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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大胡同这种地方,有暖情酒并不稀奇。也未见得就是客人点了才会上,楼中老鸨自己也会察言观色,遇到心情不好的客人,常会主动上上一壶。
主要是因在这种地方,客人心情不好时动手打人不算新鲜事。若把人打坏了,不仅十天半个月不能接客,楼里还要在医药上花上一笔。而万一打破了相,就此再不能接客,楼里便只好将她转卖到更低一等的窑子去——虽则也能赚回来一笔,可哪有留着好好的人当摇钱树使来得痛快?
是以许多老鸨在算过账之后都更愿意为客人上这么一壶暖情酒,有什么不痛快的您到床上痛快去,折腾舒服了好好地离开。
翌日清晨,孟时祺和香盈陆续醒来后,便一齐陷入沉默。
斜阳的微光透过窗纸映照进来,光束里有些许浮尘在悠悠地飘着。香盈的目光定在那些浮尘上,第一次在想这样漂浮无依的感觉是不是很无助?因为她现在,就正觉得很无助。
她原本遥不可及的奢求,是有朝一日可以从莹月楼出去,嫁个人,或者自谋生路。这个奢求算来还是他给她种下的,而现下,他真正成了她的第一个“客人”。
“香盈……”孟时祺的手从被子里探过来,握住她的手。
他的声音带着轻颤,唤了一声之后又静了好久,才说:“你……别怕,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香盈点了点头。
“我会尽快寻个机会同家里说。”孟时祺道,“我父亲还有……嫡母都是很好的人,兄姐的婚事都是选的他们喜欢的人。二姐夫家的门楣低,但因为她喜欢,家里还颇费了些周折去做安排。”
他说着这些,竭力地想让香盈不那么害怕。香盈仍只是点头,而后默了半晌,坦然道:“我不敢想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如能离开这里,就是极好的了。”
她从没问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不是不好奇,而是不敢问。直觉让她觉得他家的门楣一定很高,她猜他家中可能在朝为官、也可能是书香门第,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不可能允许她这样的人做正妻。
所以,即便昨晚他们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香盈心里能盼的,也不过是他有一天能接她出去,给她一处安身之所;如若她不小心有了孩子,他的家人能允许她把孩子生下来。
而若他日后的正妻足够大度,肯把她的孩子接回府去养……对她来说就是意外之喜了。更好的局面,于香盈而言想也不敢想。
不是她将事情想得太早,而是同行先人们走过的老路中,最好的也不过如此。
她已经听过太多。
可孟时祺却不赞同她这样讲,他执着她的手思量了会儿,沉沉地吁了口气:“别这么说,日子还长,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
一瞬里,香盈因他的执着而眼眶一酸。
其实他一直很执着。她早已有些承受不住他这样帮她,觉得自己越欠越多,觉得自己还不起。可他还是一往无前地继续帮她,一再地说不在意她还不还,只是因为他把她当朋友看。
现在又是这样子,他的身份比她高了那么多,可他不嫌弃她,也不在乎什么别的,一味地想要对她负责到底,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是对的。
“那我……我等你。”香盈只能这般答应下来。她笑了笑,孟时祺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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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则旭是在一个多月后查清的八大胡同的事情。
那天他和夕珍刚去给和婧谢晟新降生的儿子庆完满月,踏出谢家大门,就见手下迎了上来:“大人。”
一本册子递到手里,尤则旭翻了两页后一凛:“真是正经逛上了?”
“是……”手下的面色有点窘迫,“我们寻着人后盯了一个月,逸亲王府的二公子最多隔七八日便要去一趟。不过……也还好,他回回都只找同一个姑娘,没寻过别人。细打听了一下,那姑娘是被他包下了。”
尤则旭听得眼晕,这还叫“也还好”?阿祺十四岁,就在青楼包一姑娘,这要到了四十不得住青楼里啊?!
