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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史学课后,昭昭就有些明白那方老先生当年为何早早地辞官了,她私下里觉得若是他那时候没有及早辞官,以方老先生的这张嘴,他或许就不一定能够似如今这般高寿了。
之后的制香课昭昭是和石晴、赵子婳、沈东珠一同去的。沈东珠便是那日她们在一窟鬼茶坊遇见的那个来自江南东路的豪商之女,后来竟是极巧地与石晴一道分在了玄字二十七号院。
自古以来,香学就是一脉非常特殊的文化。在生活中,香除了用于日常的薰衣除秽外,也还用于礼佛敬神。因其用途广泛,几乎是所有的女学生们都选修了制香这门功课。
教授香学的先生乃是大长公主身边掌管香料多年的岑嬷嬷,看着仿佛是个极严厉刻板的人,十分看重品香时的庄重礼仪。因着大长公主平日里都离不得她,岑嬷嬷一旬只来女学一日,朝露未唏时在披香殿讲授高级班的课程,暮色四合之际则为初级班的学生们上课。
今日初级班的第一课讲的便是“鼻观”。
讲坛上,一个清瘦的素衣妇人净手调香。岑先生头发已经花白了,看着仿佛只是个朴素低调的老嬷嬷,但她讲起话来声音徐徐,细听起来极有韵味,“鼻观,这品香入门的第一课便是时刻铭记不要去闻香。”
座下石晴低着头偷笑,冲昭昭挤眉弄眼。昭昭知道她在笑什么,大抵就是鼻孔怎么竟能够和眼睛混着用这类的梗,但昭昭却笑不出来。她终于知道上辈子她为什么会成为众人的笑柄了!
那是昭昭前世收到的第一个品香请柬。
骤雨初晴,赵子妤在国公府上的荷风四面亭雅集众闺秀品香,竟也给她送了请柬。其实昭昭的嗅觉是极好的,自己凭借悟性与感觉也囫囵调出过极惊艳的香,但终究是不曾系统学习过那些精致繁复的器皿和庄重雅致的礼仪,品香时的仪态难免落了下乘。因而她自那次品香会后便成了众人口中的粗鄙商女。
她分明记得品香会前赵子妤轻柔嘱咐她:“昭昭妹妹嗅觉灵敏、天赋高绝,届时只要仔细闻一闻,定是什么香料也瞒不过你的。”
她……是故意的吗?
就在昭昭愣神功夫,讲坛上的岑先生已经姿态娴雅地调好了第一味香。
“此香名为‘噬骨’,乃是我昔年旧作。”岑先生顿了一顿,方才继续道,“你们可试着分辨此香所含何种香料。”
众女依次上那高坛去品香,大多数人都是思索许久后摇了摇头,也有少数人开口讲了话的,但岑先生把声音压地很低,底下并不能听见她们到底说了什么。因着众人大多都无头绪,便轮得颇快,不多时就到昭昭了。
那气味十分别致,其香如兰麝,又微微带了一分酒气。昭昭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哪里闻到过类似的香气,但细细品味又有些隐隐的不同。
岑先生言说品香时须讲究一种名曰“犹疑似”的审美判断,这便是要在似有似无之间去把握一种飘忽灵动之美。听着甚是玄妙,仿佛是禅宗里的那种“说一物便不中”之境界。
昭昭沉心静气,远离一切纷繁杂念。香料本就凝结了风霜雨露之精华,更叠加上四季轮回之变换……在袅袅香气之中,昭昭仿佛身处悬崖之巅,面前是一株太古冰雪中的草木精英所结之奇花——那是千日醉!
昭昭猛地睁开了眼,正对上岑先生洞察冷静的眼睛。她笃定地开口:“你知道。”
“是……”昭昭迟疑地开了口。
“是何香料。”
昭昭犹豫道:“香味极像,但细微处似乎又有些许不同。”
“何处不同?”
昭昭斟酌开了口:“先生的这味‘噬骨’似乎更沉些,隐隐似有死气。”
岑先生闻言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她的语气里似乎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微颤:“你方才所言气味极似者是何香料?”
“千日醉。”
岑先生道:“千日醉何解?”
