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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裁缝的裁缝店就设在他家,三间砖木结构的低矮正房,又破又旧,位于这条街道非常偏僻的角落,没有偏房,没有院子,没有水龙头以及水龙头下面的水泥池,甚至连厨房和厕所都没有,只在房间旁边搭了一个简陋的草棚子,底下放着煤球炉。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身材瘦小,防备地看着齐淑芳,“什么事?”
“这是张裁缝家吧?我来找他做衣服。”齐淑芳举起手里的包袱,她有点不明白对方的态度,不过想到这是一个风声鹤唳的时代,倒也不难理解。
中年妇女神色一宽,扭头对着里面道:“老张,来找你做衣服的。”
“哪家的?”比中年妇女更加瘦削的中年男子走出来,看了齐淑芳手里的包袱一眼,问清楚做什么衣服后,他没接包袱,也没请齐淑芳进门,而是和和气气地道:“齐同志,料子你带回去,给我留个地址,我一会儿和我老婆去你家给你做。”
齐淑芳诧异道:“去我家?”
张裁缝笑了笑,“你带来的料子很贵重,放在我们家里不保险,我们不敢承担损毁的责任,加上我没有加入手工生产合作社,一直都是□□。”
叶翠翠没告诉自己啊!
齐淑芳满心奇怪地留下地址,抱着料子离开张家,问叶翠翠是怎么回事,叶翠翠拍了自己的额头一下,“哎呀,我忘记跟你说了,张裁缝是两口子上门做工。你要么管他们两口子中午和晚上两顿饭,要么就是一天给二斤粮票,另外还得给工钱,一天一块八毛钱。”
“工钱按天算?偷懒怎么办?”生产队的社员出工经常慢吞吞地磨时间,明明半天能干完的活儿通常用一天或者两天,齐淑芳担心□□的张裁缝也这么干。
叶翠翠笑道:“放心吧!他们不是这种人,要是偷懒的话,以后谁找他们做衣服?”
齐淑芳继续问道:“只做一件衣服怎么算工钱?肯定用不到一天时间。”
“这个就是按件计算了。我们家的衣服都是我自己缝缝补补,从来不找裁缝,你让我想想。哦,我想起来了,张裁缝家做棉衣的话是一块钱一件,衬衫两毛一件,褂子裤子是三毛钱一件。我跟你说,按件计算不划算,张裁缝家有一台缝纫机,两口子一起忙活,一天少说能做七八件单衣服,或者三四件棉衣。”叶翠翠细心地告诉她。
齐淑芳这下是完全了解了,又问什么是手工生产合作社。
叶翠翠答道:“这个啊,我还真知道,就是建国后,由手工业劳动者和其他社会劳动者自愿联合起来的社会经济组织,属于集体所有制,国家呼吁这样的手工业劳动者加入其中,像裁缝、铁匠、木匠、箍桶匠之类的,现在很少听说了。”
又长见识了。
齐淑芳表示明白了,向她道谢,然后告辞。
回到自己家,过了半个小时,张裁缝和他老婆就抬着缝纫机背着各样工具过来,按照齐淑芳的意思,缝纫机摆放在东偏房,机头藏在肚子里,呈写字台式,充当裁剪台,他老婆麻利地拿出剪刀、针线、衣服样子等东西。
齐淑芳觉得缝纫机台又窄又小,就把林老师留下来放在西偏房后来被自己搬到东偏房的书案挪过来放到缝纫机旁边,案面擦得干干净净。
张裁缝老婆的神色缓和了许多,露出一丝笑容,“早知有这个,就不搬缝纫机了。”
“为什么?”齐淑芳忍不住问,面对自己不了解的行业,她成了好奇宝宝。
“棉衣全靠手工。像棉布、洋布、卡其布、劳动布这些料子可以用缝纫机把按照衣服样子裁剪出来的面子、里子拼缝在一起,夹层里直接絮棉花然后缝合就行了。丝绸这种东西不能这么做,缝纫机的牙子会把丝绸弄坏。”张裁缝老婆解释道。
齐淑芳一笑:“别忘了我准备的里子都是棉布,绝对用得上缝纫机。”
“我还真忘了!看我这脑子,最近总是忘事。”张裁缝老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头瞅着案上的衣料,“你做几身棉衣来着?”