他摇摇头将册子一揣,接着就琢磨这事儿该怎么办。
夕珍建议他立刻去和姑父说,最好跟姑母还有王妃也提一提。但尤则旭觉得这也不好,万一长辈们火气上来,揍阿祺一顿把他打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虽然他觉得至少姑父和王妃不是那么暴戾的人吧……但这事太大了啊,十四岁的孩子逛青楼去,搁哪家都得把家长气坏啊,此事不能跟寻常的小错比。
尤则旭就想先等等、再瞧瞧,琢磨着若有机会,自己先私下里给阿祺点警告。若他不听,再说下一步。
结果这一等就是半个月,其间锦衣卫也忙,他也没什么工夫私底下见阿祺。再因为这事提起心弦的时候,已然是手下回话说那位莹月楼的罗姑娘最近爱吃酸的时候了……
听说什么炒红果、山楂糕、酸梅汤都没少买,除此之外,清淡爽口的杏仁豆腐、红糖凉糕之类的吃的她近来也都很喜欢。
这下,不止尤则旭眼晕,夕珍都跟着眼晕。
他们又去谢府跟身为王府长姐的和婧说了一声,和婧跟谢晟两口子也一起眼晕。
于是一方正厅里,四个大人安静得跟什么似的。和婧怀里的儿子在睡觉,夕珍膝上的女儿好奇地望望旁边都不吭声的爹娘还有表姨表姨夫,最后伸着小手想去跟表弟玩:“弟弟!”
“弟弟在睡觉,别闹。”夕珍哄哄她,迟疑着问和婧,“你看……是不是跟姑父姑母说说?还有侧妃那儿……”
夕珍觉得这事儿再不说不行了啊!锦衣卫都看到罗氏最近总买这些酸的东西,阿祺不可能不知道。那他是打算怎么着?眼看着这孩子生在外头?日后是不认,还是让满京城都知道他们逸亲王府有个孩子生在了青楼里?
这小子混起来能混到这份儿上?
以前没看出来啊!
和婧迟疑了一会儿,也觉得这件事必须跟父王母妃说了。
她不在乎那个青楼姑娘怎么着,也不在意阿祺会不会因此挨顿教训——被教训也是他活该!但她担心母妃的名声。
算起来她跟阿祺都不是母妃生的,但她至少在正院长大,跟阿祺这个侧室所出还是不一样。阿祺做出这样的事来,一旦孩子降生,母妃让不让这母女俩进王府大门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不让进,外人要说她狠心,这样欺负庶子的孩子;让进,外人要嘲讽她打压庶子手段太多,竟连青楼女子都给纳进门去。
于是和婧又稍等了几天,待得家里好好把重阳节过去,就挑了个秋风和煦的日子带着孩子一道回了王府。
看着母妃愉快地逗孩子的模样,和婧心虚地在旁边装了好半天石像。
玉引抱着孩子当真可开心了,府里最小的明婧已经九岁,她已然很久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现在一见本来就很有新鲜感,又是和婧跟谢晟生的,更觉得怎么看都好。
“太可爱了,我都想再生一个了!”玉引这样说,和婧没喝茶都呛了一口。
明婧倒是鼓掌表示赞同,她说母妃再生一个她就不是最小的了,总算可以有人管她叫姐姐了!
“咦,原来你不想当小妹妹啊?”玉引对这个还有点意外,她一直以为明婧被哥哥姐姐们宠着惯着很痛快来着。
明婧歪在和婧身边说:“当小妹妹是很好,但我也想当姐姐试试,我可以照顾弟弟妹妹的。”
“哈哈,那你可以去姐姐那儿照顾小外甥呀!”和婧揽着她,明婧想了想答说“这样也对”,然后和婧瞧了瞧玉引的神色,就递眼色让奶娘把孩子抱出去,就叫明婧也出去玩,自己踟蹰着开了口:“母妃……我跟您说点事儿。”
“什么事?”玉引因她的口气而一怔。她们都等了等,待得明婧出去关好门,和婧才趴去玉引耳边,将尤则旭查来的事说给她听。
玉引听完,整个人都傻掉了。
阿祺?常去八大胡同?还在那儿包了个姑娘?
姑娘还有喜了……?!
饶是她再怎么上得了厅堂,这会儿也很懵,懵了半天问和婧:“跟你父王说了么?”
“还没有……不过阿礼知道,表姐夫说是阿礼最先看出的端倪,才让他去查的。”
玉引:“……!”
这么一听,似乎事情已经存在了很久了啊!先让阿礼查出了端倪告诉尤则旭,尤则旭又查清始末。这么一环环地连下来,怎么也不是一两天、甚至不是三五个月就能算到头的。而他们这些当长辈的居然谁也没觉出不对劲?玉引顿感这大概是自己最失职的一件事了!
