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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体将士听着,进城后不得轻举妄动,一切都必须听本将军的发号施令!”达达木侧过一张刚毅如石般粗旷峻野的面庞,他眼神于风汽中磐罟不动,声音似洪钟一样浑厚有力。
运粮的四十名士兵一醒神,齐齐挺立回道:“是,将军!”
虞子婴低低垂落睫毛,漫不经心。
她知道达达木实则对这一趟入城是另有打算,并没有将全部希望寄于她身,之所以会采纳她的意见,其很大程度的原故,其实是因为他内心亦不愿意拿自家的士兵去以卵击石。
他虽忠义,却也并不全然迂腐。
拼尽全力去拯救城中百姓,乃他的职责所在,关于这一点,他不得不去这么做。
但是他可以牺牲自己,却不愿意白白牺牲掉他手底下那些兵,所以他才顺水推舟,将一切揽于已身,成全了自已的忠,亦成全了自己的义。
等大吊桥哐当哐当地放下后,啪呯地一下砸在岸边崖岩石上,达达木四目巡查一番,察无异样,才挥了挥手,带领着队伍踏上铁链吊桥。
铁链吊桥宽距很窄,距离海底约十几米高的吊桥,即使是微风徐徐,吊桥也会呼啦啦地摇晃不已,第一次上吊桥的人,感到桥身像软摊的肉一样左右蠕动,都不禁感到些许紧张,下意识紧紧攥着铁索,待平衡好桥身的晃动,这才继续前行。
“放慢速度过桥!”
一辆手推车大抵有数百斤的粮食,如此沉的重量过吊桥,桥身不禁咿呀咿呀地发出一种不满的呻吟声。
差不多走到桥身中端的位置,达达木视线平直望着对岸,突然低声道:“冰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已经不想知道了,但我希望,但凡你有一丝能力能够救下白石城民众,我与格桑都会感激你的。”
这还是第一次达达如此心平静和地与虞子婴说话,无论是语气还是态度,甚至称谓都与以往不同,带着无声的恳求意味。
虞子婴下盘很稳,风动桥摇,她自如一叶柳絮,看似柔弱却细韧,风吹起她周身宽大的披风衣袍,如一朵风中散乱的黑色鸢尾花,神秘得令人向往。
“你这是在用对我的恩情换取别人的生存机会……我这样理解,对吗?”虞子婴偏过头,神色寡淡,举起手写板问道。
达达木一看,顿时脸皮一僵,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一张古铜色的面庞瞬间涨红,甚至因为血液涨肿得太过迅速而遽变成紫色。
此刻他心底的难堪与无地自容如千钧力道压得他头都快提不起来了。
他知道她聪慧,他本以为她就算明白他的意下之义,也绝不会如此直接不讳地说出来……
但她却不留一丝情面,将一切撕开了,将他心底最卑劣的一面露出,且当众申读一遍,让他整个人就像被剥光了身子,赤裸而羞耻地站在她面前。
为何他自认为卑劣?
先前她曾说过,于她而言的理解,白石城与阴鬼军之间乃是“因果”关系,若想救下他们,就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而他明知如此,却仍旧向她开口了。
不仅开口,甚至还以他跟……格桑两人的名义开口。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因为他这是在提醒她,她如今活着,是因为他们将她从飘浮的海上救助上来的。
其实硬要说“救”这个字,他已经觉得算是厚颜无耻了。
毕竟从他内心而言,或者说就拿当时的格桑而言,他们会将一块冰坨从海上捞上来,目的与“救人”却是没有半分关系的。
虽然最后误打误撞她从冰里活了过来,但这只是一个阴差阳差之事,以此“救命之恩”相胁,堂堂大丈夫的达达木,是打心底里感到一种羞耻与难堪。
但是……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办法了!
就算是卑鄙无耻,他亦必须博上一博。
这并不只是为了白石城的所有人,还有码头上等着的他们回归的格桑他们,这一次入城,若败了,他们亦绝无活路。
“好。”
正当达达木内心纠结断肠之际,虞子婴却十分干净利落地答应了。
达达木一愣,错愕地盯着她举起的木板,跟认不得上面所写的字一样,古怪又诧异道:“你、你答应了?”
“欠你们的,迟早要还的。”虞子婴很平静地写道。
虞子婴答应得很理所当然,但达达木却是无法理解。
话说回来,他们生活在不同次元,他又怎么能理解虞子婴是怎么样想的呢?
其实,虞子婴这一次的想法意外地很简单。
有恩,便还。
还完了,这样双方就能够两清了。
达达木觉得他救虞子婴的过程很牵强,但对虞子婴而言却不是这样的,就像她先前所认为的“因果”关系一样,她不问他的原因跟过程,她只认定他们将变成冰块的她从海面打捞起来的行为是一种恩德,于她有惠,所以她承认,亦会还。
至于为什么必须要两清呢?