“我想先给自己做两件棉袄和两条棉裤,冬天替换穿。料子都在这里了,你们看还差什么。”齐淑芳打开包袱,把绸缎、蚕丝棉和棉布依次摆在书案上,光泽绚丽,宛若彩虹。
张裁缝夫妇做这行多年,自然见过好料子,看到这些东西,没露出惊讶的神色,张裁缝拿起齐淑芳打算做袄面子的大红云锦,仔细看了看,指肚轻轻抚摸片刻,“这是瑞蚨祥的云锦,好料子,蚕丝也是上好的桑蚕丝。你想做什么样式?”示意老婆把衣服样子递给她看。
所谓衣服样子是一本旧画册,是撕下来杂志封面,然后装订成册。
齐淑芳翻了翻,杂志封面上的人物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第一页就是一名戴草帽的少女穿着白底碎红花衬衫,第二页是个女青年穿着深蓝色背带裤,第三页是个男青年穿着呢子大衣,推着一辆自行车,第四页是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角落里分别用笔标明“两用衫”、“工装裤”、“驼绒大衣”、“中山装”等字样,后面附以衣领、口袋、袖口等样式。
“棉裤我不太懂,你们看着做。棉袄么,就做一件立领大襟的大袄,做一件立领对襟的小袄,带梅花盘扣。”她不需要过于时髦的款式,原主的一件旧棉袄就是立领大襟带琵琶扣的,军棉袄则是对襟,开的纽扣眼钉的纽扣。
除了这块云锦,桃红底五彩缂丝的料子也是用来做棉袄,张裁缝口中的一块松花弹墨绫和一块墨绿提花锦缎则用来做棉裤的面子。
提花锦缎出自陈宁,他送来自家珍藏的绸缎,齐淑芳选购四匹,裁下一块做衣服。
棉袄的里子统一用粉底碎花细棉布,棉裤的里子统一用白底碎花细棉布,齐淑芳买来后就清洗过一遍,晒干了。
张裁缝问她一件棉袄用多少蚕丝棉,齐淑芳道:“我买了十斤蚕丝棉,先紧着这两身棉衣,每件棉衣用量为一斤左右您看合适吗?不合适,您看着办,您有经验。”
“合适。”张裁缝心里有数了,又问道:“是用你自己准备的线,还是用我们的?”
“什么意思?”齐淑芳一脸不解。
张裁缝正色道:“你准备的绸缎都是彩色,做衣服的话,红色绸缎需要用红线,绿色绸缎需要用绿线,如果用白线的话露出针脚就不好看了。你自己准备了线,我们直接用,正好,如果你没准备,用我们的,你得补线票给我们。”
齐淑芳瞬间懵了,“做衣服还得自己准备线?”
张裁缝点点头。
“我……我没准备线,以为直接用你们的,所以手里也么有线票。”齐淑芳着急起来,难道没办法做衣服了?不要呀,她可是准备好久了,就差临门一脚。
张裁缝老婆忍不住道:“你这么马虎?我看你料子准备得很充足,怎么把线忘了?还好老张攒了不少彩线,担心你家里的线不够用,都带过来了。用我们带来的线吧,你用布票抵线票,布票拿到百货商店也能买线。你应该有布票吧?”
