分肯定。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晏维清煞有介事地道,“那些人都在武陵源瞎找,谁能想到南天剑谷其实在杭州?”
不能说他这话里没有得意,赤霄没忍住睨了他一眼。“耍着整个武林玩,我怎么看你挺高兴?”
“才不,”晏维清立刻否认,“他们关我何事?当然,我确实高兴,可那只是因为你和我一起。”
“你……”迎着那双愈发明亮的星眸,赤霄无可奈何,只能主动一吻。“要不是南天一柱时那些人离得远,你以为现在他们不会发现凝冰为剑的人是你?既然不杀人,还弄什么‘炎寒双煞’的名头出来,是嫌麻烦不够多吗?”
晏维清大喊冤枉。“让你取你又不取,我还以为‘双煞’比‘双璧’更合你意呢!”
“‘炎寒双璧’?”赤霄重复了一句,眉毛高高扬起,“你在意指什么?”
“双剑合璧嘛,有什么错?”晏维清一脸无辜。“咱们都合过那么多次了,还怕什么……”
“——闭嘴!”
红浪翻,铜漏短。但没有关系,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日,和最爱的人一起,去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