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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伊格是在抵达莫斯科的当天上午与她道别的——尽管裴芮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
激烈打斗的喧嚣声从门隙溢进来,铺满整个包厢,完全盖过他的语声。见伊格深深看她一会,披衣打开门,裴芮还以为他只是想去买瓶酒。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她将门落了锁,独自留在包厢里,继续慢条斯理地抽烟。
耳边吵闹的动静持续不断,大约来源于隔壁餐车车厢,男人们或用俄语粗野地讲脏话,或从喉咙最底端弹出吃痛惨呼,间杂着瓷盘碎裂的脆响,逐渐混成一团含糊囫囵,再也分不清哪个声音属于谁。
长途跨国列车一向是滋生犯罪的温床。乘务员多半是年轻女性,遇事通常悄无声息地疏散在场的老人和孩子,很少直接干预犯罪行为。整趟火车载有上千名乘客,却只配备了四名乘警,职责仅仅是确保不出现过于严重的恶*件,因而他们大部分时间里都在一旁袖手旁观,任由事态发展。
尹伊格径自往餐车走,不出意外看见一个乘警守在车厢联结处,正透过门上一面窄窗向内张望。他无声上前,拍拍对方的肩。
冷不防有人从身后趋近,乘警吓得猛一哆嗦,回头打量起不速之客:昏昏沉沉的,眼神迷离,估计是喝懵了。
乘警心下犹豫要不要扶他一把,同时把歪斜的宽檐帽扶正:“……你这是要过去?他们不知道拿什么把门顶上了,现在打不开。”
话音刚落,餐车里一声爆喝,有什么重物打着转斜飞过来,砰地砸击在车门上。伴随着一道劈刀似的利响,玻璃骤然震裂在眼前。
乘警面露畏怯,直往后缩脖子,躲开飞溅的碎茬,心有余悸道:“而且最好也别打开。”
尹伊格示意他让出通路,然后在乘警错愕的注视下,抬脚直接撞破车门。
又是一声巨响,破开耳膜嗡嗡地疼。
越过摇摇晃晃损毁敞开的门,触目所及是空阔餐车。几面桌子被掀得东翻西落,餐具都盖在堆叠的桌布底下,看形状早碎成了粉末。壁灯也在扭打中破漏了几盏,主要光源来自窗外。
满地狼藉之上,两人男人缠斗在一起,闻声不约而同停下动作,抬头转向尹伊格所在的方位。
脸上都挂了彩,露出的手肘关节也青肿着,不过没见血。
瘦高一点的男人认出他来,不由得失声道:“大尉?”
他拼了命从对手的钳制中挣脱,像是条件反射一般,啪地并拢脚跟,起手行了个规整军礼:“上士安德留沙.加夫里洛维奇,向您致敬。”
“安德烈,好久不见。”
尹伊格看见他,也稍怔了一下,没有立即还礼,只是点点头,“你除了非法毁坏餐车,没别的事情可做么?”
餐车里的另一个男人体态更厚实更强壮,这时也直起腰板,抢在对方之前阴阳怪气道:
“还‘向您致敬’呢——得了吧安德烈,他早就退役了,不再是你的小队长了,你该省省你那些奉承话,留着去拍警局上司的马屁。”
“季马,你答应过我不在这列车上闹事。”
尹伊格淡瞥他一眼,脸上有思量的神色,很快又望向安德烈:“你当了警察?”
“是的,我是警察。”
安德烈双颊激动地红着,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开口,语气又重又急,不过能让人听清,“前几天我结束了在黑龙江的联合抓捕,结果在边境看到季马,又查出他买了这趟火车的通铺票……”
尹伊格适当地表示不解:“季马有什么可查的。”
安德烈急于解释,喉间冒出一声轻咳。
“听我说,大尉,季马现在替军火贩子卖命,我怀疑他涉嫌跨国走私枪支弹药。”
手脚因愤怒红涨发抖,他陡然扭头,直面季马,“你别忘了自己曾经当过兵、参过战!恐怖分子拿到补给支持,枪口可是会对准你拼死保护过的那些人!老人、女人和孩子,他们谁都不放过……”
用双手掩住脸,急躁地抽吸着,他没能继续下去。
“不就是卖点儿枪炮么,这有什么?以利亚他老爸也是干这个的。”
季马梗着脖子,强作出满脸不屑,仔细看来,竟藏着点委屈和莫名其妙,“你不懂,这买卖早就半合法化了。而且我们老大的军火直接向反抗武装售卖,那些恐怖分子可沾不到一根指头……”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碍于伊格目光无形的重量,忍住了没再正面冲撞,只能相互瞪视对峙,彼此以眼神无声开火。
尹伊格站在中间,往前迈了半步,跨过两把餐叉和一柄圆勺。
“到此为止吧。季马是我带回来的,我替他担保。”
他弯腰拾起餐具,随手掸去灰尘,放到右边的安德烈手里,“芮芮胃不好,待会应该会来餐车吃点东西。现在你们把这里恢复原样,有事等到莫斯科再说。”
“但是,大尉……”
安德烈一手餐叉,一手圆勺,张了张嘴想要表示反对。话还没出口,他忽而意识到一个熟悉的字眼,“芮芮?裴芮?她不是死了么?”
“我找到她了。”
不愿与他多谈及这个话题,伊格转而说,“你们商量一下,出一个人去找隔壁一等车厢的乘警,把要交的罚款算清楚。”
安德烈突然有些沉默。
“……我去吧。”不一会儿,他垮下双肩,面露妥协,俯身扶起一面桌子,把餐具放到上面,“我会告诉他,是莫斯科警方在执行公务。”
尹伊格颔首。
“账单寄给季马,他会付一半。”他说。
“不用了。”安德烈的声息终于完全平顺,静静地转了转扭伤的左腕,低着眼谁也没看,“我只希望他能知道,自己到底该为谁拼命。”
季马扶墙正歇着,心情本就有些烦郁,闻言更是勃然大怒,摔手便要上前:“老子还需要你一个小通讯兵来指手划脚?”
