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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再次一呆,而后脸上缓缓浮起一种说不清是愕然还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但声音依旧和缓,“我母亲早逝,我自小被送入帝灶神殿服侍神明,和一个普通侍女并没有什么差别。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夏军进犯,翻起旧账,谁会把我看成一名公主呢,就连我的父王和兄弟们都把我忘记了。”
她的语调很平和,平和得就像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却让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怜惜之情。
女子道:“他们忘记我,不光是因为我兄弟姐妹众多,我自小又不和他们在一起,还因为我资质平平,没有什么能让人记住的特色。说实话,论颜色,就连我身边的侍女,随便哪一个,都比我出众。”
她看向他,目中露出隐晦的窘色,“所以我实在不明白,将军你为何会......”
她没有再说下去,可那话中潜藏的意思,让他想不懂都难。
但她可知道,她那颗明静温善的心胜过世间所有的绝色?
他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倾慕姐姐,从小就是,在我的心中,世上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和姐姐相比,所以,我希望姐姐不要因为两国之事记恨于我,我会用我的整个生命珍爱姐姐。”
徐婧的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如果不是因为自小到大的好涵养,她差点把他的手甩出去。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除了晕厥症之外,还有尴尬症,听到男人的话,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快掉下来了。
她慢而坚决地抽出自己的手,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否则再来一次这样的话,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她温和道:“婧已非妙龄少女,将军也非青葱少年,有些小儿女的话,其实......大可不必勉强说,言者不信,听者同样,何必让大家都尴尬呢?”
刚刚还温然含情的面容倏然僵硬,“姐姐以为勋的话是假的?”
徐婧简直如坐针毡,“将军......能不能换个称呼,婧虽然年龄不小,已二十有七,但让一位年逾四旬的长辈唤自己姐姐,婧实在不敢承受。”
年逾四旬......
他不过刚过而立,举朝上下哪个不夸他年轻英武,功勋卓著,可在她眼中......
就是铁打的汉子也经受不住这样无情的碾压。
邱勋的脸彻底冷了,道:“姐姐非要这样和我说话么?”
徐婧的面上终于现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疑惑,“听将军的语气......将军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之前并不认识将军,自然更非将军的故人。”
他醒悟过来,“你说你二十七,你从不认识我?”
徐婧:“我自十二岁进入神殿,十五年来从未踏出过神殿一步,怎会有机会结识外人?”
忽然有风吹来,烛台上的灯火摇曳,映上他的面容,明灭不定。
他的心中又浮起那个问题,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女人就是他要找的人,但是他也相信,女子的话并没有骗他,一时间,他混乱了,他无法以正常的思维解读这个离奇的世界......
男人离开后,女子用手撑着头陷入沉思中,灯光把她纤细的身影映上墙壁,如一袭美好的剪影。
流瞳现身,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女子发觉,略略一惊,刚要说话,无声无息的梦貘暗示渗透开来,女子微微恍惚,“我们见过......”
流瞳点头微笑,“是的,你请我的鸟儿吃包子,我请你吃糕点。”
梦貘纶音下,女子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欣然含笑,“你的鸟儿呢?”
流瞳抬手一招,一只碧绿的乌鸦落在她的手中。
女子果然喜欢,眼中浮起灿然的光芒,试着伸手接过鸟儿,轻轻梳理着它翠绿的羽毛。
流瞳道:“邱勋,你真的不喜欢他吗,你们两个缘分非浅,他对你说的话是发自肺腑的。”
徐婧抚鸟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来,目光温然平和,“婧虽然一生都幽闭在神殿之中,不问世事,也没有什么家国胸怀,但是那些夏人,毕竟灭了我的国,毁了我的家,在我崇敬的神明前侮辱我的侍女......即使我不是徐国公主、神前圣女,让我堕落为一个无法见光的以色事人的女子,我应该欢喜吗?”
