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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饭,吃得嘴里寡然无味,心里五味杂陈。

    但卫来记得每一个话题,他们聊了味道、火候、调味料,一致肯定林永福之所以能当厨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岑今还抱怨了大火油炒,让她沾了一身的油烟味。

    她侧身过来,笑着让他闻,卫来低下头,鼻端淡淡的火薪和油盐气息。

    他恍惚了一下,忽然发觉为他喷过香水的女人好像很多,但真的沾上烟火气息的,只这一个。

    吃完饭,岑今很快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穿那件他改过的衬衫,头发半湿着绾起,有几缕垂在肩颈上,水珠顺下来,把肩颈处渍湿,那粒鲜红的石榴石,贴着她细瓷一样的皮肤,水亮显眼。

    卫来问:“你这样不冷吗?”

    岑今摇头,把桌上的餐具摞回箩筐,卫来要帮忙,她不让,末了自己拎起了送去前院。

    卫来一直看她,箩筐一定很重,压得她肩侧微沉,撑开伞的刹那,她忽然回头,叫他:“卫来。”

    室外的灯光透过密雨和泛黄伞面,罩在她身上,她有几丝头发在光里扬起,笑容温柔,眼睛里没有全世界,只有他。

    门边是框,她是框里的画,卫来笑,如果这一刻时间停住多好,不念过往,也不要未来。

    赶在烟花未冷前,握住这一抹刹那即永恒。

    ***

    再回来的时候,她握了瓶起开的红酒,两个高脚酒杯,说:“没牌子的,你身上有伤,少喝点。”

    红酒放下,她坐进桌子对面的椅子,衬衫一掀,从内裤勒带里取出一包烟:“刚没手拿,塞这了。说是本地烟,有香料味。”

    她抽出一根,就着蜡烛的火头点着了,手很稳,并不看他,浓密的睫毛微扇,带出周身一种水泼渗不进的沉郁气场。

    这场景,似曾相识。

    卫来想起来了,正式的第一次见面,在面试的房间里,她就是这样的。

    岑今吸了口烟,仰起头,把烟气慢慢吐出。

    忽然笑起来:“爱上一个人真奇怪,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像做了场梦,有人运气好,梦做得长点,就是一辈子。”

    她顿了会,轻声说:“但是我运气不好,总是差了一点。我当时……和三个同事,一起留了下来。”

    ***

    三男一女,除了她,另外三个人还都算资深,联合-国的车队走了之后,他们马上做出应对。

    ——装点门面。

    国际组织的旗帜,还是得打起来的,而且要打得更显眼、更多、更大,混乱时期,某些旗帜标志比人命来得值钱。

    ——登记人数。

    之前宣称不会撤走卡西人之后,有一大部分惶恐的难-民已经四散逃命去了,剩下的,大概在两百名左右,都被一一登记造册。

    ——清点食品、日用品库存。

    这么多人,吃喝是个大问题,清点下来,境地尴尬:小学校里根本也没有太多储备,最多也就再撑个一两天,马上面临断粮。

    ……

    四个人开了会,明确分工,考虑到混乱时女人更容易受伤害,所以很照顾岑今:她只负责留守、安-抚难民情绪、医疗和内部管理,不需要对外。

    剩下的三个人,一个负责安保和巡逻:维-和士兵撤退时有遗留的装备,那人穿上有“un”标志的背心,戴钢盔,抱着把枪来回巡走,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犹疑的胡卡人拎着刀在附近出没,但是不敢靠近。

    另外两个人要开车出外勤:一是为了设法搞到足够的食物;二是不能孤军奋战,要联络其它留下来的、零散的保护区,协同合作;三是这种时候,他们是文明社会遗留下的眼睛,是历史的目击者、事件的见证人,有责任去留存相关照片、资料,也许有一天,这些东西就会用得上。

    开完会之后,岑今心里踏实不少,每个人都很乐观:毕竟不是闭塞的年代了,全世界都在看,国际社会一定会很快插手,谁会放任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持续发生且发酵呢?

