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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时日过去,裴芮陆续结识了第七别动队的其他成员。
“这个光头是我们的老熟人,季马。”她坐在生活区餐厅流不动的寒冷中,抵着一面长桌,手持dv对准前方,一本正经地道。
季马正狼吞虎咽着,猛一听见类似自己名字的发音,腮帮还鼓鼓囊囊的,赶忙抬头冲裴芮一笑。
镜头偏斜,一再拉近。
她接着说:“季马旁边的是以利亚,又叫尹伊格,也是这个小队的指挥官。”
伊格脊梁笔直,略动下颌看向她。两束目光一瞬不瞬,蓝得发磁。
摄像画面里的人很快又换了一个,裴芮介绍说:“瓦连京,一位居住在军人躯体里的诗人,经常被战友开玩笑称作‘普希金’。他……”
她还没说完,伊格已站在面前:
“跟我来一下。”
裴芮声色未变,握着dv的手也是稳定的:“谁?”
“你。”见她仍不动摇,他只得妥协道,“……裴芮。”
裴芮很喜欢听尹伊格叫自己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自小说俄语,影响了他讲中国话的习惯,他的发音方式跟她遇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伊格走在前方,到窗边站定。他穿着宽大军裤,上面却是贴身的半袖汗衫,背肌间耸起肩胛的形状,凛冽有如刀背。
也像是被海水削尖的礁石。
很莫名。尹伊格总能让她想起一些锋利的、致命的物件。
如果声音有形态,他的应该状如薄刃。
“稍微做些准备,今晚要离开驻地一趟。”他就用薄刃一般的声音对她说话。
裴芮的眼神乱了一乱,似乎能隐约觉出他声带那些微的纹理,在慢慢割磨着她的耳膜。
“去什么地方?”舌根有点涩,她的话却出奇顺畅。
尹伊格避而不答。
“到时候你会知道。”
“防着我呢?”裴芮笑了笑,进而道,“没事,能理解,毕竟是你们的作战任务。”
“不允许携带摄影器材和录音设备。”他一丝不苟,又嘱咐,“在行动时要保持无线电静默。”
“这么机密?”
当年她随行美军采访时也有过这样的先例。即便提前签署过保密协定和免责声明,一旦遇到特殊行动,军方也有权对记者活动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制约。
她点点头,语气里半分揶揄:“明白了。那就用眼录,用心记。”
她仰着脸,看着他,所以他也回以对视。
那样通透一对眸子,眼神熠熠生光,如同为他准备的、黑沉的诱陷。
“嗯。”
唇隙滚出一声喉音,他转身就走。她的眼神还牢牢附在他的瞳膜上,顽固地不肯离去。
的确很漂亮。
人生第一次,他同意了季马的看法。
季马两只手指捻住一根牙签,闲散地靠着椅背剔着牙,余光不知怎么就扫到一边去了。
他望见尹伊格和裴芮两人站在结着冰的窗边交谈,都是头发黑,脸孔白,五官轮廓分明,脸上也都吊有琐细的冰棱的影子。
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我们造的那些东西,皮实是皮实,但太糙了。”
等裴芮跟着尹伊格回来就座,季马不由掸掉牙签,把自己油然而生的这一份感叹倾诉给她,“你们中国产的玩意儿就不一样,特别瓷细。你也是,以利亚也是,看这皮肤薄的,一指头就能碰戳破了。”
这段时间以来,裴芮跟季马聊得最多,对他的措辞和口音也更为熟悉,一句话不用怎么费劲就听得懂。明白了他连说带比划的意思,她不禁“哈哈”笑了,笑完突然扭头,对伊格掂了掂下颌:
“哎,伊格,你听,他说我们俩是玩意儿。”
尹伊格眼帘抬起来:“德米特里,你又想负重跑圈了么。”
“……就开个玩笑。”季马立即摆手,赔笑着絮絮说,“咱们都是多少年的兄弟了,过命的交情,就算还没一起上过战场,毕竟情分还是不一般……”
裴芮奇道:“还没一起上过战场?”
“前两年特种部队编制整改,他自己打报告从信号旗境外活动小组调回国,就成了我们别动队的头儿。”
季马咂一下嘴巴,有点回味的兴致,“安德烈也是跟他一起转过来的。他们那个部队出来的啊,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以利亚还行,安德烈就不一样了,他在‘信号旗’不就是个通讯兵吗,成天摆什么谱……”
季马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嘀嘀咕咕抱怨起安德烈的种种劣迹。
最后还是尹伊格替他回答了裴芮的问题:
“去年出过几次常规任务。真正参与战争,这是头一回。”
而季马那边,对安德烈的抱怨刚开了闸,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从对方令人无法忍受的洁癖和刻薄,一路数落到自己跟他长久不对付的历史渊源,最终总结性陈词:
“……所以说啊,当兵这么多年,我最不待见的就是……”
话到半道卡了壳,季马脸上堆起尴尬的笑,“哎,安德烈,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大尉。”迟来的年轻人满头金发,身量瘦高纤长,先对尹伊格稍一致意,转向季马时早换成另一副表情,“临时有些事,所以来迟了。但与你没有什么关系,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德米特里。”
“……”
季马很容易着急,一急就脖颈粗红,梗着嗓子对裴芮小声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他了吧。”
“季马,别这样。”裴芮有些好笑,看了安德烈一眼说,“他应该只是……”
安德烈转向她:“我怎么样,也跟你无关。”
他走去和瓦连京坐到一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背正对着她。
季马也挪了位置去和安德烈争论,裴芮怔忡半晌才回过神来,忍不住说:“他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我都没跟他讲过几句话。”
尹伊格将微微上扬的嘴角展平,答道:“安德烈不喜欢别人作风散漫。”
“我?作风散漫?”