“有有有有!我去拿。”差点以为衣服没法做了,齐淑芳赶紧找出自己攒的零碎布票过来让他们挑选和线票相抵的数目。
张裁缝收了布票,他老婆拿着皮尺给齐淑芳量尺寸,分头忙碌。
找裁缝做衣服可真不容易,齐淑芳感慨。
张裁缝老婆记录尺寸,张裁缝把布料铺在案上,打粉线画样子然后裁剪出衣袖、前襟和后襟等,在他用红绿线亲手缝制袄裤面子、袄领面子的时候,她老婆用缝纫机把棉布里子拼缝起来,又用绸缎碎布缝制梅花盘扣、琵琶扣。
他们两人干活相当利索,态度非常认真,齐淑芳靠着门框看了片刻,然后拿起画册,仔细翻看,相中了女青年身上穿的工装裤,又看中了双排扣的呢子列宁装。
“张师傅,等你们做完棉衣,再给我做两身衣服,我看工装裤不错,一定得做一条。”
裤子中最不土气的款式大概就是工装裤了。
这是齐淑芳看完画册后的想法。
“行啊。”做这一行,一向是多做多得,张裁缝爽快地答应,“做工装裤的话,最好用劳动布,面料挺括,而且好看。”
齐淑芳笑道:“我家里正好有劳动布。”
就是因为面料厚实硬挺,她没时间也没耐心自己动手做,一直留着,连同慕雪寻给她寄了几块好布料,齐淑芳一起拿到东偏房,说明自己需要做的衣服,张裁缝的老婆一五一十地在本子上记下什么料子做什么衣服,最后一算,足足有六件衣服。加上正在做的两身棉衣和齐淑芳想用剩下的蚕丝棉给自己和丈夫各做一件棉坎肩,够他们两口子忙活好几天了。
张裁缝老婆很高兴,笑容顿时生动起来。
很久没人找他们做衣服了,家里的粮票大部分都给三个孩子带去上学,另外一部分又补贴给双方父母,如果没有齐淑芳今天的登门,他们两口子两三天后就要断顿了,所以看到齐淑芳准备做饭,她小声道:“淑芳同志,我们回家吃饭,你给粮食或者粮票行不行?”
齐淑芳一愣:“你们不在我家吃饭?”
张裁缝老婆把自己家的情况说了一遍,“我和老张都没有工作,按配给一个月只有二十一斤粮食,除了年前那会儿,平时很少有人找我们做衣服,人家自己缝缝补补了,又省钱又省粮。可是,我和老张的父母年老多病,孩子都住在学校里,哪个都得照应到。我们家就剩一斤多高粱面,你要是给粮或者粮票,我拿去换几斤红薯回来,我们两口子能多撑几天。”
虽然大伙儿都说请人上门做工必须得管几顿饱饭,但是她以前跟丈夫登门给人做衣服的时候吃的饭都是清汤寡水,一点都不划算,她担心齐淑芳也做这样的饭菜给他们吃。
二斤粮就不同了,节省点,够他们俩吃一两天。
齐淑芳不知道张裁缝老婆的想法这么多,她希望张裁缝夫妇认真地给自己做衣服,以后自己买回缝纫机,还想向他们学习怎么做衣服,就笑道:“你和张师傅用心给我做衣服,我中午管你们一顿饭,然后给你们十斤红薯和一块五毛钱,怎么样?”
张裁缝老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真的?”
“真的。”没有欺骗他们的必要,不是吗?用二三十斤红薯结个善缘,未尝不可。
张裁缝老婆连连道谢,张裁缝在旁边说了一句:“你给我们一块钱就行了。粮食可比钱重要,我们吃你一顿饭,收十斤红薯,再收一块五的工钱就过分了。”
“老张说得对,淑芳同志,你愿意给红薯,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齐淑芳见他们执意如此,便答应下来,乐得省下五毛钱。
她中午炖了一只半干不湿的野兔子,炒了一盘萝卜丝和一盘酸辣白菜,用红辣椒拌了一碟芥菜丝,主食是玉米稀饭配着三合面的卷子,看着满满一桌子的饭菜,张裁缝老婆眼圈一红,立即向齐淑芳道歉,说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么丰盛的饭菜,我们过年都吃不到!”张裁缝老婆擦了擦眼泪。
“请你们来做衣服,无论如何都得让你们吃饱。张师傅,赵大姐,快趁热吃吧。”齐淑芳很想说自己得知他们按天算工钱时,也曾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怕他们偷懒,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可没有赵红英这份坦诚。
赵红英就是张裁缝老婆的名字,之前没说,现在才告诉齐淑芳。
吃饱喝足,张裁缝和赵红英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动力,到下午六点钟准备回家之前,不仅把两身棉衣做了出来,而且还把其他衣服样子的粉线都打好了。
