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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那一剑的风情
古有剑舞,以舞载道,以剑抒情,剑可舞出春水缠绵,亦可舞出兵戈杀戮。
宋衣自幼师从名动洛阳的乐伎绿珠,会舞剑很正常,但人们从来不知,她的剑并非舞乐之剑那么简单,而是杀人之剑。
也怪皇帝司马绍像是被相思所困的普通青年,未免让庾皇后知晓,宁愿冒险摈弃左右,也要与宋衣私下相会。
宋衣趁皇帝情动疏于防范,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短剑送入了皇帝的胸膛。
作为目击者,谢安第一个反应和所有人一样,就是大叫。
谢安的呼叫很快传出了空荡的荒苑,同时中剑的皇帝也反应过来,惊诧将怀中柔软的身体狠狠推了出去,同时竭力送上一掌。
司马绍并非孱弱文人,生母是鲜卑人,他亦有好武的习性,在玄武榜上名列五品,只是宋衣的剑来得太过突然,他根本没来得及反应。
宋衣手扔握在剑柄,受了皇帝一掌,纤细如笋的手仍死死握住剑柄,狠笑翻转手腕,在皇帝创口中转了半圈才干脆利落抽出。
大量的鲜血喷溅在空中,皇帝仗着青年健壮,急忙运气,硬撑着没有倒下,眼中柔情霎间被惊恐所笼罩,最后余下深深的恨。
皇帝痛得连温润的面孔都扭曲狰狞起来,“为何?”
血雾中,宋衣烟紫色的裙裳上落满猩色红点,宛如荒谷溪流旁,红色的土壤开出更妖治红色的石蒜花,象征着这条路是通往黄泉的彼岸。
但宋衣还是那副安静如死的模样,宛如王敦头颅悬在朱雀桥的那日,她坐着牛车入宫时那般淡然,仿佛方才朱雀桥上男人的头颅,她从未亲吻过。
“四年前您本该死了,能多活四年,皇上您可得感谢这位谢家小郎君呢。”宋衣纤手遥指谢安,“若非这小郎君那年病得快要死去,他家人有本事请来葛洪救治,之后皇后又请葛洪进宫,为怕他发觉,我才没敢对您下毒……只可惜葛洪还没离开,我就被皇后娘娘给赶走了。”
宋衣叙说很是平静,但人的身影已消失在血雾里,她身子轻盈随风轻轻落在谢安身旁,沾血的手按牢谢安的肩膀,“小郎君,你为何不逃,是被吓到了么?”
废话,你动作那么快,我连剑都没拔出来。谢安内心吐槽着,方才电光火石间刚喊了一声,正欲拔腿逃跑,同时还飞快捏住了衣袖里的针,一手准备要抽出随身木剑。
然而这一串动作才刚刚开始做,宋衣丝毫没有耽搁与皇帝纠缠,就瞄准了他这个目击证人。
血喷了那么多,皇帝被伤得不轻,看来宋衣不是普通乐伎那么简单,应该曾受过杀手培训,否则普通学武者哪有这么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法?
皇帝若再不止血,恐怕就真的要翘掉了。
不过谢安刚才已经喊了一声,皇帝的暗卫再迟钝也要赶过来了吧?
拖字诀……果然还是得拖时间!
谢安正欲开口说话,就被宋衣一把拧了起来,短剑直直横在他的颈间,冷冷道:“你若说话、叫喊,我就马上杀了你。”
……这女人还真是果决。
而且她连身后血流不止、几乎快要晕倒的皇帝也不理会了,熟门熟路地提着谢安飞上宫阙屋顶。
宋衣没有浪费一分一秒地逃着,而谢安心脏咚咚地跳着,几近入夜的秋风掠过剑锋发出轻微的鸣声刺入他的耳膜,他在死亡线上,努力寻找着能自救的办法。
就在宋衣跃上屋顶、飞身掠走时,高墙那头听到叫喊声已赶来数名暗卫,两人将皇帝救走,剩下数人吹响骨笛追踪着宋衣。
傍晚的皇宫是守卫交班、各宫用膳的时间,宫人各自忙碌,而且大部分殿里的灯还未曾点燃。
宋衣没有选择夜晚,而选准这个时间点,就是看在人人忙碌产生疏忽时,而且一般杀手都是选在夜黑风高时进行活动,她来了个出其不意。
她曾在宫中待了数月,熟悉路径,近来也早有准备,所以当她闪过所有影卫追击后,顺利带着谢安来到宫外,一匹健马正在外等候着她。
还有马!绝对是有内应吧!不然宫城守卫早把马给赶走了!
