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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为何不擅长作诗呢?那是因为她爹爹也不擅长,追根溯源那就要扯到她祖母身上去了。
祖母是昭昭两辈子里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不论时间过去了多久,昭昭总是记得她五岁暮春时节的那一个傍晚。四五岁的小娃娃正是初初有了记忆的时候,她记得那时自己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吃福爷爷做的糕点。彼时钟婶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媳妇,茯苓是个六岁的小皮猴儿,昭昭自己也还是一只白白胖胖的粉团子。
她坐在梨花树下的长椅上来回晃动着两条肥肥的小短腿,只稍一张嘴,钟婶就将细细掰碎了的糕点喂进她的小嘴里。
头顶上一树树梨花开得极好,仿佛是白雪压枝,又好似澹月倾云。有风吹过,梨花纷纷如雪落。昭昭觉得有趣,跳下了椅子伸着两只胖爪子要去接那花瓣儿。
钟婶见她自顾自地玩得开心,连糕点也顾不上吃了,不由得一面追着她跑一面无奈道:“小小姐,把这一块糕点吃完吧,今日你都没怎么吃呢……”
小昭昭却不欲再吃了,侧着小脑袋躲开钟婶的手,迈着短腿往前方去。她接了好久却怎么也接不住天上的梨花雨,瘪着小嘴就快哭了。
这时却听耳边传来絮絮的轻哄声,然后在那片梨花雨中,她见到了祖母。
彼时祖母早非盛年,更叠加上多年病痛的摧折,但看她容颜气质,却依然让人生不出美人迟暮的感叹,仿佛天底下的美人合该是这样老去的。她的声音不同于镇国大长公主的威严苍老,虽然也能听得出年纪了,却依然带了些懒洋洋的媚,尾音里满是缠绵的意味。
昭昭两辈子的人生里不知有多少人赞叹过她的容貌,小时候见过她的人无一不道这个女娃娃生得玉雪可爱,长大后在更有诸如“沉鱼落雁”这等溢美之词。昭昭也不是没有虚荣心的,上辈子她就暗暗地觉得自己应是汴京城内最漂亮的年轻姑娘了。但她却一直知道自己的五官只像了祖母六七分,祖母身上的那种蕴藉风流更是没有学到半分。
祖母对诗词书画之类的文人雅好极为不喜,在家中时但凡是诗啊画呀的,祖母总爱撕着玩。但奇怪的是祖母去后祖父却在她的棺木里陪葬了一册不知何人所著的诗集,而且昭昭前阵子在永清县的宅子里收拾物什时竟在正房隐蔽处发现了一首绝妙好诗!
但昭昭从小却是在没有什么诗文熏陶的家中长大的。
这时,只听高台上那择诗稿的小宫女奉命下了高台,竟是一路款款走到了昭昭身前。只见那小宫女恭敬行礼道:“潘姑娘,大祈二十三路头名之人中就差您了,烦请现场作一首。”
一旁石晴简直都快急死了,她悄悄对昭昭做了一个“七”的手势,昭昭知道那是柳七郎的意思。石夫人为石晴搜罗来的诗稿中有一部分就是这柳七郎捉刀代笔的,其中恰有两首以中秋为题的,石晴方才自己用了一首,另外一首那天晚上就夹在书页里给昭昭了。她这是在提醒昭昭套用那首诗呢!
却说昭昭又如何不着急?她上辈子只是一个懦弱无能的普通小姑娘罢了,原本只在家人的宠爱下在边关小县城里安逸生活,后来因赵子孟的缘故被卷入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但在赵子孟的庇护下她事实上却是对外边的风云变幻一无所知的。
因为心中憋着一股想要为娘亲报仇的气,又加上她上辈子在赵子孟的书房里所见到过的袁家的一摞摞罪证,昭昭这才一鼓作气地进京城里来考女学了。
她自知天资有限是绝对比不得那刘陵的智远才高的,但她只愿能够混入大长公主的身边就好,届时大长公主对付袁家的时候有刘陵作杀人的刀,那她再以前世所知悉的那些证据为辅,虽则她这把驽钝的刀并不如何锋利,但刀上总算是有致命的毒。
“潘姑娘,您可是身体不适?”许是昭昭迟疑地太久了,那小宫女又叫了一声。
席上早有窃窃私语传出,有些人仿佛是已经认定了昭昭这个欺世盗名的河北东路头名今天算是要蒙混不过去了。昭昭还在席间看到了袁四,她坐在一众贵女边上,再也没有了之前在霸州时众星捧月的样子,但看向昭昭时眼中的恶意却与当初一般无二。
昭昭定了定神道:“并无不适,烦请稍稍等我一会儿。”
只见她提笔挥毫,顷刻功夫就写好了,那小宫女在一旁候着,待墨迹干透她收诗稿时看了一眼,然后脸上神情微动却又让人看不真切,之后便莲步轻移回那高台上向大长公主复命了。
座下诸人眼巴巴地看着高台上那隐隐绰绰的身影,大长公主正在阅览诗稿品评诗魁呢,一时之间谁也不敢吃东西,更不敢交头接耳,光看这凝肃气氛,哪里还是什么诗宴呀,简直就如同大考一般!
帷幔内伸出一只清瘦的手,大长公主缓慢低沉的嗓音威严地响起:“此诗当为魁首。”
一个大宫女赶忙上前将那诗稿递给了一侧的伶人们,接着便是咿咿呀呀的歌声响起——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词句凄婉、曲调悲伤。今夜的星辰已非昨夜,花下吹箫的浪漫往事亦不可能重现,无尽的等待的尽头只有一片更无尽的绝望。一时之间众人仿佛都笼罩在了隐隐约约的感伤情怀中。
宴席上的女学生们议论纷纷,不知此诗的作者是谁。
大长公主赐予魁首玉如意一柄。众人皆翘首盼着,想看看那诗魁是何人。却见那宫女目不斜视,径直向潘昭昭走去。
潘昭昭不敢接过玉如意,反而其身告罪道:“启禀殿下,此诗非我所作,乃是家中长辈昔年旧作。”
“昔年旧作?”大长公主的声音缓缓响起,“今日缘何不现场作诗?”
“回殿下知晓,自从幼时读过此诗,草民便再不知这望月之诗该如何作了。”昭昭知晓大长公主其实并不喜欢别人称她为公主,便一直小心地以殿下称之。
高台之上大长公主轻笑一声,有些感兴趣地开了口:“你便是河北东路的潘昭昭?”
“正是草民。”
“你且近前来。”
昭昭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一步步向高台方向走去。
大长公主只见台下那少女的面庞渐渐地由模糊转为清晰,如同一张素白宣纸上先是缓缓勾勒出轮廓,再徐徐染上颜色,最后成就一幅传世名画。
那眉眼依稀似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