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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侍尧得意了半辈子,从来没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曾记得当时和珅刚过入朝为官,看上去也不过就是个半大小子愣头青,他们那一群人,什么时候将和珅放到眼里过?哪里想到,如今他身陷囹圄,这和珅反而站在这里,一脸的闲适。
早已经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
李侍尧不禁想起了当初的那一句话——莫欺少年穷。
和珅发迹,是踩着别人一步步上去的,这样的心思手段,他如今这样也算是不冤枉。
只是李侍尧怎么也想不到,他即便是坐牢也没想过将十一阿哥与八阿哥吐出来,现在却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要将他与孙士毅置于死地。
想必皇帝是知道他们背后也有人的,不将他们治死,不过是给自己儿子一个面子罢了。
现在是八阿哥跟十一阿哥自己不要脸了,皇帝给他们面子,他们不理会,如今便是自己在作死了。
早年八阿哥跟十一阿哥的关系还算是不错,那时候五阿哥势大,哪里有现在冒出来的十五阿哥?有点关系的阿哥都联手起来才能勉强与五阿哥抗衡,八阿哥跟十五阿哥不过是与虎谋皮,大约没猜到有东窗事发的时候。
心灰意冷,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李侍尧,便将当年的事情细细地说了。
从账本,从朝中的贿赂开始,一步步延伸出去,皇阿哥们怎么从江南的官场上得钱,又怎么在拿了人的钱之后与人消灾,怎么控制士子,怎么让他们出来当个替罪羊……
种种的种种,一一说来,不觉便已经天亮了。
福康安是半夜里接到消息过来的,在发现孙士毅没了的同时,消息就已经往宫里递了,只是皇帝在休息,怕是无人去惊扰他,等到睡醒了,怕才是惊涛骇浪的时候。
待李侍尧说完,时间也差不多了,做口供笔录的官员手都酸了。
“李大人,这便是前因后果了吗?”和珅问了一句,而后看向那笔录官,李侍尧一点头,而后那笔录官也向着和珅一点头,示意他都已经记好了。
李侍尧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了,下面的差役将那口供拿过来给李侍尧画押,李侍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
罢了。
也无法追究那么多了,一切都走到了尽头,还有什么不能认的呢?
他大拇指在盒中点了一下,便用力地压在了那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页上,“终究是你们赢了。”
和珅看着李侍尧大拇指上那一点红,不说话,王杰也沉默极了,福康安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他自始至终不过是在这边看着。
李侍尧画押完毕,便重新找了个厨房收监。
下面的人将那画押了的口供递上来给了王杰,王杰眼神冷冰冰地便这样一看,又递给了和珅:“和大人与福大人也看看吧。”
和珅接过来,看着只觉得这运作的模式很熟悉,在李侍尧说的时候他便知道了。
他知道王杰是意有所指,只不过混不当一回事,只看了一眼便递给了福康安,笑道:“我了解得还算清楚,福大人看看吧。”
福康安哪里不知道这两个人都是话里有话?
他只是随意地一扫,便冷笑了一声,也不说话,便将那口供递了回去,道:“事情既然已经算是真相大白,今日便进宫回了皇上吧。”
只是不知道,进宫又会有怎样的变故。
眼看着时间已经晚了,这三人是忙碌了一个晚上,通宵下来看着连眼窝都有些青了,因为和府离刑部这边比较近,和珅便顺道请两人去他府里吃个早饭,毕竟福康安现在是个府里没人的,王杰虽说是被赐婚了,但到底没成亲,和珅府里却有个能干的女主人时时看顾着,随时回去都有能吃的。
这一行三人一起大早上来,和珅带了俩,当真是让冯霜止没怎么想到的。
她昨夜看和珅出去了,只从刘全儿处听说是去了刑部,知道肯定是案子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却没想到和珅竟然还带了人回来吃早饭。还好她早就预备着了,便着人添了分量,一起去前厅里布置了,她自己倒是没出现,只让丫鬟带了话而已。
和珅坐下来,便有丫鬟遵照吩咐给端了水让几位爷净手,之后才端上早上的吃食,都是些精致的水果粥点,一夜忙碌下来吃着这精致的东西,自然而然地便有些放松下来。
王杰虽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可他忽然之间想到一个问题,不吐不快:“和大人怎么忽然之间来找王某,若是昨日夜里没发现,怕是李侍尧也被灭口了。”
之前是都在忙,不曾注意到这个问题,现在和珅经他这一提,才想起这一茬儿来,于是道:“还亏了这账本。”
他将袖中的东西取出来,往桌上一放,因为这是冯霜止手抄的本子,所以看上去跟原本王杰的那一本不一样,现在和珅拿出来的这一本要新很。
因为烧着了一些,所以露出里面娟秀而略显得凌乱的字迹,这是冯霜止当时赶着时间抄下来的,所以字迹颇有几分潦草的味道。
王杰一看便愣住了:“这是……那账本?”
当初福康安也在找这东西,不过自打江南的事情被发现之后,这账本其实已经没有了意义。
和珅喝了一碗汤,又将碗放下了,便翻到一页一指,这上面,李侍尧的名字也在,钱都给了宫里面某个皇子阿哥,标记了个八和十一。
福康安道:“这账本不是已经到了皇上的手里吗?怎么和大人您这里还有?”
