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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昭昭一个人在镜湖边散步。明日就是女官擢选的最后一项香学考核,她原本应该在院子里调制香方的。可是她如今脑子里思绪纷繁,总也静不下心来。
在钟婶的记忆里,薛简是一个神采飞扬、惊才绝艳的小少年,一身轻功一笔丹青使人心折。可是在沈东珠的讲述里,那位薛先生手脚筋脉俱断,行走要靠轮椅,落笔再画不成美人。甚至他原本俊秀绝伦的脸上,也多了一条狰狞的伤疤。
昭昭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压下眼底的泪意。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薛简使计为娘亲制造了逃生的机会,然后呢?他遭遇了什么?
昭昭想起她从小到大从那货郎处得来的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从孩提时的吹叫儿、千千车、虾须糖,到磨喝乐、绢孩儿。后来年岁见长,爱美的她又多了好些胭脂和绢花,甚至还有很多珍贵非常的蔷薇水……
他在暗地里注视着她们,却从不曾露面。
是因为那笨拙的轮椅,还是因为脸上的伤疤?
即使没有见过他,可昭昭依旧心疼得不行,若是娘亲知晓了薛舅舅的遭遇,恐怕得自责难过到死去。更何况那时她的小舅舅还缠绵在病榻,一日日在残毒的折磨下走向死亡。娘亲如何能够再受一次打击?
这是他多年来不曾露面的原因吗?
昭昭感觉自己的心一阵阵地抽痛着,她双脚毫无意识地往回走去。路过小径旁的几块假山的时候,昭昭看到假山前边长着一株老腊梅,雪中传来幽幽的香气。梅花是娘亲最爱的花,昭昭打算去折一支,谁知刚走近了几步,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分明就是一双幽会的小鸳鸯!昭昭哪里还敢走近,可那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仿佛是那男人不同意那女子去参加什么考核,那女子十分生气什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昭昭当即僵在那里,吓得魂飞魄散——那男声,那男人的声音她听见过!
那个男声听着有些阴冷,在这个寒凉的冬夜里尤甚。
在霸州时袁四设计安排了心怀歹意的说书人到她家丰乐楼里,那说书人不动声色地在拱卫司的人来时模棱两可地说出些缅怀前朝、非议重臣的言论意图陷害她。昭昭当时可真是吓坏了,因而也就对那拱卫司都尉张淮的声音记忆深刻。
拱卫司乃是建元帝晚年所设。太宗皇帝生性多疑,晚年在以台谏机构为核心的监察系统之外又设立了情报机构用以监察群臣,便是拱卫司。为加强中央集权统治,建元帝特令该司掌管刑狱,又赋予其巡察缉捕之权。拱卫司直接听命于皇帝,有权逮捕任何人。
张淮出身崇义侯府,浑身上下气势森冷,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拱卫司都尉。据传其人恃权妄为、手段狠辣,十分不好相与。
昭昭真是万万想不到堂堂张大人竟也会钻假山后边当小鸳鸯!也不知那女子是谁,听声音只觉是一个有些书卷气的女子。
两人的说话声停了,昭昭知晓那张淮恐怕是发现自己了。她吓得后背上都是冷汗,可面上却强作镇定,继续往那株腊梅树走去。昭昭踮起脚尖,好似自己真的只是被梅花香气引来折花的路人,她轻轻折下了一株复又慢悠悠往回走去。
这一路上背后的冷汗几乎把衣服都浸湿了,昭昭还没到自己的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沈东珠从里面跑出来,一把拽住了昭昭的衣袖恳求道:“昭昭姑娘,是我对不起你,求你和先生说说吧,我不想回江南去。”
原来是今日晚间江南沈家来人了,说是沈东珠的母亲病重,派了人来接她回去伺候汤药。
其实沈东珠和她那个升官升得很快的舅舅大概都是在为那股前朝势力效力,甚至昭昭那个不曾蒙面的薛舅舅,说不得还是那个势力中的高层人物。今日那边派人来接沈东珠回去,可能便是薛简不满沈东珠擅自对昭昭下手,为了保护昭昭这才将沈东珠调走。
“昭昭姑娘,你就帮我和先生说说吧,我真不想回那个家里。”沈东珠哀求道。
昭昭不知她究竟是为何不愿回家,也不知她为什么觉得自己去求那个不曾蒙面的薛先生就有什么作用。她方才受了惊吓,现如今也不欲和她多纠缠,只冷冷道:“我没有见过那位先生,如何求情?”
沈东珠渴求地看着昭昭,急切道:“你就写一封信说你不怪我的,我自会转交给先生。”
昭昭沉默地看着她:“我其实是怪你的。”说罢她再不理会沈东珠的哭求,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次日清晨,朝露未唏时昭昭便起身前往披香殿参加香学考核。
杨羚压根儿就没参加女官擢选,赵子婳虽然最擅茶艺却也没去参加昨日下午的茶艺考核,想来以她二人的家世是不需要依靠女官的身份锦上添花的。而石晴昨日考核未过,沈东珠又已经连夜回了江南,细想来与她相熟的人竟是没有一个和她同去披香殿的。
讲坛上,岑先生端坐着,两旁是侍里着的宫女们,昨日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嬷嬷也在。
昭昭走进披香殿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少女了。她刚一进门,就感到有一个目光如影随行地跟着她。昭昭被那人看得心中毛毛的,悄悄往那目光的来处望去,却对上了那个老嬷嬷凝视打量的眼。
怎么是她?
那老嬷嬷盯着昭昭落座后开口道:“既然人已经齐了,那便开始罢。”
人齐了?昭昭眼风四下一扫,这统共也才十来个人呀,怎么竟是齐了?难道昨日的两个考核刷掉了那么多的人?
在座的人里面也有几个熟面孔。有蹴鞠赛那日和昭昭有过一面之缘的司马镜,还有蔡芷璇、赵子妤两人。其他的人看着大都是天字班的人,昭昭都不怎么认识。
因为人少,岑嬷嬷便命诸女学生一一上前调香。她报一个名字,那被报到之人便上到讲坛上来。
“王璧君。”
昭昭知道这个王璧君。她出身王家,才华极显,尤擅诗文。上辈子王璧君便是镇国大长公主倚重的女官,曾一度专掌起草诏令,深受信任。后来,她调任于鸿胪寺,负责外宾之事。
但她更偏爱诗赋,后来逐渐不问吏事,只主持风雅,品评天下文章,一直未曾嫁人。后来赵子孟与耶律宁休战结盟,耶律宁彼时已登基,向大祈求娶王璧君为后。
昭昭对这个人好奇极了,她悄悄抬眼去看,只见一个素衣少女缓缓起身。果真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那少女开口道:“学生在。”
昭昭心中一个咯噔,昨天与张淮一道的另一只小鸳鸯竟然是她?
王家历经两朝,出过数位宰辅名臣,先祖乃是前朝周太-祖郭威的谋主王朴,著有《平边策》。而张家的先祖张永德,则是郭威的女婿。
说来两家都是前朝贵族,想必应是世代交好的,两人看对眼了也不奇怪。可昭昭重生一次却是知道两人结局的,他们最终分明就没有走到一起。
昭昭的眼神和王璧君清冷的眸子对上了。昭昭心中又是一个咯噔,这眼神分明就是她也认出了自己就是昨夜折梅之人。不知道那王璧君有没有从昭昭的眼神里觉察到什么,她可是知晓了昨日他们的幽约之事被昭昭听去了?
昭昭心中有些害怕,盼望着她千万别告诉那张淮知晓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