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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数遍菡萏少一人
赤鸦飞过了大半个建康城来到乌衣巷,落在琅琊王氏小院的几案上,扑棱羽翼抖落一身细小雨珠。
王熙之点起熏香,掏出小帕来轻轻擦拭它的羽毛,谢安正从屋里出来,两手捧着一张墨色未干的纸,边走边道:“阿菟,你看我这字有没有进步?”
那正享受着娇嫩小手抚摸的赤鸦猛地怪叫一声,腾地飞上了半空。
谢安与这豆豆眼的赤鸦四目相对,奇怪道:“这小东西怎么会到你这里来?”
“它好像怕你。”王熙之莫名其妙地朝赤鸦招了招手,“快下来啊。”
赤鸦不肯,想来还记着昨日被谢安的一掐,鸦生中从此有了阴影。
“这赤鸦是南岳夫人从衡山带来的,当初龙伯接她前来为先皇续命,可惜纵然南岳夫人虽有半仙妙法,却也无法与天命抵抗。”
王熙之伸手,那赤鸦才乖乖地停在她臂膀上,不过目光还是在小心翼翼注视着谢安。
南岳夫人魏华存么?谢安蓦然想起昨日小道士说的十日之后青云塔之约,但也只是将它放在脑中一隅,因为如今拜雷夫人所赐,知道了几件烦心事。
当然皇帝侍读的位置被谢万给替代不算烦心事。
他担心谢尚,那些虚名,都比不上谢尚来得重要。而且沈劲在东海时一直隐瞒着,也难怪桓温要替大哥来救他,因为谢尚不见了,谢奕身为长子,绝对不能离开建康。
宋衣那女人……谢安几乎快要想不起她的样子,但他笃定那晚宋衣在热毒发作的状况下完全不是谢尚对手,而且王导在江北又有人脉网络,所以谢尚应该不会被宋衣反杀。
至于谢尚被宋衣迷惑这种传言更不可信。
若一个男人长得如谢尚那般漂亮,那么他对女人的容貌要求就不会太高,毕竟他看自己都看够,而且宋衣的才艺也就比一般伶人优秀,谢尚他自幼学习乐艺,性情又自恋,怎么可能看得上宋衣?
所以谢安思来想去,总觉得谢尚消失的事跟王导这个老狐狸有关。
他目光呆呆盯着赤鸦,心想在一步步分析着,渐渐豁然开朗,只是他不知道那只赤鸦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在王熙之手臂上抖啊抖,恨不得快点走。
王熙之正给它喂吃食,不由奇怪道:“小红,你今天胃口怎么不好呢?”
赤鸦好想开口纠正这个呆萝莉,南岳夫人给我取名叫朱颜,不是小红啊。
谢安忽然凑过来,问王熙之,“阿菟,我想去书房二层楼,你觉得如何?”
王熙之扫了一眼他刚写的字,想了想道:“嗯,也不知你去东海半年做了什么,这手字确实没落下,不过你可不能骄傲。”
“东海的事,以后有空我再说给你听,而且还有问题向你请教呢。”谢安想要请教的是蓬莱阁的事,这一点自幼就在玄境中畅游的王熙之最有发言权。
东海海岛的红衣男子,中兴剑,来自汉朝的你。
还要替他杀一个青云塔里叫杜宇的人……等等,好像太学院里就有一个姓杜的花匠,不过人家是从皇宫出来的……
真是理不清啊。
这些事也要放一边。
谢安在脑海中整理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而且至今王导还没有想见他,那沈劲说过“王导让你做他学生”这种事也得放在一边。
但谢尚的消息,他是一定要问王导的。
然而王熙之却告诉他,王导如今并不在家中,而是去了别院。士族南下到江左时,忙着各种圈地占田,谢家当然不如王家的地产多,琅琊王氏光是在建康城里别院就有好几处。
今日雷夫人带了王导的书给王熙之,想来此时他应该在雷夫人的住所,谢安不想再跟这雷夫人见面自讨没趣,也就断了上门拜访的念头。
眼看时间傍晚将至,这会儿家里肯定在找他了。
