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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盔铁甲的军队严阵肃立,赵子孟目光炯炯地巡视岸边诸人。昭昭感觉到他的眼风两次从自己面上扫过,却不曾有半刻的停顿。一时之间,她只觉方才那短暂的欣喜仿佛一瞬间湮灭。
他没有认出她!
那个红毛碧眼的外国商人见眼前的军队气势汹汹,赶忙上前操着一口不甚标准的汉话攀谈道:“你们,什么事。我们,有公文。是正经的,商人。”
赵子孟并没有理会那个红毛商人,他略一扬手,便有兵士上前查看商队诸人。
方才也不知被阮熙下了什么药,昭昭此时口舌僵硬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身子也软绵绵的,被裹挟在一众拥挤的仆役间才没有软倒在地。
那些兵士查看到自己这边的时候昭昭用眼神拼命示警,可周围人也是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几个兵士看。而昭昭示警的眼神混迹其中,因此也就丝毫没有引起那些兵士们的注意。
“回大人,没有发现异常。”听见那些兵士这般回禀,昭昭真真是急得上火。
昭昭心中有那么一刹那的灰心,分明救援的人就在眼前,可是难道今日她真的要在赵子孟的眼皮子底下被阮熙劫持到那不知名的海岛上去?
就在昭昭心灰意冷的时候,忽然又有马蹄声由远及近,竟是杨悸鹿带了另外一队人马向这边飞驰而来!
那个夜晚他们明明已经……
当时杨悸鹿忽然丢下她狼狈奔逃,昭昭心中不是没有气恼的。可是如今看他面色憔悴、满眼血丝的样子,她的心忽而又软了下来。这么多天以来,他是有很拼命很拼命地在寻找自己的吧。
“表哥,那边已经人去楼空了。”杨悸鹿声音沙哑地对赵子孟道。
赵子孟侧首去看身旁的少年,这短短几天功夫,他原本跳脱贪玩的性子竟然稳重了不少。少年的长剑染上血色,肩膀上担起了责任的重量。仿佛只在一瞬间,他就长成了一个英武的男人。
“嗯。”赵子孟淡淡应道,似乎是对那边的情况早有预料。
杨悸鹿听下边的兵士回禀,他眼神凌厉地扫过岸边的外国商队,转而问方才查看的兵士道:“你可看仔细了?”
那兵士道:“确是不曾发现什么异样。”
“那装货物的箱子呢?可曾仔细查看过?”杨悸鹿问道。
“这倒是不曾逐一打开细看。”
杨悸鹿闻言亲自带人去查,他一箱箱地打开,一个一个地仔细查看。昭昭此时心中焦急,她真想要大喊出声:“笨蛋!我在这里呢!”
阮熙好整以暇地坐在马车上,浅浅抿了一口茶水,笑眼看向已经被化装成中年男子模样的大长公主。为了迷惑对方,他可是在这个商队里安置了许多看似可以装人的大箱子。外边那些人若是真的一个一个地排查下去,那真是要累死了。
红毛碧眼的那外国商人一看他们粗手粗脚地开箱查看自己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宝贝,真真是心痛的要死。
他赶忙差人寻出了官府审批的经商许可,拿了那文书就上前对赵子孟道:“大人,我们真的是商人,正经的商人。”
赵子孟拿起那文书看了半晌,继而点头道:“知道了。”可是,他却并没有命那边翻箱倒柜查看货物的人停下手来。
那红毛商人只得屁颠屁颠地跟在杨悸鹿身后,他一手紧紧捂住胸口,面上一副吝啬鬼的模样,时不时地尖声大叫:“哦啦啦,我的瓷器哟!轻一些小心别敲碎了……哦啦啦,我的丝绸呀!别划破了别起毛了……哦啦啦,我的茶叶喂……很贵很贵的,小心呀小心……”
杨悸鹿被那呱噪的红毛吵得头疼,这人比鹦鹉小绿还多话!
等他终于逐一检查完毕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此时的日光早已不像清晨时那般舒适,强度已经能使人出汗了。昭昭被太阳晒得晕眩,心中更是焦急到了极点。
杨悸鹿茫然地站在海边,又是一无所获。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天几夜没有阖眼了,可身体上的疲惫却及不上心中自责悔恨之万一。他沙哑地开口,想要亲自再下去重新检查一遍这个商队里的一应人员。可他方才张了张嘴,还没有来得及说出话来,七尺男儿却突然轰然倒下。
他太累了。
昭昭心中一痛。她知道他很拼命很拼命地在找自己,即使没有找到,她也一点儿都不怪他。
赵子孟亲自下马去将昏倒在地的杨悸鹿扶起,路过昭昭所在的那众仆役时,他的眼风淡淡扫过,可是依然没有丝毫的停留。
那一众人马终于浩浩荡荡地离去了,马车里阮熙面露得色,他笑盈盈对大长公主低声道:“娘娘,看来你所信非人呀。若是赵子孟的能力仅此而已,那恐怕京中的形势愈发有趣了。”
千年前的西晋时期,皇族中的八个实权王为争夺中央政权引发了长达十六年的一场内乱。那次动乱造成了当时国家的极度动荡,不单单致使西晋王朝覆灭,甚至还引起了近三百年的动乱,中原大地从此被五胡的铁骑踏破。
虽然千年后的大祈诸侯王再无那么大的实权,可是异族依然虎视眈眈。不仅是北方兵强马壮的辽国,还有西夏、回鹘、吐蕃、大理……
若是皇族内乱而让外敌有机可趁,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她太了解她的那几个侄儿们,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伺机而动?唯有平王……
大长公主缓缓闭眼不去看他,仇恨让当年那个聪颖绝伦的孩童变得如此疯狂可怕。
商队里的所有人都上了船来,终于扬帆起航了。也不知这船将要驶向何方,昭昭的心愈发忐忑忧虑。她一时觉得赵子孟方才已经认出自己了,或者至少是发觉了这商队的异常,可他怎么就这么轻易地让这船开走了呢?