“这‘千日醉’乃是生长于太古冰雪之中的一味草药,其香气别致非常。以此花熬制出的药水色如桃花、香如兰麝,又带了些隐隐的酒气,若是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便可以尝到一丝丝甜味。但是这‘千日醉’效力很大,浅酌一口便须醉上一千日才能醒来,多饮就不得活了,其药力唯有‘返魂香’可解。将‘返魂香’以文火细细炙烤,令其香气弥漫,则无论醉到何种境地都可以醒来。”
岑先生神色大变,喃喃道:“多饮就不得活了?”
昭昭道:“书上是这么记载的。学生在霸州时家中长者病重,需‘返魂香’为药引,侥幸之下便得了这两株草药,并不担心有性命之忧。”
“你是说你有‘千日醉’?”岑先生的声音听着竟是有些急切了。
昭昭点了点头,心中有些疑惑,岑先生调制的‘噬骨’香主调不正是千日醉的味道吗?怎么她竟似是对其药性一点儿都不清楚?
“我为大长公主调制的‘噬骨’将要用尽,但殿下极爱此香,不知……”岑先生以眼神询问昭昭姓名。
昭昭道:“我来自河北东路,名唤‘潘昭昭’。”
岑先生听闻昭昭名讳时稍稍有些诧异,但继续缓声道:“不知可否请昭昭姑娘割爱,愿出千金购之。”
这实在是有些奇怪,大长公主钟爱的一味香,如今主香料都已经告罄了,竟然还能够拿到女学里来,在课堂上大手大脚地一燃就燃上这么多!
压下心中疑惑,昭昭回答道:“先生唤我昭昭便可。若是先生急用香料,我可以书信一封让我家丫鬟连夜送到公主府上。”
“不必如此,你且书信一封告知地址,我今日下山后自行去取便是。”
昭昭自是应下,回院子里后落笔成书,差茯苓快跑下山将信送于山脚之下的约定地点等候着的岑先生。
转眼就是几日过去,旬休前的那一天,昭昭与赵子婳都没有课需要上,于是两人便约定一起去对面骊马山上的龙泉寺上香。
龙泉寺乃是百年古刹,前朝时香火极盛、香客如云,但是自从建元十二年龙泉寺高僧鉴一大师圆寂后,这座古刹便快速寥落了下来。一夜之间,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京中的高官贵族们竟十分默契地全都再也不上龙泉寺进香礼佛了。
民间有传言说是因为那日建元帝带文武百官去龙泉寺祈福,但是鉴一大师居然在那时候圆寂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真是十分之晦气,惹得建元帝很不高兴,此后寺里的香火便淡了下来。
但上辈子昭昭似乎隐隐约约听说过另外一种说法,当然了,她也只是偶尔听人含糊提起,自己也知道得并不真切。但是总之,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只要是吴氏皇族在位一天,这龙泉寺注定是香火寥寥。
赵子婳自出生以来便从来不曾去过龙泉寺,但她是个乐痴,从小便听说过龙泉寺凤凰台的故事。据说前朝时有高僧在凤凰台上吹箫,曾引来天外凤凰显世,因而得名凤凰台。
这几日接触下来,昭昭觉得赵子婳实则是个极为纯粹的人。她对自己不关心的人事就连表面功夫也疏懒应对,但是对自己关心的人却是极好的。
昭昭因为上辈子偏听偏信误解于她,不由得心中有愧,这日便也舍命陪君子,与赵子婳一道穿了便装去那凤凰台上忆吹箫。
一行人大清早的就出发了,现如今已经身在骊马山上了。沿着山间小径拾级而上,山顶云雾缭绕,隐隐可见一恢宏古朴的寺庙。这便是龙泉寺了。
应天书院在骊马山西侧,而龙泉寺则建在山顶。为了避开应天书院的学子们,昭昭她们特意在山脚下绕了一小圈,自另一侧小路上山。因此,这一路下来倒也并不轻松。
众人在山路上走着,兴致勃勃走在前头的赵子婳忽而回头对懒懒落在后头的昭昭道:“下月我大哥成婚,你要不要来我家喝一杯喜酒?”
昭昭闻言一个趔趄,差点就摔了个嘴啃泥!
敢情赵子孟那厮还窝藏在霸州呢!他将自己的行踪瞒得这么紧是想怎样?难道说前朝余党现在还在追杀他?呵,他倒是把自己的命看得比皇太孙还要金贵了。
而且,她才不要去参加赵子孟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