她目光遥远,清秀的面容上覆了一层淡淡的漠然,“我现在虽然形同囚禁,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但从徐国到夏都的这一路上,总还偶尔听闻,他马上就要和夏国公主成亲了,既如此,在这个时候,又来与我这个亡国公主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流瞳不禁微微一震,是的,眼前这个女子,她温柔,她善良,她内心澄澈,可是她又比谁都明白,看得见生,看得见死,看得见那孤寂荒凉的结局,这样一个女子,她的内心该是何等的苍凉寂寞。
流瞳微微失神,柔声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让邱勋和夏国公主成不了婚,让你们两个在一起。”
徐婧摇了摇头,望着窗外的夜色,神色惘然,“不必了,谢谢,其实这样最好,他娶的是夏国公主,必不敢明目张胆地与外面的女子有来往,我也可以稍得清净。我的情况不适合与人在一起,何况他还是夏国人。”她顿了顿,接着道,“其实,我虽然兄弟姐妹众多,但也不全都对我不闻不问,我还有一个姐姐,我的十三姐,她对我很关心。”
她想起那个女子,美丽,活泼,光彩照人,父王宠爱,兄弟姐妹捧着,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排倾慕者。
似乎天生就是活在簇拥下、光芒里、精彩中的人,她年少时无数次羡慕、幻想成为的那种人。
这样一个女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本该眼高于顶的女子,却是所有的亲人中,唯一给予她关注的女子。
自古王室亲情冷漠,她虽名为徐国公主,但其实谁把她当公主看呢,她连一个最普通的侍女都不如。
是姐姐的关注,才使她的境遇大有改善。
她曾想过,为何姐姐会与她交好呢,明明她一无所长,对姐姐毫无助益?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姐姐却注视着她的眼睛,微微感叹道:“婧儿,你知道吗,你有一双世间最干净的眼睛,你和我们所有的王室成员都不一样,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当女子说这话时,脸上是与她的艳丽面容不相称的落寞。
她听后很诧异,非常诧异,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让人羡慕的地方。
可是心中却奇异地涌起一股热流。
是的,这就是女子与她在一起的原因。
她气质温润,善于倾听,毫无威胁,让人不自觉地身心舒适,使习惯游走于宫廷阴暗中的女子如洗去一身疲惫的尘埃,心灵也宁静下来。
女子甚至把自己内心的秘密说给她听。
女子爱上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高大、英武、与众不同。
他在狩猎场救下了马匹失惊的十三公主,并徒手打死了一只突然闯到十三公主面前的白额虎。
男子的英勇引起了所有王室成员的注目,可是他却不自矜,不逢迎,对十三公主这样美丽非凡的女子也没有露出一点特殊的神色,自始至终,他都平静而淡然,不卑不亢。
而且,他还长得那样好看,光这一点就足以引起十三公主的兴趣。
十三公主的本性是活泼而大胆的,她开始若有若无地挑逗男人,若是其他男人,早已迫不及待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眼前这个,却总是若即若离,让她欲罢不能。
女子渐渐沦陷。
她的爱如野火一般,烧得猛烈、忘我而痴狂。
她千方百计地在父王面前为男人铺设道路,让男人得到重用,让男人节节攀升,她还枉顾父王为她安排好的与某国世子的联姻,在一个风清月明的晚上,潜入他的宅第,主动把自己风情曼妙的身体,献到他的面前......
姐姐与那个男人成婚了。
那时,女子脸上的神采是那样动人,说的每一个都浸透着甜蜜和幸福。
徐婧真心为姐姐祝福,可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这却是悲剧的开始。
男人用了数年时间,谋到了西南将军之位,镇守西山峡谷。
这是徐国抵御夏国的最牢固的一道天然屏障。
但却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猝然失守,之后男人失踪,徐国就像一个毫无防备的婴儿,暴露在敌人的铁骑下。
徐国朝廷一致认为是男人勾结夏人,才导致国土沦陷,举国上下也只有十三公主在为丈夫激烈辩白,直到有一天,男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敌国阵营中......
他没有勾结夏国人,因为他本身就是夏国人。
所有的一切,马匹失惊,老虎出现,公主被救......都不过是他打入徐国,谋求上位的圈套......
十三公主崩溃了,她不停地问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我?
此时的姐姐已经有孕在身。
自此以后,徐国节节败退,每年都生活在求和割让割让求和的屈辱困境中。
十三公主失去了所有的宠爱,境遇一日不如一日,身心重创,精神恍惚,临产的那一日,天突然下起雨来,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了女子,她撕心裂肺地大喊,“我要去神殿,我要婧儿陪着我,我要去神殿......”
潜意识中,只有对她不离不弃的妹妹和徐国神明,才能让她有一丝安全感。
风雨如晦,一道道闪电划过长空,大地都在震颤。
产室中一片忙乱,女人的痛苦嘶叫渐渐低弱下去。
徐婧在外忧心如焚,每一寸时间都无限地拉长,每一分迹象都加重了她内心的不安。
终于,她抓住一个脸色发白的稳婆,颤抖着问道:“怎样,姐姐和孩子情况怎样?”
稳婆嘴唇哆嗦着,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脐带绕颈,小公子他......”
她耳中“嗡”的一声,转身就往产室跑,可到了门口,手却颤抖着,连门都没有勇气打开。
门内传出姐姐颤如游丝的声音,“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抱过来......”
她的眼睛火辣辣的,颤抖着掀帘进门,瞬时,浓郁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血,铺天盖地的血覆盖了她的视野。
产床上,女子的精神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她虚弱至极,疲惫至极,却轻轻地贴着孩子的面颊,彷如梦呓般地呢喃着,“没关系,娘亲不会嫌弃你,娘亲不会抛弃你,娘亲会一直陪着你......”
她站在门边,霎时泪如泉涌。
外面风雨大作,屋内,摇曳的灯光中,落在她眼中的最后一幅画面,是姐姐苍白如瓷的面容,和孩子柔软的胎发亲密相依,如生命之初的那缕柔软,转瞬凋零。
这一日,姐姐去世。
连带着她的心,也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坠落,无休无止,无可救赎。
她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女,眼中微微含泪,“男人的厮杀,为何会牵扯到妇孺?是的,我恨那个男人,我无法接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夏人,而邱将军......恐怕就是这样的人......”
流瞳默默,半晌道:“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可以帮你离开。”
徐婧微微颔首,“我会离开,不过在那之前,我想验证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