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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头的大概是椿和长贵,他们看上去有些奇怪。
奔到面前来,椿看着她,眼睛一红便落下泪来“娘娘!”
长贵问“娘娘认得我们吗?”
齐田好笑“我睡了一觉怎么会醒来就认不得人?”近近地看着面前人,这才察觉出不同来。她眉眼前的椿没有了青涩的味道,而多了很多成熟沉稳。长贵鬓角也有些白丝盖不住了。
长贵见她认得自己,拉着袖子直抹泪“您只说睡了一觉,可晓得睡了多久?”
急急把御医叫来。
御医让齐田试试坐起来,做些活动,又诊了脉。除了站起来有些无力不稳当,到也并没有甚么不好的。退出去,身边的徒弟一脸惊愕“十几年不吃不喝,却容颜未改,竟也没有半点不好的。太后娘娘是仙人不成?”
御医怪他多嘴,一眼扫去,徒弟到也不敢多说了。走出了殿,御医才说“我到是看祖师手札有说过,某村妇人一睡不起,家人请祖师去看,祖师以为脉搏微弱不可察,气息淡薄似有似无,定然是死了,便使安人安葬下去,结果过了莫约一年,却又自己爬了出来,只以为是自己大梦一场睡了一觉。祖师以为神奇。又记录有人能食瓷器铁器如食肉糜。”
长长叹一声“天下之大。真无奇不有。”
长贵追出来,还没开口御医便道“大公公安心。某在宫中也有些年月,没有不懂的道理。”
长贵笑笑。便回去了。
殿内齐田正与椿说话。
一时问“现在是几时。”又问公主好不好,陛下好不好,周家好不好。叫宫人搬了琉璃镜来与自己瞧,镜子里头的人比椿还要年轻得多,与她睡着时的模样并没有甚么改变。好像对她来说,时间是静止了一般。她不禁有些愕然。固然该是喜事,可莫名感到不安。
椿喜气洋洋“快告诉给陛下知道!”
宫人去了,回来说陛下在工匠所那边,恐怕要些时间再回转。
齐田问起陛下,椿只有称赞“娘娘陡然不能醒转,辅臣之中也有势大的蠢蠢欲动,但娘娘打下了根基,几党之间相互制约,谁也不能越过谁,又苏大人与徐大人维护,陛下虽然经了些起伏,却也都逢凶化吉。”
齐田正听着,却不防喉咙腥甜,胸中翻涌,呕出血来。
椿吓了一跳“娘娘?”
外面有人大步进来,宫人来报“陛下到了。”
齐田示意她不要出声,拿东西遮了被褥上的残血,擦干净嘴,抬头看,进来的是个气宇轩昂的少年,穿的是便服,但上有龙纹,眉目像极了徐铮,不过更多了几分英气。快步进殿来,走到塌前,怔怔看着齐田,好一会儿,才叫“母母。”扑到塌前,眼眶便红了“儿子以为母母不能再醒来。”
小小的人儿,长成这么大,其间又有多少艰辛,以前每每受了委屈,便能找母母哭诉的,一夜之间却不能行了。母母不能醒,他只有自己。便是想把长公主留下都不行。
送长公主去封地的时候,一路哭跟着车子追赶,叫“阿姐不走,阿姐不走。”
长公主却没有哭,大概晓得,母母没有了,她即是长姐便得要坚强起来。停下了车去斥责他“生为皇帝,就要拿出天子的样子来!”问他“苏大人与你说过偏洲案吗?”
他忍着泪,低着头只管抽噎。
长公主半蹲下,替他抹了泪,说“母母当年去偏洲,我也不甚明白。可现在我却有些明白,自己一介弱女子,即无声望,又无功绩,便是空流着皇族之血,能得到的只是流于表面的尊敬,说的话也不被人入心入耳。此时你尚能以皇帝的权力来维护我,可若你有事,我却要怎么维护你呢?难道要像史书上写的那些公主,下降于权臣或是异族,违背心意成为床塌之间侍奉人的东西,全部希望放在他人之怜惜与爱意?把得到一个男人的喜欢当成了自己毕生的功绩?阿姐去封地是为你,也是为了自己。做出一番成就,才能挺直了腰杆在朝廷上有一席之地,才能在你陷于困境的时候拉你一把。这才是身为一个长公主该尽的职责与义务。”
所以呢“你也要都城之中,在苏大人和舅舅的扶持下努力站住脚。不使母母的心血白费,这便是你生为一个皇帝该尽的职责与义务。”
他哭得那么伤心,长公主摸着他的头“我把母母托付给你啦。她照应了我们这么久,轮到我们照应她的时候。”
接下来的岁月,他是怎么渡过呢,一开始总想着,说不定母母马上就会醒了,不许人把母母移出宣室,日夜陪伴在身边。可母母总也不醒来。辅臣们的面目看上去也与以前母母在的时候不同了。
虽然是同样的不苟言笑,可当时看来,有一股居心叵测的味道,好像人人都在为难他,总是拿一件件事故来问他,却每一件事说得飞快,不留半点时间让他想一想清楚,他不敢让这些面目严肃的大人们知道自己并不太明白。如坐针毡。
他虽然知道这些人不敢觊觎自己的帝位,因为有舅舅在。可是,每天一听到向宣室来的脚步声,他都感到心跳加快,头脑眩晕,恨不得时间能停下来。
他想表现得像母母那样沉稳,好像什么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阿姐说的,就是装样子,也要撑着。
