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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信差骑马款步归来,时时在路旁酒肆喝上几杯,但是明显表露出一种意向,不让人知道他自己的打算,并且用帽子一直遮到眼睛上。他长了一对与这身打扮十分协调的眼睛,表面一码漆黑,不管是颜色还是形状都没有层次深浅,而且靠得非常之近——仿佛它们害怕如果相距太远就会单个给人发现某些隐情。那对眼睛扣在像是三角痰盂似的老式三角帽下,下面是一条围着下巴和脖子的大围巾,几乎垂到膝头,眼睛里边显出一种凶险的神情。他停下来喝酒的时候,用左手把围巾扒开,用右手一下子把酒倒进嘴里,刚一倒完,就又把围巾捂上。
“不妙哇,杰瑞,不妙!”信差说,一路走一路唠叨着这同一个意思,“这于你可不大行,杰瑞。杰瑞,你这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这于你的行当可不合适!起死回生——!我要是不把他当成是喝醉了酒,那我就算是倒了邪霉了!”
他带的那个口信儿使他心烦得那么厉害,所以他好几次摘下帽子来抓头皮。他头上那块秃顶周围很不规整,秃圈外面却参差不齐地长着又硬又黑的头发,往下长得几乎垂到了又塌又宽的鼻子上。这很像铁匠的手工,更像结结实实钉了一排排铁蒺藜的墙头,而不像是一头头发,就连那最会做跳蛙游戏(3)的人对他也不敢领教,也把他当作那从他身上跳过去最危险的人。
他骑马一路小跑往回走,带着他要传给圣殿栅栏附近台鲁森银行门房守夜人的口信儿,守夜的人则要把这个口信儿传给里边更管事的人。就在这一路上,那憧憧夜影仿佛是从那口信儿当中浮现出来,向他显现出种种形状,又仿佛是从使那匹母马烦躁不安的种种隐私当中浮现出来,向她显现出种种形状。夜影看来为数不少,因为这匹母马一路上每看到一个就惊退一下。
在那时候,那辆邮车叽隆咕隆、摇摇晃晃、吱吱嘎嘎一路颠簸,载着它里面那三位互不理解的同伴,赶它那单调沉闷的路。那憧憧夜影对他们也同样都是按照他们一开一合的蒙眬睡眼和漫无边际的遐想而显现自己的形状的。
台鲁森银行在邮车里也正在挤兑。那位银行的旅客——他有一只胳臂套在皮带圈里,车颠得特别厉害的时候,可以使他不至于碰到旁边的旅客,把人家挤到车厢的角落里去——眼睛半睁半闭在那里打盹的时候,那些小小的车窗,还有那透过车窗照进来昏暗亮光的车灯,还有对面那个庞大包裹似的旅客,都变成了银行,而且在做一大笔生意。车马挽具叮叮当当的响声,成了硬币叮叮当当的响声,而且在五分钟时间里承兑的支票,比台鲁森银行以及它的国内外全部存户在三倍的时间里兑出的都多。随后台鲁森银行那些地下保险室,据这位旅客所了解的(他对它们的了解还真不少),藏有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宝物和机密,在他眼前一一打开,于是他手持一串大钥匙和一支半明不暗的蜡烛,一间一间地走进去。他看到这些保险室都平平安安,牢牢实实,稳稳当当,静静悄悄,恰似他上次看到的一样。
不过,虽然银行的事一直伴随着他,虽然邮车(一路上慌乱不安,仿佛吃了鸦片痛苦难挨一样)一直伴随着他,却还有另外一股恍恍惚惚的意识潮流整整一夜始终没有停止活动:他是在赶路,要去把一个人从坟墓中挖出来。
原来憧憧夜影并没有指明,显现在他眼前的许许多多面孔当中,哪一副是那个埋着的人的真实面孔;不过它们都是一个四十五岁年纪的男子的面孔,其间的区别主要在于它们所表现出的种种情感以及它们那种种僵尸般枯槁憔悴的可怕情状。高傲、轻蔑、挑战、倔强、驯顺、悲伤,一种表情紧接着另一种;还有各式各样凹陷的脸颊、死灰的颜色、枯瘦的双手和形体也联翩出现。但是那面孔大体上都是一种,每一个的头上都是未老先白。有上百次,这位打瞌睡的旅客这样询问这个幽灵:
“埋了多长时间了?”
回答总是同样的:“快十八年了。”
“你已经完全打消给人挖出来的希望了吗?”
“很早就打消了。”
“你知道要让你起死回生吗?”
“他们这么告诉我的。”
“我想你是愿意活的吧?”
“我说不上。”
“我可以把她带来吗?你愿意来看她吗?”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多种多样的,而且互相矛盾。有时候,那不成语句的回答是,“慢着!我要是太快看见她,那会要了我的命。”有时候,先是温情脉脉地泪如雨下,然后是,“带我上她那儿去。”有时候,先是目瞪口呆,困惑不解,然后是,“我不认识她,我不明白。”
经过这些想象当中的对话之后,这位旅客又在幻想中不断地挖呀,挖呀,挖——一会儿是用一把铁锹,一会儿是用一把大钥匙,一会儿是用他自己的双手——要把这个可怜的人挖出来。到底弄出来了,脸上和头发上粘着土,他常常一下子化成灰,消失不见了,于是这位旅客就对着自己发愣,拉开窗户,让现实存在的雾和雨落到脸上。
然而,即使他的眼睛睁开望着雾和雨,望着车灯照出来的摇曳不定的光,还有路旁一颠一颠向后撤退的树篱,那车外的憧憧夜影还是落到车内的一串憧憧夜影之上,合为一体。圣殿栅栏旁边那所真的银行,往日那些真的生意,那些保险室,那特别派来追赶他的真信差,那带回去的真口信儿,全都常常在那儿。在这些东西中间,那幽灵似的面孔常浮现出来,于是他又和他攀谈:
“埋了多长时间了?”
“快十八年了。”
“我想你是愿意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