昭昭此刻不仅担心着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也深深担心着杨悸鹿的身体。他日后还要出兵辽国收复燕云十六州,他还要立下不世功勋封妻荫子……
只盼他千万要快快康复才好。
不知道这商船行驶了多久,昏昏沉沉间,昭昭感觉到船似乎渐渐停了下来,然后她被人半是扶持半是胁迫地下了船。
船头红毛商人正在与阮熙话别。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不多时,阮熙也下了船来。昭昭看见那两人拱手道别,随后商船便复又启程往外海方向驶去。
这里是一个荒岛,只有简易的几个落脚房子,看起来不像是阮熙的大本营的样子。昭昭觉得自己的力气正在渐渐的恢复,她环顾四周想要找寻大长公主殿下的踪迹,却是一无所获。
殿下她究竟是在哪里?
现在已过午时,那些人都开始就地进食。昭昭分到了一块硬邦邦的干粮,她费力地咀嚼着,仿佛每咽一口都有粗粝的沙石划过她娇嫩的喉舌。
这硬馒头真是难吃极了,而且昭昭口中干渴非常。她是真的不想吃,可是不吃饭怎么会有力气?没有力气她怎么趁机逃跑?昭昭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四下找寻大长公主的身影。可谁料没有瞧见大长公主殿下倒是先瞧见了竹轩下悠然进食的阮熙。
那阮熙好大的派头!
他身旁是两个青衣童子侍候茶水点心,前面有泷月细心烹煮羹汤,不远处还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老叟,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等等!
昭昭仔细去瞧那中年男子和那老叟,顿时察觉出了怪异之处。只见那老叟细心且娴熟地伺候着那中年男子进羹汤,老叟细细将汤匙内的羹汤放凉了才喂进中年男子的口中,如此讲究竟仿佛是在侍候高门贵妇。
而那中年男子则更是怪异,浑身上下仿佛使不上什么力气一般倚靠在那老叟身上,却也不去看那老叟,只是面色淡淡地小口进食。
昭昭联想起被下了药后浑身软绵绵并且口不能言的自己——这难道是大长公主殿下与崔嬷嬷?
此时,她的眼睛恰和那中年男子对上了,那人冲她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微微颔首。这难道是肯定她的猜想的意思?“他”果真是大长公主殿下?
阮熙见昭昭仿佛见鬼了一般的神情,他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对那边招了招手。
昭昭看见阮熙的动作心中愤愤,这是在招呼小猫小狗吗?她才不要过去!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是阮熙的地盘,四周围的人虽然乔装打扮成胡商的模样,可到底都是阮熙的属下。先如今他要她过去,昭昭又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她才刚扭过头去不要看他,可身体却已经被旁边的健壮仆妇抱起送到那边去了。
阮熙看着似乎是心情颇好的样子,他笑盈盈问道:“可是干粮不合胃口?”
昭昭并没有理他,而是冲那“中年男子”张嘴问道:“殿下?”这么一开口,昭昭发觉自己竟然能够说话了,想来是药效已经过去的缘故,她的舌头早就不僵硬了。
那“中年男子”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原来她真是大长公主殿下!
阮熙吩咐泷月给昭昭递上一碗羹汤,笑道:“尝尝。”
昭昭原本想要很有骨气地不吃那嗟来之食,可是那羹汤的香味一个劲儿地往她鼻子里钻,真不知道泷月究竟是用什么烹煮的。她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耳边是那人可恨的笑声。昭昭若是有力气,真恨不得使劲捶打几下这个不争气的肚子,方才不是已经啃了半个干馒头了吗?
罢!罢!罢!昔年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她今日如何不能食了这碗羹汤?
昭昭在阮熙讨厌的目光下被人喂着食下了一整碗,她咂巴咂巴了嘴,心中暗暗宽慰自己就全当是为了逃跑积蓄力气了。
众人食毕,岸边忽有一个大船泊岸。不一会儿便有人来报:“公子,船来了。”
果然,这个荒岛不过是他们的一个落脚之处,并非是真正的大本营。昭昭被方才那个健壮仆妇抱着上了那艘新来的大船。众人迅速有序地登上了船,不一会儿,那大船便往大海深处开去。
这一回倒是没有将她安置在仆役的居所,昭昭被那仆妇抱进了一个装饰典雅精致的船舱里。她见这船舱里有镜子,赶忙吩咐那仆妇将她抱到镜子前去。
昭昭这才看清楚了自己现在的样貌。她原本只见泷月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以为不过是将自己的脸弄得黑黄一些罢了,可谁知泷月竟是将她完全化装成了另外一个人!