但好在事情现下也不算太晚,罗氏有孕应是还没有多久,现下将一切料理清楚做个终结,结果应也不会太差。
玉引定了定神:“我去跟你父王说这事,你去同尤侧妃说一说,另知会她不必担心,我自会安排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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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逸亲王府里阴云笼罩。
孟时祺回府时就觉出气氛不对,看门的小厮说母妃请他去,待他到了东院,迎面便砸来一句:“和娼妇厮混你还知道回来!长本事了你!”
阿祺愣住。这天他其实没去八大胡同,跟几个堂兄弟一起跑马去了,但母妃的话,让他做不出任何反应。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知不知道你父亲和祖父是什么人!”尤氏怒然喝道,不待他答话又猛一击案,“你竟做出这种无耻的勾当来!你知不知道今天正院说了什么话!是你让正院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
尤氏怒气冲脑,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她着实恼极了,一边是儿子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另一边还要面对正院的趾高气扬。
谢玉引让和婧来东院说这件事,和婧说清始末后便说让她放心,母妃自会将这件事安排妥当——这是什么意思?谢玉引她成心耀武扬威么?身为正妃她固然可以在这样的事上做主,当侧妃的也确有许多时候无法出面,但她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讥讽她不会管儿子么?
“你自己去跟你父王谢罪去!”尤氏切着齿,“你自己去跟那贱|人断个干净!若她纠缠,也要你自己收拾!”
“母妃……”阿祺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怔了又怔,可算从“事情败露”的震惊中稍缓过来,开口便想解释,“母妃您听我说,香盈她……”
“滚!你什么都不必说!”尤氏压过了他的声音,“这事你从前只字不提,你表哥知道了又先告诉正院!你们心里没有一个拿我当长辈的!如今有话,你便跟正院解释去,莫给我添堵!”
“母妃您……”阿祺不明白,她是如何将事情绕到这一层上的。
有个说来不孝的念头在他心里一闪——他觉得母妃不可理喻!
转身走出东院,秋风的凉意在脸上一激,阿祺冷静下来,心里又格外乱了。
他抬头看了看夜色,觉得这个时辰,父王应该在正院,便往正院走去。
他心里很怕,但又觉得自己不能退。他如果再退,事情就只能全由香盈担着了。
孟时祺有些后悔自己没早点说。若他少些顾虑、早些就将事情说了,面临的情况或许会比现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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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卧房中,玉引正目睹着孟君淮气炸的样子。
他已经在房间里以由南往北、再由北向南的路线,踱了五六十圈了。
但他好像越踱越生气,好几次踱着踱着突然猛往西拐,想撸袖子揍阿祺去,都硬被玉引挡了回来。
于是,当玉引听到杨恩禄在外颤抖着禀话说“二公子求见”的时候,表情瞬间一僵。
孟君淮脚下一停,冷着脸闷了闷便一挥手:“不见!”
而后他们照常用膳,用膳时他倒在有意识地克制火气了。明婧小心地往他碗里添了块鸡丁的时候,他虽冷着脸,还是夹了个她爱吃的鸡肉丸子也添给她。
“父王别生气啦……”明婧一边劝父王一边看母妃,孟君淮刚吁了口气,外头恰好又有人进来禀话:“爷,二公子跪在院外头了,您瞧……”
“让他滚!没他这样的儿子!”孟君淮旋即又来了火气。
禀话的宦官迟疑着看向玉引,玉引一喟:“让他回去,就说这事我会办。”
那宦官身子躬得更低了:“二公子说今日必要见到您和殿下,不然就跪着不走。”
“那就让他跪着!”孟君淮一拍桌子,那宦官哪儿还敢再多言,缩缩身子就要走,好在玉引及时添了句:“给他拿个蒲团垫垫。”
待那宦官离开,玉引抬眼瞧了瞧,觉得孟君淮的面色冷得能冻死人。
她就给明婧递眼色,示意她再哄一下父王。
明婧扁嘴摇头,意思是:“母妃自己来!我不管了!”