谢安笃定猜测。
而且高手并不在皇宫啊,司马家竟沦落至此,前有先帝被王敦带兵进宫逼死,后有新皇帝被乐伎引诱刺杀,是不是高手都卖身世家了?想想王熙之身边那位仆人乙,宫里这些暗卫可差远了。
谢安佩服自己这个时候还有空可怜皇帝,眼下他被宋衣掐得几乎窒息,莫名的恐惧席卷全身,为了寻找活命的机会,他只能拼命保持脑筋的运转。
马鞍上有黑袍斗笠夜行标配,宋衣迅速披上外袍,将谢安如尸体般横放在马背上。
谢安根本无还手之力,这女人掐他的力量差点没把他颈骨捏碎。
服了。谢安有苦难言,就怕神一样的对手。
也不知那双纤纤素手哪来如此大的力气。
不过谢安更想不明白,宋衣明明可以全身而脱,为何还要带上自己这个累赘?
回想刚才她回答皇帝的话,多亏了自己当年被玄气所伤重病引来葛洪师公,导致宋衣要毒害皇帝的计划延迟了,后来还没来得及下手又被庾皇后赶出皇宫,几乎是彻底断了与皇帝见面的机会。
五年后,宋衣不甘心,借着与太子司马衍相见的机会,弄到了进宫的路子,又与皇帝勾搭上了……虽然这是谢安的猜测,但也差不离了吧?以宋衣如此狠绝的手段,她怎么可能对一小孩产生怜惜,司马父子可都是被骗了啊!
冷静、隐忍、潜伏、迅速、精确。
宋衣在短短的时间做完以上这一切,如今已潜入夜色里,快马疾驰,手中还捏着一块通行令牌,数道关卡通畅无阻。
谢安横躺在马背上,跟个麻布袋没有什么区别,身体被宋衣的黑袍牢牢遮住,也没人看得到他,同时宋衣手肘死死抵住他的背心,只要稍有异动,就是毙命。
宋衣这么个干脆利落的杀手,绝对不会做无用功带着他走,那么就是她对他有所企图了?
谢安想到这里,心想自己应该不至于那么快死,于是稍微放下心来,皇帝的暗卫一定会追踪过来的,不然养这帮家伙当柴火棍烧么?
他冷静思索身上有什么可以扔在街上的信物,绾带、银针等等都不明显,腰间倒是有玉佩,可是那玩意扔下马肯定是摔碎的节奏啊!
而且现在马跑得极快,他被颠得几乎要吐了。
宋衣似乎也发觉他的不适,十分简单粗暴地往他后颈劈了个手刀,晕过去了事。
事到如今,晕过的那一霎,谢安想,以后对付敌人,就得像宋衣那样简单粗暴干脆利落才行啊。
因为反派总是死于话多,宋衣连表情都不舍得多做一个。
谢安晕晕沉沉地不知在马上颠了多久,总觉得又似回到那年大哥谢奕带他回建康的牛车上,他喝了药晕睡,牛车在路上颠簸着。
踏入建康城,是他在东晋人生真正的开始。
如今已经是在离开建康的路上吧?