回顾在驻地这几天,裴芮两手一摊:“……你们也没干什么正经事儿吧,除了每天练练体能。我至少跟你们每个人都深入聊了聊,拍了点照片。”
尹伊格看着她,冷不防说:“没有我。”
“嗯?”裴芮挑起眉毛。
尹伊格:“你还没有和我深入聊过。”
裴芮的眼光伸进他眼里,含着稀薄笑意:“怎么,想深入了?”
“……”
他躲开她意有所指的审视,好半天才又开口:“这是你的工作,对么。”
“我正在给你们小队整理个人档案,方便以后写稿用。”
裴芮随意说,“既然要聊天,你挑个时间吧,我也没什么事。”
尹伊格颔首,表示知道了。
“现在我要带他们去忏悔室。”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舒张又拳紧,“回来再说吧。”
裴芮对其中一个字眼很好奇:“忏悔室?你们都信教么。”
“不。”尹伊格说,“去写遗书。”
他起身,忽而想到什么,便补充道,“作为随行人员,你也可以写一封保存在驻地。”
“不用了。”
裴芮也站了起来,一手握dv,一手扶了两下腰。
尹伊格才回身抬步,后方她却再度出声:“遗书应该留给在你死后会挂念你的人。我还活着呢,也没什么人记着我,死后就更找不到了。”
尹伊格默然。
待到他转过脸,裴芮已成了个背影。
裴芮回到房间,窗帘严丝合缝拉拢着,阳光无从突入,只得在窗外徘徊。顾北柯还睡着,被子完全蒙起脑袋,让呼吸听起来跟闷哼没什么区别。
她拉开窗帘,扯下被面:“北柯,今晚要出去一趟了。”
顾北柯抬起手背挡住眼,花了一会工夫消化信息,嗓音不太有精神:“去哪里?”
“还不能透露,应该有一定危险性,尹伊格他们在写遗书。”
裴芮坐到床沿,垂眼告诉他,“你想给谁写一份么?”
“遗书……”他后颈留在枕头上,脸庞稍微转了个角度,与她视线相对,“我不知道,该写给谁?”
顾北柯眸色很浅,泛着淡淡的棕,冲她合一合眼,好像就能留下一丝棕色在她眸底。
裴芮考虑了一下,答:“给珍视你的、或者你珍视的人。”
顾北柯双眼半睁半掩,似真似假说:“那我要写两封。一封给咱爸妈,……”
他的手爬过来,带着被子里温暖闷滞的味道,轻轻盖住她按在床垫上的指尖。
裴芮的表情硬了一下,不自在地别过眼:“是你爸妈,不是我的。”
“姐。”他指腹搭住她指根的小涡,摩挲着划圈,“别生他们的气了,好不好?”
“我不是在生气。”皮肤表面被他碰触的部分仿佛沾上潮气,裴芮把手抽回来,放到自己膝盖上。她觉得解释起来会很疲累,也就不往下多说,顺势带回话题,“还有一封,要写给谁?”
“写给你。”
顾北柯缩回胳膊,认真说,“两封信,一封给珍视我的人,一封给我珍视的人……”
“起来收拾一下吧。”
裴芮隔着被面拍了拍他单薄的肩头,“还不知道晚上要去什么地方、具体待多久,该准备的都得拿上。”
过了午后天色就淡了,之后又益发往下暗。没等多久,夜幕便一寸寸翻上来。
尹伊格带他们穿过迂回的长廊,同时知会了她,这一次隐蔽的侦查行动将在别斯兰进行,预计为期两天。
而待到她远远瞧见停机坪上好整以暇的直升机,才得知他们将会被空投到指定区域。
机舱里,尹伊格检查着全身扣带,头也不抬说:“我和安德烈会跟你们一起出舱,一带一。”
裴芮半开玩笑道:“双人么?用不着。你让安德烈带着北柯就行了,我拿到过证书——”
“不行。”他蓦地撑起下颌,检查扣带的动作也骤然停顿了,“军事跳伞和民间娱乐不同,你没有受过指定训练,可能会出危险。”
裴芮没想到他的口吻会如此强硬,半晌,示弱似地隆起眉头:“……是,长官,都听你的。”
他们两人肢体交叠,从机舱门一跃而下的那一刻,裴芮并不后悔这个决定。
直到离地距离接近标准范畴,而她的提醒尚未收到任何回应。
她开始有点慌。
“尹伊格,该开伞了”
她怕他没听清,又重复一遍。
该开伞了——
尹伊格想。
她的那句“开伞的海拔越低,我就越兴奋……”,唐突地冲进思绪,将他一切想法全然占据。
因而尹伊格没有动。
屏息数十秒,裴芮再度催促:“开伞吧,已经很低了。”
尹伊格还是没有动。
不但没有动,呼吸竟放得更慢了。
地面一再逼近,裴芮克制不住地大张双目,模糊地看到满地凹凸不平的轮廓,似乎下一秒就要迎面扑撞上来——
似乎下一秒,她的筋肉骨骼即将摔入地表,零落成泥。
“尹伊格!”
她低吼一声,感到他凉润的手臂快速擦过肩背,上方突然涨起一声空气破裂般的爆响,降落伞即刻受风充胀,鼓成一蓬弯弧,拧成一股劲道,猛地将两人朝空中提。
她全身振颤,齿根紧咬,耳窝却有他温热的声息落进来:“爽么?”
“爽!”
她大喊一声,体腔内淤浊尽散,也随发声的力气一同排空,“尹伊格你——”
裴芮分不清自己未出口的半句话,究竟是忽地被风吞没、还是被身后低哑的男人笑声戛然掐断了。
她只记得身上像揣了块石头,越来越矮,越来越沉,她把躯体往上提了一提,砰然作响的心脏也在跟着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