“……”被嫌弃的玉引只好自己碰碰孟君淮的胳膊,“别气了,明天我就去把这事料理妥当。阿祺这边,咱好好教他。”
但孟君淮还是很气,气到从用完晚膳直到上床睡觉都没再说一句话。
二人一起躺下后,玉引看了他半晌,不得不再劝劝他。
她翻过身趴着,用胳膊支着床,望着他道:“消消火,阿祺这孩子平常都挺乖的,也就干了这么一件错事。虽然这错事大了点吧……但看他自己也知错了。”
据说现在还在外头跪着呢。
孟君淮又静了良久,末了叹了口气,苦笑说:“你不知道,我是真怕阿礼阿祺兰婧这几个出事,比担心阿祚他们还多。”
玉引不禁蹙眉:“这话是怎么说的?”
“阿祚他们犯点错,旁人都能就事论事,惹不出大篓子。阿礼他们几个惹事……横竖都是你这当嫡母的不对。”他口吻中满是疲惫。
类似的话,玉引今天从和婧嘴里也听了一遍。和婧同样十分担心这件事最终牵连到她,忧心忡忡地琢磨要不要提前散点什么对她有利的风声做个铺垫,然后狠狠教训阿祺一顿?
把他们俩的话放在一起想,玉引很没出息地感动了一下,于是不声不响地就蹭进了孟君淮怀里。
正为此懊恼的孟君淮木讷地揽住她:“……?玉引?”
“没事的,这事也没闹到那么大,不用乱想这些。”玉引埋在他怀里笑笑,“你跟孩子们都待我好,我就特别开心!”
他扑哧笑了一声:“怎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玉引说着抬眼看看他,“明婧今儿还说呢,说不想嫁人是怕没人陪我,所以她真想留到二十再嫁,让我不许催她。”
“行,那就不催她。”孟君淮翻身将她搂紧,转而又叹气,“阿祺这事……罗氏那边便麻烦你,明天我进宫一趟,安排一下阿祺。”
安排一下阿祺?!
玉引微愣:“你打算怎么着?”
“这你别操心了。”孟君淮禁不住一声冷哼,“这小子是欠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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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玉引就动身去了八大胡同。
毫不夸张地说,她真是一辈子都没来过这地方,而且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来这地方!
青楼什么的……离她太遥远了,谢家没有半个人和这种地方有关系。嫁给孟君淮后,也就听他说过一次十四五岁时对青楼好奇跑来一探究竟的乐事,他也没正经……嫖过。
万万没想到,他没嫖,阿祺嫖了!
玉引坐在马车上想着都头疼。心下又将思绪理了一遍,拿准了今天要怎么做。
首先,这孩子是决计不能留下的,不是她心狠,而是这事儿实在没法办。
孩子生下来总不能养在青楼里,那往回接,势必引人注意——这比往家里接个青楼姑娘都引人注意,因为青楼里生个孩子总是会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好事者总爱探一探孩子的父亲到底何许人也,会闹出来的风声很难压住。
这样一来,接孩子回府,笑话必定就会闹大,宗室间都会知道他们逸亲王府跟青楼姑娘生了个孩子,板上钉钉,没的解释。
而孩子母亲的身份又没法抬——这比抬谭昱的身份可难多了。谭昱再怎么说,也就是个普通百姓人家出来的孩子,和皇长子成为莫逆之交的安排,虽然听上去十分离奇,但有皇长子主动帮忙,也还很有说服力。
这青楼姑娘怎么办?总不能说是皇长子的红颜知己吧?
找名门望族收养她也不行啊,要这样安排,她谢家首当其冲……玉引还真不乐意家里收这么一号人!她谢家一直干干净净的,凭什么莫名其妙接这个茬啊?!
那孩子又不是她睡出来的……!