那是因为虞子婴想不到为什么不跟他们两清的理由。
人与人的缘分很奇妙,虞子婴虽然人缘关系比较简单,却很明白她跟什么样的人才是一个世界的。
很明显,她跟达达木等人,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种巨大的沟鸿的差距,即使一时半会儿体会不出来,但迟早他们仍旧会产生分歧,最终形同陌路。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看得很透很了。
“……谢谢,我……我……我如果能够活着,便当欠你一次。”达达木撇过脸,声音硬绷绷地说道。
虞子婴飞快瞥了他一眼,将他脸上的歉疚与愧羞尽收眼底,心虽不解,却也只是提笔写道:“好。”
过了吊桥,当他们来到白石城的城门前,当即有一队人马像早就埋伏好似地迅速将他们包围了起来,他们手中长枪枪头,寒意森森逼对着他们温热的躯体,就像上一刻他们谈判失败,下一刻便立即赶赴黄泉。
“尔等这是何意?”达达木眼里闪过一股无可遏制的怒火,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扫视四方。
“呵呵,达达木将军勿怒,小的这只是例行公事,您说要进城送粮,我等自然需要查看一下粮车内究竟是粮食,还是什么……危险物品,你觉得呢?”马脸兵此时被众兵护着,倒少了几分之前对达达达木的畏惧,反而笑得一脸得瑟。
“你当本大将军在胡言骗人不成?!”达达木目光倏地笔视向马脸,手中大刀叮铃叮铃地颤抖着,就像随便准备嗜血祭魂。
“你……你想干嘛?”马脸兵见达达木即使被包围,仍不改那嚣张气焰,一副随时准备舍身大开杀戒的模样,顿又觉得自身的安危得不到保障了,毕竟比起成名已久的达达木将军,他们这些小兵小将和汤和水也凑不足一盘下菜。
“你说呢?”达达木睁开一双铜铃大眼大吼一声,声音如同滚雷一般传得很远很远。
马脸兵等人吓得面如土色,舌头都僵住了。
“你、你不要冲动!”
达达木就像一个暴怒的火焰人,拿起大刀便朝地面狠狠一劈,霎时包围圈崩散成一片,惊叫尖叫连连。
还不等他们受惊完回过神,达达木已悄然跟虞子婴对视一眼,他转身朝着身后的粮车走去,唰一声大力地掀开一辆粮车罩布,一刀捅了进去,当即哗啦啦的粮食便冲散出来。
“你们不是想查吗?查啊!快来查啊!”
他此时完美地抢演了一个被怒火攻心的将军,既暴力又凶狠,他嗒嗒在又走向另一辆粮车,与先前同一撤的举动掀开,捅一刀,他又道:“本将军如今是拿五鬼没办法,却拿你们这小鬼有的是办法,你们不是要查吗?那就好好地查查吧,如果到时候这些粮食没有问题,那老子就拿你们身上的血来洗清玷污了的老子的尊严!”
听到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话,又看达达木那癫狂粗暴的举动,眼看他要掀至第五辆粮车时,马脸兵惊了神魂,连忙伸手叫道:“我、我等不是这个意思,达达木将军不需如此啊!”
看你作孽的啊,那一地散落的粮食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呀!
“你们不是要查看吗?那老子就让你们看个够!”达达木狠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将第五辆车的粮食掀开,又捅了一刀。
“不……不是。”马脸兵已经口齿不清了,其它人都怔呆在当场,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拉。
走到第六辆时,达达木阴恻恻地偏过头,看着他们:“还要不要继续看下去?”
“不、不看了,不看了,我们相信达达木将军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呵呵呵~”马脸兵苦着一张脸,露出一张笑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哼!”达达木大刀划过空气,重新扛在肩上,面上鄙夷地哼了一声,心底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妈呀!险些吓死他了!他多怕掀到第六辆的时候根本停不下来,那岂不就是自个儿骑虎难下了吗?
所幸,他们到底还是惧怕了他……
想到这里,达达木神思飘移了一下。
事到如今,达达木才深深地感悟到虞子婴先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指示,都是如此地高瞻远见,他想起这一步一步的策略皆因她而成功,心底不由得升起了一种希望。
或许,这个神秘又古怪的小女子……真的能够救他们。
“还不赶紧打开城门?”达达木朝马脸兵大吼一声。
马脸兵见达达木将他当孙子一样吼来喝去,脸上倏在阴沉了一瞬,但看到那一车一车的粮食,不得不转换表情,又呵呵一笑,道:“就开,就开了,这运粮一事小的不敢作主,且让小的带将军去见见鬼主再议吧。”
“你们这群……”达达木听到马脸兵推托的语词,正待发飙一番时,却被身边的人扯了一下。
他喉中声音嘎然停止,转过眼角觑向虞子婴——什么事?
