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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窗外郁郁葱葱的山坡笼罩着一层薄雾。我坐起,背靠着床榻,远眺着起伏的山峦延伸至天边的辽远。
瑞士的气候很温和,两个星期以来,每天早晨都会穿着雨衣,踏着上山的青石阶,拾级而上,哪一天若是忘记穿雨衣了,衣服不是被树叶上的露水沾湿,就是被忽然淋下的鸟屎弄脏。还好,夕子会提醒我穿,她还把白色的床单、床罩、枕罩,全换成淡绿色带着花点的颜色。
她又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了,人未见着,欣喜的声音先传了进来:“你看,我采了一些木芙蓉和大滨菊,没想到瑞士竟然有大滨菊,我以为只有我们那才有呢,”她的头发上还沾着露珠,把已枯萎的玫瑰从花瓶里抽出,换上新水,拿起剪刀,悉心减去新的花束不必要的枝叶,一束一束,插/进透明玻璃的花瓶。
“真好看,你学过插花吗?”我笑着问。粉色的木芙蓉,淡白的大滨菊,错落有致,在翠绿的新叶的烘托下,相互辉映。不得不说,看似随意的动作,却隐藏着插花者精湛的功力。
“小时候妈妈教过我,她说,若是想成为淑女,这是夕子必修课噢!”她撇撇嘴,“我可没想成为淑女,那样太束缚了,就不能追求自己的想要的东西了,你看,我还是去了中国,又来到了巴黎,更有意义的是……!”她调皮地看向我,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我还遇到了你。”
我闪躲着她的注视,答非所问,“你妈妈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嗯,”她笑笑,转过目光,一丝失落很快在她低头的瞬间闪过,她不想让我看见她不好的情绪,可我还是捕捉到了。
在我住进疗养院的第二天,我和她那一晚之后的第五天,她就来了,带着两大箱行李,丢下一句“我来了”,就住进隔壁的房间。
我知道她在和我赌气,怪我的不负责任,我像个过街老鼠一样,仓皇出逃,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williams给我休假的当天,爸爸又在电话里像个孩子一样哭诉低泣,这是他惯用的招数,想博取我的同情,对,他做到了,我永远无法拒绝他。我打断他,多少?我问,一刻也不想见证他的软弱。他转忧为喜,我就知道女儿一定会帮我的,真是白养你,你一直都是爸爸的骄傲,不多,20万。
我东拼西凑,给他打了过去,警告他,这是最后一次。没想到,这真的是最后一次,第二天,就得知他的死讯。一个整日被人追打的赌徒会怎么死?所有人都会比我清楚。
我没有流泪,夺目的太阳夺取了我的光芒,头顶一片黑暗。
记忆中,那个男人,除了家暴和酗酒,没有任何能处。梦中常被他们的争吵惊醒,我缩在床角,蜷起膝盖,用力抱紧自己,黑暗的房间里,只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一种邪恶的念头冲上心头,他要是消失了会是什么样子。当他真的消失不见了,我忽然没了依傍,整座天都塌陷,我才明白,我和他是不可分割的。周微澜总把话挂嘴边,你简直跟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周微澜心急火燎地从慕尼黑赶来,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新家,硬是把我塞进了瑞士的疗养院。她说,孩子,你精神有点失常。我只想大吼,失常的是你,一直都是你,可我说不出话来。
夕子在给她修整好的“艺术品”拍照,讲着她小时候的趣事,说她如何在妈妈看不见的时候,穿着朋克的衣服,追着摇滚乐手跑,如何跳进泥巴里摸龙虾,回家被妈妈罚站不让吃饭,爸爸如何偷偷在她兜里塞吃的……
讲着讲着,夕子的眼睛不自觉地弯起了好看的月牙形状,她愣愣看着我,“姐姐,你的眼神好温柔。”
“有吗?”我用凉凉的手,冰冰自己的脸。她一用这种眼神,我就会不自觉的闪躲。面对她的好,背负着愧疚的滋味,并不好受。
有一次,很晚了,她要上床和我睡,我让让,拍拍空位,让她上来。半夜,她抱住我的腰,右手慢慢地,试探着,伸进我睡衣下摆。我并没有睡着,她的呼吸打在我的脖子上,总让我想你林夏,我根本无法入睡,按住她的手,阻止她的进一步动作。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十几分钟,她终于缩回手,转身背对我,我感觉到床在晃动,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她在低泣。我没有安慰她,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她是多好的一个女孩,我已经够拖累她了。
“我是说,你的精神状态好很多了,”她转移了话题,我知道她原本不是想说这个,“脸色都红润起来了,想到两周前,姐姐你那个样子,我都害怕,面如死灰,总觉得稍不留神,你就会出什么事!”
就在这时,周微澜突然推门而入。
“你怎么来了?”我的脸拉下来,她只在来的第一天出现过,之后就没了影儿。
夕子赶忙站起来,看看门口提着大包小包的周微澜,有一脸茫然的看看我。
“我妈。”我对夕子说,周微澜长得太年轻了,不认识的人很难分清我跟她是母女还是姐妹,夕子一定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又不敢贸然称呼。
“阿姨您好!”夕子用对长辈的礼节,给她深深鞠了一躬。
周微澜脸上马上堆满灿烂的笑意,“这孩子,多懂礼貌啊!”夕子道谢作别后,周微澜放下东西,解下围巾,走到我床边。
“你和她什么关系?”质问的口气。
“我和她什么关系,不需要你管!”我讨厌她这种不可一世的样子。
“你是我女儿,我为什么不管,”她看我别过脸,调整了一下语气,“你不是和你一个大学同学在一起吗?”
“嗯”
“那怎么和她又搞在一起?”她脸色变得失望起来,“这么多年没管你,你怎么变得这个样子?”
“变成什么样?变成你那样?交无数个男朋友?”我提高音调,艰难的说出这几句话,像在说出什么奇耻大辱。难道不是奇耻大辱吗?难道不是她背叛爸爸的吗?
她不敢相信我可以说出这种话,气喘吁吁,弯下腰,开始剧烈咳嗽。话说出口,我马上后悔了,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怎么能伤害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没有了爸爸,没有了林夏……何况她身体不怎么好。
夕子及时闯了进来,终止了我们这场互相伤害的游戏。
那晚,她在夕子房间睡的,我无法预测,她和我睡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化学反应。从来没有和她一起睡的习惯,从9岁的那天夜里,她第一次被爸爸扇耳光的那天晚上开始。
第二天早上,等我散完歩回来,她已经收拾完东西准备走了。她走了有几步,回头看我,我急忙低头做事,不想让她看见我在看她。
她握着行李箱的拉杆,灰色的风衣在风中摆动,淡淡地说了一句:
“忘不了,就把她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