    接下来的两天,外勤的进展让人鼓舞。

    ——他们成功买到了面粉、盐、土豆,甚至带回来一些红茶。

    ——据说这样的保护区不止一个,有个法国牧师的教堂里藏了三千多卡西人,国际红十字会在正常运转,扛下压力收治了很多伤者……

    ——他们甚至遇到了bbc的记者,据说有一部分照片已经传回去了,很快会对全世界公开。

    ……

    但接下来,希望就像烛火样慢慢熄灭了。

    紧急事件的处理其实也像灾-后救援,有黄金72小时,起初的几天国际社会如果没有重拳出击或者明确发话的话,会被视作某种程度上的纵容,施-暴者会更加嚣张。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

    太阳升起,星辰落下,有时候,岑今会呆看着手表表面的指针走完一圈又一圈,觉得卡隆像是被世界给忘了。

    外勤带回来的食物越来越少,车窗在某一次被砸得粉碎,每多出去一次,车身上就多一些破坏——据他们说,外头已经进入了一种群体性的疯狂,那些设路障的胡卡人,对他们越来越挑衅。

    广播昼夜不停,早期的煽-动之后,播报换了内容,会放送各种地址,比如“快,我们在xx附近发现了大批蟑螂,胡卡勇士们,拿起你们的刀,快来”,像是呼朋引伴的杀-戮游戏。

    岑今的精神越来越紧张,做梦都会梦见广播里播报这所小学校的名字,然后无数胡卡人,提着刀,从四面八方涌来……

    有一天,两个出外勤的同事没有回来。

    不安像潮水一样在保护区里蔓延,等了一夜之后,那个负责安保的同事决定出去找。

    岑今在高度紧张中又等了一天。

    ***

    她就在这里停顿,沉默了一会,磕掉烟头的灰烬。

    卫来问:“然后呢?”

    岑今笑笑:“然后就没回来,妈的,像是开玩笑,突然之间,四个人,就变成我一个人了。”

    “我整夜不睡,在黑暗里瞪着眼睛,想着,我要完了,没外勤、没安保、没吃的,天亮之后,只要再有一个胡卡人靠近试探,这个保护区就完了。”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黎明的时候,她忽然听到车声,然后有人撼着小学校锁起的铁门大喊,有人吗?请帮我们开一下门。

    “我透过窗户往外看,看到撼铁门的是个白人,当时的心情,像见到了同胞一样激动。”

    来的是热雷米和瑟奇,两人开一辆面包车,车身有“和平救助会”的徽标。

    车子开进院子,车后遮盖的帆布一掀,里头藏了十来个满身血污的难-民。

    “热雷米说,他和瑟奇也是留下来的志愿者,他们的保护区被冲破了,那些难-民,是他们一路过来时救的。”

    热雷米带来几个不怎么乐观的消息。

    一是,局势在恶化,国际社会集体哑声,短期内好像没有要干预的意思。

    二是,保护区也不安全了,光这两天内,就听说有两个保护区被冲破。

    三是,他们路上听说,有两个外国人,在车上私藏了卡西难-民,想强冲路障,结果胡卡人十多辆车紧追不舍,还在广播里呼吁更多的人赶来围堵,那辆车慌乱中翻下大桥,起火爆-炸了。

    ……

    岑今有一种感觉,那两个外国人,也许就是她的同事。

    卫来问:“那两个人,热雷米和瑟奇,是怎么知道小学校的位置的?”

    岑今说:“他们说,在路上遇到过我那个出去寻找的同事,他指给他们的。他们也把那两个外国人翻车的事跟我同事说了,但我同事坚持要去确认一下。”

    她举起酒杯,仰头喝下大半,舔了舔唇上的酒沫:“我那个同事,至今还是失踪状态。”

    ***

    她甚至来不及为前同事痛哭,就已经和热雷米、瑟奇在商量新的对策了。

    热雷米提议:非常时期,非常对策,随着保护区接连沦-陷,老一套的做法已经行不通,不妨采取一些手段。

    “热雷米说,那些暴-徒中,除了少部分是真正的极端狂-热分子,大多数人,还都是借机想捞点甜头、可以买通的——他曾听说,有些保护区之所以更安全,是因为负责人给军-方小头目塞了钱,小头目暗中给保护区行了方便。”

    卫来问:“那你当时有钱吗?”