一只手盖上他肩头,细细泛凉。紧接着,被按住的肩膀往下狠狠一沉,他猛然一个趔趄,朝后仰倒撞上墙面。
“以利亚,咱们下回能轻点么?”肩胛骨传来辣痛,季马不禁龇牙咧嘴,使劲揉了两下,“我都退伍三年了,一次体能也没练过,哪受得住啊。”
腮颊鼓起一个肿块,他在嘴里舔了舔干热的后槽牙,然后听见对面尹伊格说:“只要你不惹麻烦——现在跟我回去。”
安德烈默不作声走了。季马意识到的时候,隔壁车厢已经依稀传来他与乘警的交谈声。
“不管那小子了。”季马一开始还在嘟囔,说到后来,语调变得促狭,“咱们去找裴芮?”
余光在他身上停留半秒,尹伊格抬步走向餐车另一端。
“回通铺。我该换套衣服了。”
他推开两节车厢的连接门,闪身进了通铺。四人共享一个隔间,他和季马铺位相对,都在最下面。这几天他整日待在裴芮的包厢,行李就扔到床头,也没装贵重物件,不过是些换洗衣物。
全身上下最重要的是那一封信,他一向放进钱夹随身携带,除此之外,遗失什么都不要紧。
尹伊格是半个月以前在北京找到裴芮的。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真要再跟她见上一面,他竟然开始感到胆怯。
直到后来跟她上了火车,他也没能顺利克服这股没来由的退缩。一连几个白昼,他都在餐车里目不转睛凝望她的房门,晚上回到通铺走廊里独自喝酒,心底斟酌该如何开口,如何表达,如何相处。
没想到,是裴芮先找上了他。
她的声音变了,也许是抽烟的副作用,相较起以前略显沙哑,硬一些,也暗一些。看清她的脸,尹伊格有许久的空白,最终回过神来,她已经走了。
他跌跌撞撞,意识混沌,起身却立不稳,肘弯磕了下门板,发出沉闷的一响。打着呼噜的季马被他惊醒,隔着门低声问他怎么了。
心里全都是她,尹伊格下意识就要用中文,生硬地停了片刻,才想起来换成俄语:“她来找我了,跟我说了话……我要去见她,马上去见她。”
所以他去见了她。
见了她,他就想不起别的了。
甚至到现在,尹伊格还在想着她,不自觉地稍稍出神。
长袖衫满是皱褶,被他勾住衣领脱下来。
季马屈身坐下,拿起手边未完成的弹壳工艺品端详。心里稍加琢磨,他指缝夹起一片砂纸,贴在弹壳上细致打磨。
转眼见尹伊格光着半身,拿一件干净衣服往头顶套。微鼓的背肌裸.露在外,苍白而紧实,附着小片红色砂砾一样的吻痕。
季马忍不住嘿嘿笑:“这几天你们俩在一起,居然还穿衣服?估计床单都毁了好几张了吧。”
“德米特里,”尹伊格没回头,眼皮也不掀,眉角微微抬着,轻声细语说,“你懂得这么多,应该自己去找个女朋友。”
被他意味深长叫了大名,季马瞬间老实了,连坐姿也不由自主挺了一挺。
“我也想找个女朋友,可现在那些姑娘啊,都喜欢你这种漂亮的小白脸……”他小声说着,半途发觉不对,匆忙改口,“我是说,长相英俊富有魅力的男人。”
伊格转过身,视线斜向他,没说话。
穿好衣服,他在卧铺边坐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低头,薄唇向上牵动,折起一根很纤脆的笑纹,一路攀到了眼角。
季马打磨弹壳的手指顿住,无端想到三年前尹伊格放下狙击步.枪时的笑容。
欣喜的,庆幸的,松脱了全部气力的笑容,却在下一秒冻住他的嘴角——因为他感受到了爆炸形成的轰鸣、震动与声浪。
那双蓝眼珠迅速凋敝枯涸,像蒸干了最后一丝水分的河床,在日光暴晒下一块一块皲裂开,翻出里面腥热发黑的泥土。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有光亮。
如今找到了就好。
季马由衷地想着,磨了磨牙,手里的弹壳包进砂纸,坐直身体问:“裴芮……怎么样?她还好吗?”
“她很好,头发剪短,个头也长高了。好像比以前呆了一点,没那么咄咄逼人,变可爱了。”尹伊格顿了一顿,目光伏低,“你知道么?她还记得要用薄荷叶卷烟。”
季马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迷茫,好不容易憋到他叙说完毕,赶快迫不及待地问道:“别说这个了,她还认不认得出你?”
“重新认识了一下。”尹伊格说,“我出门之前,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她。”
季马迟疑了一瞬:“没别的意思,以利亚,但是——你怎么能确定她会主动联系你?”
“她还爱我,只是她忘了。”尹伊格答得笃定。在单人包厢里,裴芮那样热烈地回应他的亲吻,用嘴唇、舌头和牙齿,碾过他血管丰富的下颌线,轻轻含咬突起的喉结。
这是她曾经喜爱的亲热方式。
无需多加判断,他就明白过来。她的大脑遗忘了他,身体却将他牢牢记住。
“要是她没有联系我……”尹伊格声音紧绷,嘴唇并了片刻,再出声说,“她会联系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