他们每做好一件棉衣,就让齐淑芳自己检查一遍,除了里子是用缝纫机拼缝,其他全靠手工,做得板板正正,特别精致,袄面裤面上猛一看几乎看不到针脚痕迹,翻到里面才看到一行行整齐绵密的针脚,拼缝之处的针脚也几乎看不出来。
齐淑芳拿到卧室脱下外套穿上棉衣试了试,十分合体,轻柔舒适。
比买的衣服好一点,因为这是按照自身的尺寸做的,处处贴身,买来的衣服虽然款式多样,但尺寸肯定有不合体的地方。
等贺建国下班回家,吃过饭后,她又试穿给贺建国看。
“好看!好一个又白又俊的小媳妇!”贺建国满眼赞叹地笑道,接着道:“可惜咱们结婚的时候,你没穿上这么好看的红棉袄。”
当时结婚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想过会有现在这般红红火火的日子。
目光凝视着妻子的脸蛋,贺建国心中满满的都是庆幸,庆幸自己一眼相中她,不顾大嫂背地里嘟囔彩礼过重,被人说看重皮囊也不后悔,他是婚后相处后才真正了解自己老婆的呀,人品和容貌一样美好,要是错过了,将会后悔三生。
“那时候的日子能和现在比吗?日子是越过越好!”齐淑芳白他一眼,正准备把棉袄脱下来,现在秋天,不是穿棉衣的时候,却被贺建国阻止。
“别脱,让我再看看。”
乌溜溜的头发、俏生生的脸蛋、红润润的嘴唇,白嫩嫩的皮肤,立领大襟的红棉袄虽然没有掐腰,但仍然显露出只手可握的纤纤细腰,应该用古书上的话来形容,那就“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贺建国忍不住轻吟出声。
齐淑芳倒也看过这篇文章,捂嘴笑道:“这里哪有什么阳城?哪有什么下蔡?”她笑的时候,眼睛里荡漾着水色,清澈见底,流转之间,波光潋滟。
“没有阳城,没有下蔡,有我啊!”
“嘁!”
齐淑芳把棉袄脱下来,身上只穿着碎花衬衫,曲线毕露,一张脸笑开了花,没想到严肃刚正如贺建国,也挺有情趣的嘛!
齐淑芳一边想,一边挂到衣柜里面。
贺建国不在家的时候,她偶尔去废品收购站一趟,收了几件旧家具和一些旧木料,自己画了简易的衣撑子图样,选用具有香气而且驱虫防霉的香樟木,请木匠做出三十个三角架,三个角都打磨得十分圆滑,顶角钻眼穿铁钩,又在各个衣柜里横镶了木棍,用来挂衣服。
她现在几乎认定了香樟木,驱虫防霉的效果真是太好了,正准备再搜集一些香樟木,打一个大衣柜和一座书橱。
贺建国看着衣柜里挂的一排衣服,自己买的只有寥寥几件,看着十分可怜,新衣服则全部出自齐淑芳,再回想自己不在家的时候齐淑芳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打猎种地无所不能,自己能天天吃到肉全沾了老婆的光,不由自主地哀叹了一声,开玩笑道:“淑芳,你这么厉害,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有这么能干的老婆,他很有压力啊!
而且,老婆长得这么美。
虽然外面都不敢宣传美人之美,但哪个男人不想娶个美人?
齐淑芳转过身,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亲了亲他的嘴,嬉笑道:“生孩子啊!傻瓜,没有你,我一个人怎么生孩子?”
“生孩子?好,我们现在就去生孩子!”
贺建国眼里带笑,反手将她打横抱起,急不可耐地奔向架子床。
等到云歇雨收,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齐淑芳枕着贺建国的胳膊,听他陈述上班期间的趣事,以及同事的姓名来历、人品性情和打听来的家庭成员等等。他在市政府上班,□□等人上司们住在市委大院,部分同事住在宿舍,部分同事则散落在古彭市的各个角落,距离他们家最近的只隔着一条街,早晚有碰面的时候,必须让齐淑芳心里有数,有些人际关系需要她打点。
齐淑芳当然赞同了,无论什么时候,夫人外交都很重要。虽然她不想居功吧,但必须得承认,贺建国能平安回来,慕家真是帮了大忙,自己工作变得顺利,也是托了慕家的福。以后想和慕家打好交道,还得自己出面。
她把贺建国的话逐字逐句地记在心里,突然打断道:“等等,何副书记的女儿叫什么?”
“叫何胜男啊,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这名字很有气势。何胜男同志在铁路局工作,何副书记的大舅子曹云山是铁路局的副局长,怎么了?”