    “没有,但卡西人有。”

    “是不是由你出面,朝卡西人募集钱款了?”

    岑今笑了笑:“是啊,那些日子,我负责内部管理,难-民只相信我,只能我去。”

    当时,卡西人逃离得仓促,随身带的现金都不多,而且困在小学校里,钱没个花处,听说可以给自己买方便,都争先恐后地往外掏——数目颇为可观,这笔钱也很快发挥作用。

    “热雷米他们出去打点了一次,带回来很多吃的,甚至还有啤酒。他们的计划是打通一条路,买通这条路上的所有路障,出入不会有麻烦,而附近的胡卡人得了好处又不会骚扰学校,这个保护区,就是真正被保护起来的避难所了。”

    岑今喝干杯子里的酒:“效果很明显,比我之前的同事们拟定的计划还要管用,我觉得热雷米他们脑子很灵,懂变通,这才叫适者生存。”

    “他们陆续又救回来一些难-民,难-民的总人数,最高时,是292个。”

    卫来问:“为什么是‘最高时’,后来有减少吗?”

    ***

    新的难-民加入,难免带来外界疯传的消息。

    大多是悲观绝望的:又一个大的保护区被冲破了,外国人的脸也不再是保障了,听说有志愿者遇难,国际社会还在开会讨论,不能达成一致,议程一拖再拖——但这里每一秒都在死人。

    也有振奋人心的:听说有人逃出去了,通过水道去了乌达,这种时候,保护区也不能信任,最安全的地方莫过卡隆之外。

    热雷米设法打听,佐证了这一消息:卡隆和乌达之间有条大河,河上确实有船,但是,一路买通关卡加上船上的位置,一个人要收很多钱,说白了,就是发难-民财的。

    卫来沉默,他想起可可树说的话。

    ——我记得那时候,有一阵子,河水忽然变红了,很多人去河边看,还有人在河里捞起过漂下来的尸体。

    ——后来听说,有一群难-民想通过河道逃过来,但是没有船……胡卡人追上他们,就在河边……砍呀……砍……

    卫来问:“河上真的有船吗?”

    岑今笑笑:“我不知道啊,当时我从来就没出过保护区一步,也没有真的看到谁去杀人,都是听说的。”

    但是消息很快传开,很多难-民来找岑今打听,岑今去征询热雷米的意见,热雷米回答,可以试试,但太危险了,你只跟几个人说说看,第一次,不要超过5个。

    卫来打断她:“从头到尾,都是你出面去说?”

    岑今无所谓地笑:“是啊,要钱是我,发布消息也是我,人家出外勤,在外面跑来跑去,这种内部管理的事,当然该是我做。”

    卫来沉默,顿了顿轻声说:“傻姑娘。”

    岑今笑:“是啊,现在学精了,就是可惜,不能给那时候的自己分一点。”

    钱凑得很快,有人拿存折抵,有人提供了家里的地址,告诉热雷米贵重的物品藏在什么地方,请他帮带——在卡隆,卡西人本就属于相对富裕的阶层,求生的价码虽然昂贵,但还是愿意孤注一掷。

    第一批的5个人在半夜出发,黎明时分,热雷米和瑟奇的车子归来,隔着很远就向她比胜利的手势。

    岑今眼眶微湿,如释重负。

    “热雷米嘱咐我,这个消息不能公开,因为人多口杂,万一泄露,这条好不容易买通的生命线就会被迫中断。所以我行事很小心,把一次撤离的人数控制在10个左右,而且会安排亲友一起走,有人问起少了人,我们一律回答,是为了降低风险,转移到临近的保护区去了。”

    “就这样操作了五六次,有一天早上,我照例地等,热雷米和瑟奇回来之后,也照例地告诉我一路平安,没有任何纰漏。”

    “然后他们回房休息,热雷米走在我前面,他穿了花色的衬衫,我无意中发现,他的衬衫后背上,有一道喷溅上去的血迹。”

    她看进卫来的眼睛:“于是我站着不动,他们都回房了,我还是站在原地不动,我开始回忆他们是怎么出现的,然后……我忽然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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