只见她举起写字板递到他眼前。
“在见到五鬼之前,保持一言不发……不用嚣张了。”
由于虞子婴的木板是正接举在达达木面前的,所以前方的人与后方的人皆看不清上面的字。
达达木此时对虞子婴倒不疑有它,只是暗自思索虞子婴这么说究竟是何意思。
为什么要他在见到五鬼之前,保持一言不发的状态呢?达达木沉吟思索。
他们进城时依旧是被一波人马重重包围着的,运粮的士兵心理素质比不得达达木与虞子婴,一个个知道运的是假粮,都害怕自己的紧张与担忧会暴露,怕表情会被别人看穿连累了将军,他们一个个都低下头,闷声行走。
“将军,小的听说您好像是昨日便到达了白石港,为何要今日才运粮入城呢?”马脸兵凑过来,假装无意间想起的问题,随口问道。
达达木正欲回一句“关你屁事”,却突然想起虞子婴刚才交待的话,于是便缄默不语,抬头望天四十五度。
——爷不鸟你。
“将军,这里怎么才这么一点儿人呢?您这一趟奉旨运粮怕是不可能只带这么一点儿人马吧,你何不让他们一道入城,也好让我等阴鬼军来好好地款待一番呢?”马脸兵又道。
达达木从他的话中,倒是渐渐听出些意味来了,虽仍旧不语,但脑中却极速转动着。
这是要暗中刺探军情了。
见自己怎么问达达木都不说话,马脸兵有些为难了。
什么都问不出来,连他到底带着什么阴谋进城也探听不出半分端倪,等一下他要怎么给鬼主回话呢?
鬼主的意思是,这达达木将军真为送粮的话,便不需特地入城一趟,直接将粮食交给他们就是了,如今他明知白石城被他们阴鬼军占领,还偏生要入城,怕是另有打算。
本来事情也挺简单的,他们不是来给白石镇送粮吗?那如今白石镇归阴鬼军所占,这粮自然便可归纳成他们所有,他都送粮上门了,他们自然顺势抢占了亦可。
然而,这一趟达达木的诸多行为太过古怪了,一时让他们又不敢贸然行动。
毕竟在这种时候让玄阴王跟皇朝彻底翻脸,鬼主们还不敢擅作主张。
于是,这粮要怎么样夺下来,却需要一番斟酌。
若达达木识实务的话,他们就只抢夺粮食,不伤人,若他的目的是为了白石镇那一群刁民的话,那到时候,也别怪他们不顾那表面上的微薄关系,撕破脸皮了。
可……这一路上,他却什么都没有探听到,而达达木也很安份,半点没有向他来打听这白石镇内的消息。
接下来……他这该怎么交任务呢?马脸兵感到头痛了。
想到这达达木将军刚才不是还一副鲁莽冲动吗?
怎么这一入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开始让人难以捉摸了?
真特娘的见鬼了去!
——
白石城内有一座海神祭坛,海神祭坛为一座双幢双梯的石窟建筑,双幢乃造型浮夸的柱廊,柱廊下有高约数米的台座,台座上部刻有一条巨大的高浮雕壁带,那雕刻石板上的人物多是南疆上古的勇士,他们拥有强壮有力的身姿﹑错综多变的动作和飞扬飘拂的衣纹……由于白石镇石雕艺术精煁,雕壁刻画得极其真实洗练。
而双梯则是长长的两条蜿蜒登攀上海神祭坛的白色阶梯,而祭坛最顶部便是双幢柱廊。
此时,左幢那边的柱廊内占据的是五鬼与阴鬼军,而右幢的柱廊内则是那些……白石城的居民。
他们被围截聚拢成一堆,一个个站在上面,既没有被捆绑也没有被虐待,无论衣饰与外貌皆正常,但即使这样,他们的脸色仍旧像是被人抽干了血液,苍白至极,恐惧至极。
虞子婴跟达达木他们随马脸兵走到阶梯分岔朝上的平台处,便停下了脚步,因为再朝上,粮车便上不去了。
这时马脸兵一脸轻视地朝他们道了一句——在这里等着,我去跟鬼主汇报,便带领着两个士兵,朝祭坛左幢柱廊走去。
虞子婴又写了一句话,让达达木道:“等一下找机会告诉他们,你船上还有千石粮食。”
达达木一呆——什么?!还要骗?!
还嫌玩得不够大吗?!
先别说那子虚乌有的千石粮食,光这十五车的假粮食被他们知道了,他们就得当场被拿下好伐!
“照我说的做。”虞子婴面摊着一张脸,不容置疑写道。
然而,这世上有些事情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的,却没想到,还不等他们有机会开口,左幢廊柱内便有人高声道:“时辰到了,立即施行祭天!”
达达木一听,如雷轰闪电,当场便给劈懵了。
他心底狂嚎——这特么地好像剧本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