所以,最稳妥、对各方伤害最小的办法,只能是不要那孩子。然后她可以给莹月楼、给那姑娘赔一笔钱,从此一拍两散。
当然,她还要交待清楚,这件事不可以透出去半个字。若他们敢拿这事当噱头往外散,孟君淮大概就不得不出手灭了莹月楼了。
算明白这些,玉引疲惫地闭上了眼。
怎么说呢……这些都并不难办,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去杀人,而且还是一个孩子。
这笔血债是阿祺惹出来的,但她到底也沾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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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珠市口。
八大胡同突然净街,闹得周围一片议论。
他们初时以为是哪个楼闹出了和达官显贵纠缠不清的事惹了麻烦,后来才听说是锦衣卫净的街,登时所有人都提了口气,连打听都不敢瞎打听。
这种事倒也不稀奇。八大胡同这地方,鱼龙混杂,三六九等什么样的人都有,是经常牵扯到各种案子里。
本朝已然有好几桩要案都从八大胡同查出过线索。是以每每此处有了疑点,净街搜查都是必然的事。
但这回来的人好像格外多。有人说得有五个百户所,还有人说,至少两个千户所。
当闲杂人等都被清了个干净之后,一辆并不怎么起眼的马车停在了莹月楼所在的胡同口。
玉引下了车,由宦官领着,径直奔莹月楼去。
莹月楼上下都已被锦衣卫先一步赶到了大厅中,玉引进屋后睃了众人一眼,末了目光落在了被两名锦衣卫押着的女子身上。
她看着也就……十三四?
玉引有点意外,她原以为这个罗香盈必是个妖娆成熟老资历的,所以能勾得阿祺犯这种错,没想到居然是个看上去清清秀秀的小姑娘?
玉引睇了她一会儿,但一个字都没说,直接提步上了楼。
罗香盈自也被锦衣卫押了上去,玉引随便推开了一扇房门进去落座,待得她被押进来,房门立刻被从外头关上。
“夫人……”香盈瑟瑟缩缩地跪到地上,只觉眼前这位夫人气势慑人,明明还未说一个字,已将她惊得快哭出来。
玉引定了定神,仍被她居然是这么个小姑娘的惊讶搅着,别看目光不看她,才得以冷静地继续说话:“一位姓殷的公子从今年三月开始养的你,最初是十两一个月,后来一直涨到一百两。这个月初你发现自己有了孕,他给你请过三次郎中还拿过不少补药来。是不是这么回事?”
“夫……”香盈惊住,她不懂眼前之人为什么会这样清楚这些事。懵了懵,垂首应说,“是。”
“好,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这孩子你不能留着,将来你也不能再见他。”玉引说话间不经意地一瞥她,却因她眼底那份过于真实的惊恐而微微一怔。
她觉得青楼女子阅人无数,不该这样容易陷入惊恐。
但她没说什么,还是按原有的打算摸了银票出来:“这是三千两银子,算是给你的,你们楼里我会另外打点。日后你该如何过便如何过,和那位殷公子再无关系。”
“夫……夫人!”香盈颤抖着哭出来,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拗不过眼前这位贵妇,却又不得不试着争一争。
她磕了个头道:“夫人,您把我买走都用不了一千两银子,求您买我走吧,您让我把这孩子生下来,我……”
“你不能进我们家门。”玉引生硬道,可香盈随即说:“我不求住进您府里,您让我住在哪儿都好,我只是……”
“罗姑娘,京城就这么大。”玉引凝视着她,叹了口气,语气不知怎地就缓和了下来,“我不能让你过门,更不能由着你住在外头。你与他继续接触下去,总会知道他是谁,你随意与街坊四邻说一说先前的事,他就要被全京城笑话……可我也没法平白相信你不会说出去。”
“可是我……”香盈的声音噎住,她确实没有任何办法让对方相信她不会乱说。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没用,逼得她几乎要哭出来。
玉引仍睇着她,不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竟在慢慢心软……?
罗氏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她禁不住地觉得,她可能是真的很可怜。
可是,她真的不能因为心软而改变什么,甚至不能由着罗氏生下孩子、府里将孩子抱走,再与她断了关系。
八大胡同不是没有别的达官显贵来,她若到时想去打听哪户人家新添了孩子,哪户人家的孩子过满月、过百日,都太容易了。
而她没想到,没过太久,罗氏忍住哭声,抬头看向她时眼中多了另人一震的坚定:“我不要名分,我、我不用这孩子认我,我也可以不见殷公子……夫人您买我走好不好?我伺候过我娘,我什么活都会干,夫人您给我口饭吃就行……”
“你……”玉引大感诧异,蹙眉看了她半晌,终还是道,“你图什么?”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香盈说这话时,目光忽而一亮。
她转而哑笑出来:“夫人您大概不知从小就在青楼是什么感觉……我不敢奢求能出去,可我还是想出去的。”
玉引没有应答,香盈顿了顿,低下头放轻了声音,又说:“我……我至今只侍奉过殷公子,夫人您……别嫌我脏。我发誓……我发誓这是实话,我若骗您,早晚还让我落回这地方来!”