可他做不到。他坐在上面,像个唯唯诺诺的傻子。在一声声的询问之中茫然而慌张。不停地向苏任看。等待他的答案。
每天半夜爬到母母塌上,依偎在母母身边,小声地抽泣。母母总说,他是个聪慧过人的孩子,可他却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他脑袋转得很慢,很多话都听不明白。
但哭完了,醒来,还是要继续面对。
太皇太后到是对他和气。召了许多‘可信’的人到宫里来。他觉得跟这些人在一起到还能叫他舒心些。只恨不能日夜跟他们一道玩耍。连母母这里也不常来了。反正……反正母母也不管他了。
结果没两年,徐鳞冲进宣室一口气砍了十三个,一个活口没留。把这些玩伴杀了个精光。
提着他们带着自己玩的玩意,提着那些人头往太皇太后那里去了一趟,太皇太后便再不来了。
他也曾哭闹,看着那些唯一使他能感到片刻轻松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绝望地哭喊“舅舅你也杀了我吧。我做不好这个皇帝。”
舅舅那带血的手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拖到宣室内殿沉沉睡着的母母塌前,对他说“对着你母母再说一遍。说你做不好这个皇帝,一心求死,她的心血你不能看顾了。”
他不敢看母母。
苏任站在一边,道“陛下。别的事不提,便是女户这一桩,也是花了些年才微有建树,都城中的小娘子能随意出门走动,有志者立得女户,读得书,都是近年的事”又问他“你知道女户是什么?”
他自暴自弃“朕不知道,朕什么也不知道。总归天下太平,这个皇帝是谁也做得的。谁来做有甚么不一样?为甚么要朕受这种磋磨?!”
苏任并不理会,只徐徐道“你或许以为,这并不与你相关。却不知道,女户立得,那女子便能成为业主,能有自己的产业,不需得受家人辖制,就能做得了生意。你阿姐有这个为奠基,才能有封地实权,能领治世家臣。”
苏任反问他:“你死了到简单,即位的新皇却不知道是你哪个叔叔伯伯。你以为,他们对女户之事有几分热心?近年来的上书,你也看了吧?至今还有好多封地女子都还养在阁楼,出嫁时方能见一次天日的。这样的皇帝即位,女户之事必将付之一炬,长公主肯定是要被招回都城赐婚的,既然嫁为人妇,或者被送到阁楼上、小院子里关起来也不一定,到底出嫁从夫。小公主也别无它路。而你即不在,两个人再无依靠,会嫁什么人,过得怎么样,全在别人手里捏着。你以为如何?”
他不肯听“不是还有你吗。你是贤臣。”
苏任说“我是贤臣,可你自己都不曾为之尽力,我又何必为了不与自己相干的事与新帝作对讨不自在呢。哪怕看不过眼,大不了挂冠归去罢了。苏某也少有薄产,能保得一世无忧。”
他向徐鳞看。
徐鳞面无表情“你看我做甚?难道还要我造反吗。我手里到底是卫军,护君护得,能一呼百应,为皇帝不畏生死,一但我要做逆臣,你当他们还会追随我?”
他想梗着脖子说“那我也不管。”可却不行。他不能像从来一张铁面没半点人情味的阿舅这样无情。
那是牵着他学走路的阿姐啊。阿妹呢,也是那样乖巧,她最喜欢逛市集和骑马了……
而自己死了,母母会怎么样呢?先头就不停地有臣子被人授意,几次上书,以为太后已死,该安葬下去。到时候母母就算醒来也是被活埋在冰冷的地下。
等自己死了,到下头见了母母,母母问起长姐,问起阿妹,他要怎么说?
难道要说:母母不用担心,都在阁楼上好好养着呢?这不与他亲手砍掉了长姐和阿妹的腿脚一样吗。
他不敢看母母,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徐鳞不说话,苏任也再不言语。
他哭完了,却明白,自己是无路可逃的。
母母曾说,有一天他要靠自己的力量站着,将家人护在翼下。他知道,现在就是那一天了。阿姐正在遥远之地为能辅佐自己、成为自己的助力而努力,自己也得全力站住脚为她和母母、小妹遮一遮风雨。
他才终于把阿姐的来信都展开来看,总有一些是写给母母的,一句一句在塌前念来,初去封地遇到许多险阻,十分艰难,可她到底慢慢地站住了脚。写了自己分不清稻谷与杂草被耻笑的难堪,又写了后来本地俗务进展,说打算开辟新港口建议朝廷将这里设为外港,与海外国贸易往来。提了今年收成好了,便要招收家将与奴兵,以防都城有变能赴死来救。也有资助学子,每年送往都城来考学。
他少有回信,可阿姐总问他好,处处惦记。
他读着,便伏地塌边,不能言语。
从那时起,便不敢再有半点畏缩倦怠。
如今,母母醒来了。
他能堂堂正正地在母母面前说,自己已经能堪当重任。政事不曾倦怠,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哭包,便是母母不在的时候,也把阿姐阿妹照顾得很好。
可拉着母母的手,却还是忍不住埋头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