“我们火车上的广播员就叫何胜男,听说她后台很硬,从就职就一直是广播员,没做过其他工作,平时打扫卫生,王大姐也经常安排比较轻松的工作给她。但是,我没想到她的后台会这么硬。”齐淑芳非常吃惊,平时真没看出来何胜男来头这么大。
贺建国哦了一声,“如果铁路局没有和她同名同姓的人,那么你这个同事应该就是何副书记的女儿了。听单位里的同事私下议论,何副书记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起名叫何胜男,足见对女儿的期望。何副书记的夫人曹云海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完全没靠过何副书记,曾经是咱们古彭市的第一位女拖拉机手,现在是客车司机,拿一级工资。”
这么厉害?齐淑芳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最佩服的就是职业女性,尤其是靠自己努力挣得工作机会的人,并不是靠男人,如曹云海,如王大姐。
齐淑芳自愧不如,因为她的工作机会是别人给的。
“江书记家是什么情况?”何副书记是副的,江书记可是正的,贺建国现在就给江书记打下手,工作范围特别广,日常事务的办理都得办事员管理,安排会议的组织、落实、安排卫生和车辆问题,最重要的是管理文件,收发、传阅、整理、保存等等,还有衔接内外、上下各项事务的作用。当然,不止他一个办事员,他还没达到管理文件的级别。
“江书记……”黑暗中的贺建国,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我只知道江书记是山东青岛人,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江秀春从军,二儿子江秀夏从政,原本在广东省就职,后来调任到上海,排行第三的是女儿江秀秋,济南市一个工厂的会计,江秀冬年纪最小,是江书记的老来子,今年十五岁,仍在青岛读书,江书记的夫人陪同他住在青岛。”
齐淑芳一挥手,“江书记家人不在咱们这里,暂时接触不到,其他人呢?我打听过,市委班子里上上下下可有好多大大小小的干部。”
“没打听全面,但打听到的,我都告诉你。”
贺建国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给她听,初入市委办公室,工作不到一个月,他已经明白其中是怎样的盘根错节了。
齐淑芳听完,问道:“你对咱们附近兵力情况有所了解吗?”
“军和政是分开的,我又刚入职,不清楚。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不是跟你说过,这次去上海拜访了慕家吗?雪寻的表弟就在咱们附近,说是接受训练,我想应该是军事方面的,就是含糊着没说清。”自己当初救的是徐绍文,是慕雪寻的表弟,这件事一定要记住,记住。
贺建国笑道:“用不着打听,有缘了说不定会遇见。我倒是打听到慕家的一点情况了,你结识的这个慕家,非常了不起。”
当然了不起啊,在这个充满暴风雨的时代里屹立不倒,能是普通人吗?
这句话,齐淑芳只能放在心里。
她根据慕雪寻倾诉心事时察觉到,慕家应该是处于中立,不过就是因为太中立了,不免有些得罪某些当权人士。慕雪寻随母迁居上海,有休养的意思,也有避祸的意思,很有可能她们留在北京,会成为别人的攻击目标。
她的猜测倒是不用瞒着贺建国,小声说给他听。
“这么说,我们需要注意点影响。”贺建国沉吟片刻,说道。
“必须的。我们争取不给任何人留下攻击我们的把柄。”
“嗯。”
齐淑芳忽然又道:“建国,你在市委办公室上班,作为你的伴侣,我需要注意什么?我现在做那么多新衣服,穿在身上出去会不会被人为是资本主义生活方式?会不会影响你?”虽然她明白一些道理,但具体到什么情况,她就不清楚了。
试想一下,大部分干部都有先人后己的工作态度,奉行节俭,摒弃奢华,穿打补丁衣服的干部比比皆是,自己天天穿新衣服出来进去,想法多的一些人心里能平衡吗?