这句话彷如一根银针,在玉引心头一刺。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但总之那种滋味儿令人难受极了。
这姑娘十三四,和婧十三四的时候正在高高兴兴地跟兄弟们一起读书,满心期待地憧憬婚事。她却跪在这里,央别人把她从这里买走,低着头解释说自己“不脏”。
玉引一时甚至不知该如何应对。若她是为图名分图富贵,她都可以硬着心不答应。若她拿和阿祺的情分说事,她也可以不接她这茬。
可是,她只是想离开这儿,她只是在为自己做低得不能更低的打算,一个对王府确实造不成任何损伤的打算。
良久,玉引长长地吁了口气:“不是我不帮你。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不知道,我若带你回去,不止是你没有名分、不能见他、不能让孩子认你的事……”她说着停了停,想琢磨个委婉的措辞,旋即明白接下来的话实在没的可委婉,“我们府里出身最低的下人……也还是比你高些。”
“我不怕的!”香盈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又忙压低,“什么重活我都能干,若我撑不住送了命,反正……反正有卖身契在,官府也不会为了我跟您计较。”
玉引:“……”
她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真是很坚定,忖度了会儿轻重,叹息:“你可想明白,但凡进了那道府门,你可真是死都出不来的。”
下一瞬看到的,是香盈连连点头。
于是,几乎整个王府的人都在半个时辰后显得有点懵。
——谁都不太懂,为什么王妃去了青楼一趟,把这姑娘给带回来了,还说让好好安胎。
唯一听上去还算正常的两件事儿,是她解释说已经打点好莹月楼了,那边万不会透出去半个字,还有这个青楼姑娘日后在王府没有任何身份,生完孩子后该干活就干活。
所以这好像惹不出什么事,可还是……怪怪的啊?
东院里,尤氏冷眼看着跪在眼前的香盈,听下人禀完话,就气得要呕血了。
她咬了半天的牙才缓下口气儿:“收拾个屋子给她吧,孩子是二公子的,让她好好生下来。”
然后自有下人领着香盈出去。尤氏带她离开后,足足摔了三只茶盏才算解了恨!
谢氏……谢氏这是成心给她好看!把人领回来,可不就是为了给她添恶心么!
若谢氏不是在位份上高她一头,她真想现在就把这罗香盈拖出去打死!
“给我好好伺候着她,万事都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尤氏气不顺地磨着牙,心里琢磨着早晚要把这恶心给正院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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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玉引打从回来后就趴到了床上,半天没说一句话。
她也无奈,自己到底怎么就心软把人给带回来了呢?
孟君淮听说后也很诧异,但一掂量觉得她这安排虽然已说不上利索,但也确实没什么大碍,就在旁边一脸轻松地笑话她:“什么人就往家带?可真有你的!”
“你别说了!”玉引还是趴在那儿,抻过个枕头按在脑后,声音烦躁无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明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可看她那模样……我就是怪不忍心的!”
现下想来她都怀疑自己可能是被骗了。青楼里的姑娘多会看碟下菜啊,谁知道罗香盈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但太晚了,她已经把人给领回来了。
孟君淮还在旁边口吻悠悠地笑:“哟,把你懵住了?看来这姑娘真有点本事啊。”
玉引气得没话。
他口风一转,拍拍她又道:“得了得了,你个小尼姑本来就心比豆腐软,干出这事儿不稀奇啊,不稀奇。”
“哎你别损我了……!我知道我没办好!”玉引气恼地坐起来,重重一喟,又问他,“阿祺怎么着了?跪了一夜,叫大夫看了没有?”
“看了。”孟君淮道,说罢蹬了鞋也歪到床上,续言说,“我请了个旨让他去给先帝守陵。”
“啊?!”玉引傻眼。
“甭担心,就半年,让这小子静静心。”孟君淮漠然道。
玉引:“……”
她懵了半天才说:“那边都是我父亲的旧部,我给家里写个信,让父亲交待他们别为难他。”
“别,用不着。”孟君淮冷着脸抬手挡住她,“就让他吃吃苦,省得他总往那温柔乡里钻。”
玉引:“……”
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生气。
嗯,她也很生气。不止生阿祺的气,还生自己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