镜子里的少女高眉深目、皮肤粗粝,竟是活脱脱一个异族小女仆。这也难怪方才赵子孟没有认出自己了。
不知道这大船开了多久,昭昭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的脚踩到地面上已经不会再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了。昭昭悄悄将门缝打开了一条细缝向外望去,还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呢,就被外边看守的人发觉了。
这时候,船再一次泊岸了。昭昭心中一凛,她知道这是真正到了阮熙的老巢了。这下子可是难以逃跑了。
一下船,就见眼前一片绿意盎然。与方才短暂落脚的荒僻小岛不同,这里被规整得很好。只可惜好山好水住的却不是好人。
昭昭被安置在一个小院里,只她一个人住,守卫十分森严。
快要入夜的时候,她正坐在房里想对策呢。光是这个院子她就难以逃出去,更别说这个山庄了。更何况四面都是茫茫大海,她一个晕船又不会水的弱女子如何能够逃脱?
此时,忽听门外众人齐声喊道:“殿下。”昭昭心中一喜,难道是大长公主殿下来寻她了?
可是进来的人却不是大长公主,而是一个十八、九岁少年。这少年身穿淡黄轻衫,飘然而来。他腰悬长剑,生得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竟是当日与杨羚话别时遇见的那个舟上少年!
昭昭心中疑惑,他是哪门子的殿下?可是继而联想起阮熙当年从京城脱身后便投奔了前朝余党,心中已然是明白了几分。这人难道竟是前朝柴氏皇族的后裔?
“柴……”
那少年闻言笑道:“姑娘唤我木归便是。”
昭昭讷讷喊了一声:“木公子。”
“来者是客,在下刚刚听闻先生请了潘姑娘来寒舍作客,便过来看看。”
昭昭心中冷笑,那阮熙竟然好意思说自己是来这里作客的?她分明就是被下了药挟持过来的!昭昭看眼前的少年不似阮熙那般阴冷疯狂,不由得出言试探道:“木公子,你能否放我出去……”
木归闻言却是一愣,继而语含歉意道:“潘姑娘,你是先生的客人,我恐怕不能私自放人。”
“罢了,你就当我胡言乱语好了。”昭昭丧气道。
那木归倒是心性不坏,虽然不能帮到昭昭,却好言宽慰道:“潘姑娘你安心,我也是方才知晓你祖父竟是当年的殿前司亲军都指挥使潘铖将军。说起来当年多亏了潘将军将我祖父护送出京城,潘姑娘,我们一定不会委屈了你的。”
昭昭见这少年虽是前朝皇裔,可话语中对阮熙却如同师长般恭敬,想来这里实际的权柄应该在阮熙手上。这般一想她也就不再指望这少年,两人无甚话讲,那少年小坐一会儿便又飘然离去。
夜渐渐的深了,昭昭却不敢睡过去,生怕那阮熙又如昨夜一般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里。
忽然,仿佛有什么声响在黑夜中响起。昭昭抓紧了被角,心脏砰砰直跳。
门被打开了,有一个黑影闪进来。昭昭只以为是那阮熙又来了,她再也伪装不下去,立时就起身想要出言呵斥。可谁料才一张口就被那人捂住了嘴巴。
“是我。”耳边响起那人低低的嗓音。
竟是赵子孟!
昭昭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一颗悬了多日的心却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他来救她了,可是她却没有多欣喜,仿佛她再不是自己绝境中所盼望的那个人。
赵子孟怕昭昭动作笨拙发出太大的声响,便将她负在身上悄悄潜逃出去。这一路上的守卫皆被暗中解决了,可是岸边一直有来回巡逻的人,他们的时间很紧。
海岸边的隐蔽处停泊着一艘小船,赵子孟快速解开绳索就将小船往海中划去。昭昭看见远处隐隐有一连串的火把越来越近,应当是巡逻海岸的队伍往这边来了。当巡逻的队伍终于发觉的时候,他们已经距离海岸一段距离了。
这时候,海岛中央也骚动了起来,应当是院子里的人发觉他们失踪了。
赵子孟从怀中取了一枚信号弹,发射出去后便有数条大船从夜色中驶出来。那几艘大船上俱是寒光凛凛的甲胄,恐怕今夜这海岛上会有一场恶战。
“你往那边划,会看到一个中等型号的货船,大长公主殿下便在那艘船上。”赵子孟将船桨递给昭昭沉声叮嘱道,“上了船以后,你们直接往港口去,不必等我。港口已经停泊着你们来时的楼船了,杨悸鹿与张淮会护送你们北上。请大长公主殿下务必保养好身体回京中坐镇。”
说罢他就随其中一艘大船上下来接应的兵士一同登上了大船。数艘大船齐刷刷往海岛驶去。
浓黑的夜色中,昭昭回望远处的海岛,那里火光冲天,厮杀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