而且,她没经历过官场,没有响应的敏感度,很多事都在摸索当中。
贺建国听完,笑了,笑出了声。
“笑!笑什么笑啊?”齐淑芳瞪他一眼,板着脸,自己很认真的。
“我是高兴啊,淑芳。”贺建国搬过她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吧唧有声,“你能想到这一点,这说明你把我放在心里,一直都注意影响。我何其有幸啊,娶到你这么一位老婆,我想,我肯定修炼了三生三世的福气。”
他的眉毛眼睛都在笑,可惜齐淑芳没释放精神力,看不到。
“你是我丈夫,我是你老婆,你不在我心里在哪里啊?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别亲啦!弄得我一脸口水!”跟小狗似的舔来舔去,太让人不好意思了。
齐淑芳假意嫌弃,其实心里甜得不得了,“我问你的,你还没回答呢!要是会影响你在市委办公室里的前程,新衣服做出来我就在家里穿给你看,出门天天穿旧衣服,反正我是工作人员,连续上三四天的班,没必要穿太好。我可不想引来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帽子。”这一点她可是记得很清楚,有些黑心肝的人就是见不得别人过得好,
“不需要。”
嗯?“不需要?真不需要?我很担心自己穿着过于奢华,给你带来麻烦。”
“真的不需要你这么谨小慎微。”
贺建国伸手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如同触摸到温香软玉,“我看过你买的衣服和布料,款式颜色都符合世情,即使我们穿得好一点,吃得好一点,只要不超出常规,你在外面不穿大红大绿的衣服,不穿布拉吉等奇装异服,不戴珠宝首饰,就没事。咱们两人都是职工,家庭上又没有负担,两个人过日子,穿戴的东西好一点都符合常理,没人能挑出错误。”
说完这几句话,贺建国想到金教授的教导,缓缓地道:“我们不必特立独行,也用不着泯然众人矣。咱们要是穿得破破烂烂,摆出一脸菜色苦相,才会被人说是虚伪!你要知道,什么想法的人物都有,我们做不到让所有人满意,不如遵守中庸之道。”
依然可以穿新衣服?戴手表?太好了。
齐淑芳很高兴,她是女孩子,可真不想在这方面委屈自己。
“中庸之道?我明白了。你放心,我肯定不会穿奇装异服,你见我穿过吗?没有。我现在做的衣服都按照比较常见的款式,只有棉袄棉裤是穿在里面的,用了漂亮的绸缎和蚕丝棉。我都打算好了,这两身棉衣只在家里穿,出门就穿你给我买的军棉袄旧棉裤。”
齐淑芳掰着自己的手指,“生活方面,我不进黑市,不投机倒把,想买旧家具旧书籍都是去废品收购站,偶尔私下交易没叫人发现过,以后我不干了。自从你说过我给毛主任家送野猪后,我就再也没做过这种事了,后来都是人情来往,我给他家送东西,他家也给我回东西,交情越来越好了。除了穿着这一点以后得注意,其他应该没啥了吧?”
贺建国赞扬地道:“没有了,你想得非常周到。”
转天一大早,齐淑芳在收音机的广播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听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昨天谈到半夜三更,临睡前又激战一番,难得起晚了。
贺建国的锻炼终于有效果了,可喜可贺。
得意洋洋地挑了挑唇,贺建国一边听着广播,一边把洗脸水端上来,牙膏都挤在牙刷上面了,“淑芳,起来吃饭了。”
齐淑芳穿好衣服,看着他穿着旧工作服,膝盖打俩补丁,奇怪地道:“今天不是周末,你怎么穿这身衣裳了?补丁都摞着补丁了。”好面子是中国人的传统,大部分都讲究排场,家里再穷,出门一定得穿最好的衣服,经常把好衣服存放着,平时穿破衣服。齐淑芳也喜欢打扮贺建国,这样才能显现出自己贤妻良母的本事呐。
“你刷牙,我给你梳头。”贺建国把灌水的搪瓷缸和沾着牙膏的牙刷递到她手里,自己绕到她身后,编了一条麻花辫,“昨天江书记说,今天除了留守在市委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其他人都跟他一起下乡干活,自行车我就不留给你了。我算了算,现在农忙还没结束,不是搓玉米棒子就是耕种下一季的小麦,或者脱稻谷。”
“下乡?你现在都转行政级了,还得下乡干活?”齐淑芳满嘴泡沫地扭头。