谢安回到家后照常与家人相处,既然他们不想提谢尚的事,就是不想让他担心,他也乐得做个糊涂人。
蒜子和谢朗缠着他继续讲大海怪的故事,谢安觉得自己要编不下去了,好在谢真石及时用吃食把蒜子的嘴堵上了。
谢安瞄准话特别少、还企图不让他提起谢尚的大哥谢奕,问道:“阿兄,我觉得好像家里少了什么人似的。”
谢奕和谢据同时紧张地放下筷子,等着他说话。
谢安摸了摸蒜子的头,“少了姐夫啊,还有小外甥歆儿啊,怎么就来阿姐和蒜子两人回来呢。”
大家均是松了口气,谢真石解释道:“你姐夫如今在广陵替郗鉴大人办事,歆儿留在他身边。半月前我和蒜子跟着郗家姐弟回建康,因为郗鉴大人长子郗方回今年十七,要离开弱鱼池,进行墨魂榜品阶评定。”
弱鱼池是十六岁以下的墨道榜单,如今十岁以下最出色的是谢安,其次就是顾悦之、王敬、王胡之等人,但十岁之后又是一个分水岭,十六岁之后更是可以入墨魂榜名扬天下。
谢安如今对弱鱼池还是墨魂榜都没什么太大的念想,大约是在海边教了半年的小学生,心有感触,比起后世的全民教育,显然在东晋的时候,太多人连纸张都买不起,还谈什么书法?
一顿饭过后,小孩子好不容易被哄走,谢安正要回房,就被谢奕叫住了。
“我跟你一块去书房。”
谢奕心思粗中有细,立刻觉察到谢安有些不对劲,即使谢安掩藏得再好,身为他半个父亲的谢奕,已经感觉到,自己这个宝贝弟弟今天不开心。
濯缨阁照常被打扫得干净,即使这半年来谢尚和谢安都不在。
沧浪亭旁的水潭里已被荷莲的绿叶遮蔽,菡萏初生,星星零零,万绿丛中数点红,借着书房的灯光看过去,暖黄烛光里的菡萏尤其娇嫩。
菡萏是未开的荷花,欲放未放时,别有意境。
今日下过雨,荷叶上还盛着些露水,在烛光的映照下如珍宝闪烁,又似满塘落星。
谢奕一如孩童时帮他整理衣袍,顺便看看他身上是否有伤,谢安跟玩偶似的任他检查,不然这个哥哥不放心。
谢奕心疼得要命,“腿和手臂都些浅痕,是被欺负了?”
谢安摇摇头,“我在海边练潜水练得,总会被石头刮伤,不碍事,没人敢欺负我,阿温也很保护我。”
“外人只知道你流落江北,只有阿爹和我和你二哥知道你在东海那边历练,也不知这司徒大人是怎么想的,我好好一个跟白玉似的弟弟……”
谢安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阿兄,好啰嗦,玉石一碰就碎,你想我变成摆设么?”
两人又呆坐了会,谢奕终于道:“阿尚的事,你应该知道了,不然吃饭的时候也不会故意吓人。”
谢安淡淡一笑,“若尚哥这回名声有损,我一定会找老狐狸算账,阿兄你也不要担心,海寇之事已经平定,既然外贼已赶走,司徒大人算无遗策,那么尚哥也该带着宋衣回来了。”
谢奕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刺杀先皇之事有内情,所以……”
“先皇是我亲眼看着宋衣所刺,所以宋衣逃不掉,但若她背后有人指使布局,那么她就成为我们手上一个很重要的证人,这叫做污点证人。”
似乎很有理,谢奕豁然开朗,但不免又为了一句,“何为污点证人?”
谢安随口胡诌了几句糊弄过去,又让他快点回去休息,明日还要办理公务云云,别来担心他。
其实谢安如今最担心的是,宋衣成不了威胁,那么宋衣落在谢尚手上后,她背后的人定然想她死,因为死人才是最信守承诺的。
谢尚可能会为了保护宋衣,遇到种种追杀?
所以他们如今躲起来,销声匿迹,只等驱走外贼,再论旧事。
谢安想着想着,头就开始痛起来,这建康城里的事,果然比东海边来得更复杂,毕竟他遇到的那些羯人海寇好像都是头脑简单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