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在宋衣手中吧?毕竟我现在是谢安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安在纷乱的脑海中寻得一丝清明,然后奋力睁开了眼。
一轮如纸色般苍白的月悬在夜空,清辉暗暗,苍风习习,几片枫叶悠然从树梢落了下来,在他视野上方飘舞盘旋,最后轻轻落在他的衣襟上。
谢安第二眼看到的是宋衣的鞋子,只是鞋子是空的。
两眼之后,他才恍过神来,流水清越声钻入耳内,顿时令人精神一震。
而身边是密林杂丛。宋衣正赤足站在河畔,江风吹鼓她的衣裙,加上那张绝色冷漠的脸庞,好似一副仕女图。
这应该是淮水的支流,谢安想,他们已经出了建康城,因为他及目所见除了面前的河流,身边都是树林高草,足可以掩盖两人的踪迹。
谢安想了想,斟酌了下口气,“宋姐姐,可以放了我吗?我自己回去。”
说完话,谢安就听到自己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宋衣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但还是扔给他小块干粮。
干粮是极难下咽的粗粮做的,谢安揉着后颈慢慢走到河边,正要蹲下来喝水,想到宋衣在他的上游,自己喝水岂不是喝她的洗脚水?
于是他直起身子准备走到宋衣的上游再喝水。
宋衣这时开口,“不准走,就在这里吃。”
这女人绝对是也想到喝洗脚水一事才故意不准他走的吧?虐待小孩你羞不羞?
谢安无语,硬着头皮将干粮一点点吞进肚,宁愿不喝水也懒得搭理她的恶趣味。
“挺有意思,谢家三郎,叫什么来着?”宋衣的情绪比在建康城似乎轻松了许多,还自问自答,“谢安?有表字了没?你堂兄谢尚应该很疼你吧?一定会亲自给你选表字的。”
谢安微微挑眉,“莫非因为那年堂兄在阮家对你出言不逊,你才将我掳来复仇?”
宋衣眉眼里藏着冷冷的媚意,既让人心寒又让人舍不得移开眼,“小郎君,怎么不叫宋姐姐了?”
但谢安对她提不起兴趣,不卑不亢道:“堂兄当日对你所说之言确实过重了,‘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这话一点都不符合你,你昔日既不是匣中玉,今日也不是粪土尘,这些年阮孚待你如何,想必你自己最清楚。”
“伶牙俐齿的小孩,真是惹人讨厌。”
宋衣淡淡地笑了,脸上表情柔和不少,近距离看她一颦一笑的确很美,确实有她自傲的资本。
她抽出短剑,将剑身干涸的血迹在河里洗净,剑身在半空挽了几个剑花,流光溢彩。
谢安蓦然想起,谢尚也会舞剑。
他撞见宋衣杀皇帝是巧合,但被宋衣掳劫倒像是顺手而为的陈年旧怨,否则宋衣还有什么理由跟他一个小孩置气?
这个女人心眼可真小。
那么她是在等谢尚么?
谢安丢失,这世间并没有多少人会担心,唯独谢家。
所以,谢尚会来吗?
林木在风中发出沙沙声响,虫豸低鸣,夜鸟飞掠,只见宋衣洗净短剑,然后对着朗月扬剑,平静道:“谢尚,你既然已经追上来,何必看自家弟弟受苦?”
话音落后,谢尚的声音在林间如天籁般响起,“我家阿狸,临危不惧,不卑不亢,从容淡然,不愧是谢家好儿郎!”
江左第一美青年谢尚踏月分草而来,不过此刻的他看来已经很是狼狈。
因为一路追赶的缘故,汗湿了头巾,长发也被风吹得松散凌乱,袍角鞋履更是沾满灰尘。
但他现身的那一刻,就开始出剑。
谢安认得,那是谢尚平日聚会舞剑的佩剑。
他的身姿优雅,剑锋带着沧澜般的气势,华丽无匹、飞跃张扬的剑意,一股脑地流泻而出。
那一剑的风情,即使狼狈如谢尚也丝毫不逊色宋衣这个妖怪般的绝色女子。
他的风情,是魏晋潇洒士人的风情。
绵延百年,华丽而繁复,飞扬而不羁。
“杀父之仇,今日你我必须有所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