“每年夏秋农忙的时候,大部分干部都会下乡,身先士卒嘛!”虽然免不了有干部是做样子,但因为国家教育得好,更多的人是心挂百姓,“江书记都交代了,今天要干力气活,不准摆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等她刷完牙,洗完脸,贺建国端上做好的早饭。
他上班离开后,张裁缝和赵红英还没到,齐淑芳有些无聊,想打扫卫生都无从下手。每次自己回家,都会发现贺建国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尤其是家具,片尘不沾,虽然贺建国的理由是红木家具不经常擦拭,积尘太多就很难清理了。
她摆弄着床头的收音机,面板上面有三个按钮,像钢琴键,分别用来调控高、中、低音,她把广播的声音调到最小。
这个收音机买来后就放在卧室里,听广播时都把声音调到中低档,不叫外人听见。
托腮听着极具时代信息的广播内容,齐淑芳在心中盘算着,她有自己的目标,没有跟贺建国说过,她一定会坚定不移地吵着目标迈进。
既然这样,很多东西就得注意一下了,不光为贺建国,还是为自己。
张裁缝夫妇很快就到了,他们昨天没把缝纫机带走,今天直接过来。齐淑芳立刻有了精神,观察他们用缝纫机的方法,做衣服的方法,再把贺建国的尺寸交给他们。趁着家里有布料,做过坎肩后剩的蚕丝棉给贺建国也做一身棉衣,蚕丝棉衣实在是大好,对身体有益无害。
做完他的棉衣,蚕丝棉还剩二斤多,齐淑芳就给收起来了,准备等以后有小宝宝了,给小宝宝做小棉袄或者小包被。
小宝宝啊,还不愿意降临,快急死她了。
张裁缝和赵红英衣服做得又快又好,齐淑芳上班前,正好把所有衣服做完,检查一遍,结算工钱,拎着新得的五斤红薯,两口子抬着缝纫机,千恩万谢地离开。
刚到家门口,就有邻居来告诉他们:“明天粮店供应红薯!你们别忘去领啦!”
赵红英连忙问道:“几点开始供应?啥情况?”
“还是八点开门啊,早点去排队准没错!和以前一样,红薯按粮本供应,五斤红薯得交一斤粮票。公告说啦,四口人以下的小户可以买五斤粮票的红薯,五口人以上包括五人在内可以买十斤粮票的,七人以上包括七人在内可以买十五斤粮票,九人以上以此类推!我得家去啦,我们家有十口人,能领一百斤红薯,我得去准备粮票,得二十斤粮票呢!”
望着邻居远去的背影,赵红英嘴唇抖了抖,“他爹,今年怎么提前供应红薯了?我还想着下个月月初供应红薯,我们正好有粮票。现在,咱们手里可是一斤粮票都没有!粮本上的粮食额度没领完,可是没粮票呀!咱家有五口人,能买五十斤红薯!”
张裁缝沉默。
过了老长时间,他咬咬牙,“我去借!下个月还。”
放下缝纫机和裁剪工具,张裁缝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找了好几家街坊邻居,求爷爷告奶奶,费尽了口舌,借到二斤粮票。不够,完全不够,但人家借是人情,不借也不能说人家不好。难道真的要错过这次机会?张裁缝绝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到了贺建国的家门口,而锁上门的齐淑芳穿着呢子大衣,带着生活用品正准备去上班。
“张师傅?有什么事吗?”刚走了还没到一个小时吧?怎么又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记了?我给你开门拿,我要去上班了,往后几天不在家。”
张裁缝咬了咬嘴巴,一狠心,一闭眼,厚着脸皮说出自己的请求。
“还差八斤粮票?”齐淑芳惊讶出声,她还没得到粮店供应红薯的消息,见张裁缝小心翼翼地点头,她想了想,“正好我上班路过你们家门口,我到你们家门口装作和红英姐说话给你们吧,这边人挺多的,叫人看到,都来借,我可没有那么多粮票。”
她和贺建国暂时不缺粮食,除了上班在食堂和餐厅吃饭需付粮票以外,平时在家都是吃存粮,每个月按时买的也是米和面,所以粮票剩下不少,正打算等新粮上市全部领回来。
八斤粮票,对她来说,小意思。
拿着来之不易的粮票,张裁缝和赵红英两口子心里暖洋洋的,这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啊,错过这次红薯供应,今年就错过了。他们对齐淑芳的感激真是不知从何处说起,从此以后,凡是有人背地里说齐淑芳的闲话,即使已经早早把借来的粮票都还了,赵红英也会认真地替齐淑芳辩解,令齐淑芳正式融入当地居民之中,这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