王杰一听这话,脸色便有些差了。
和珅似笑非笑看王杰一眼,却道:“想必是我夫人抄录的吧?昨日在书房里她收拾东西,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这才偶然之间让我看见这上面的字句,此前却是不知道的。”
毕竟当初和珅回来之后江南官场的事情已经终结了,现在也可以说完全跟这账本没关系。
可是这账本牵涉的东西毕竟是太过复杂,和珅只看到了那一句——李侍尧和孙士毅的贿赂,最后又到了十一阿哥跟八阿哥的手中,便知道这些人是有关系的。
既然有关系,那肯定不止是在江南的事情上有关系,说平日里没联系那是假的。
如今和珅一说,福康安与王杰两人便知道,和珅能发现这一次的事情纯属偶然了。
可这偶然之中也是夹杂着必然的,只要账本在和珅的手里,便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现在一切事情都明晰了,即便是王杰不大喜欢和珅这人,却也不能否认他在这件事情上当真是果断异常的。
若是和珅发现了这账本上的端倪之后,拖得那么一时半会儿,指不定李侍尧也遭了毒手。
福康安不再去想那么多,他也不会知道现在王杰心中的复杂,只道:“这件事上,不一定便没了疑点。那酒菜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又是通过什么方法进来的,都要查清楚,否则是证据不足。”
“固然如此,可有关于李侍尧孙士毅贪污的案子,却已经可以结一半了。”
和珅终于算是吃饱了,天边早已经亮了。
刘全儿从外面进来,和珅一见他便问道:“夫人那边用过了吗?”
刘全儿道:“夫人那边一切都好,不过让奴才关照您一下,说是您熬夜头疼,回头忙完了还得叫给您熬点安神的东西。”
和珅有头疼的毛病,早年染上的,也不知道拖了几多时了。用脑子多了,又时常熬夜,他自己这些年都要忘得差不多了,却还有冯霜止记挂着。唇边不由得挂了一抹笑,和珅道:“让她放心好了,一会子我进宫,你去准备一下车马。”
只刚刚用过早上的粥食不久,宫里的传召便来了,找三个人进宫。
和珅他们对望了一眼,便一同去了。
乾隆今早起来便听说了李侍尧的事情,眼看着要好的身子便气得旧病复发了。
他召见了和珅他们,王杰直接上去递了那李侍尧的口供,乾隆一看,便是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要他们走。
乾隆似乎也心灰意冷不想说什么了。
和珅他们退出去,乾隆却捏住那口供,便狠狠地往桌上一拍,“好,好,好!好一群孽子!”
他强撑着身子,便喊了一声:“吴书来!”
吴书来连忙从里面进来,“万岁爷,怎么了?”
乾隆身子抖着,几乎要坐不住,等吴书来来了,才能扶住身体,这时候康熙颤抖着手,伸出来,便一点,道:“去,去,去给朕绑了老八老十一来!要朕好生看看,这两个逆子,朕苦心护着他们,他们却要在背地里做这腌臜的事情!去!给朕绑来!”
天子一怒,何其可怕?
吴书来哪里敢违背,连忙领命去吩咐下面的侍卫,刚出宫门便见到来请安的永琰。
永琰见他一脸的慌张,只觉得奇怪:“吴总管,您这是?”
吴书来也说不清,只说是和大人他们来,说李侍尧招供了、孙士毅没了,乾隆看了那口供大怒,现在正在发火呢,要永琰暂时别进去。
这个时候进去就是自己拉着火,没得当了皇帝的出气筒。
永琰听了,谢过了吴书来,便缓缓地转身走了。
小路子跟在他身后,也没说话。
永琰远远看着和珅那三人从宫门口,走过,便笑了一声:“这天下,谁能逃过我的算计?”
小路子没应声,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主子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一般都是自言自语,平日里是不会这样说的。
“待八哥跟十一哥的事情一了,便将那些人都料理掉,万不要露出什么马脚。”永琰淡淡吩咐了一句。
小路子这才应声:“奴才记住了。”
究其所以,永琰一是狠,二不过是妒。
只是最后,全部归结到了全力的头上。
皇帝找了八阿哥跟十一阿哥来问话,拖着病体斥骂他们,可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说他们冤枉,不曾给李侍尧孙士毅下毒,皇帝干脆地直接找了狱卒来对质,顺着昨夜送饭的人牵出了一群来,像是锁链一样环环相扣,最后果然落到了八阿哥跟十一阿哥的身上。
八阿哥跟十一阿哥哪里想到忽然之间出这样的问题,无论他们怎么辩解,都已经是证据确凿了。
乾隆气得再次吐了一口血,便将那案上的砚台朝着他们脑袋扔,骂道:“滚,滚!都给朕滚!朕看着那账本上当初有你们的名字,顾念着你们乃是朕的皇子,是大清的主子,所以包庇了你们不曾处理!如今李侍尧与孙士毅案东窗事发,本来是要直接处置掉他们,你们往中间横插一脚,何其糊涂!还敢狡辩,你们谋着朕这位子,朕偏不给你们!都滚!”
“皇阿玛,儿臣无辜啊!皇阿玛——”
“吴书来,把这两个人给我扔出去!关进宗人府去!快滚——”
乾隆气倒了,只恨自己这两个儿子不肯悔改。
他不是没暗中筹划过的,乾隆有那么多的儿子,现在却没剩下几个来,常年陪在身边的也就那几个人。他是帝王,可也是父亲,有时候难免偏袒自己的儿子,便派了人去悄悄想要勒令那孙士毅与李侍尧自己了断,作出个畏罪自杀的模样来,可是哪里想到老八跟老十一太心急,要做掉这两个人,若是乾隆自己动手,还不会知道自己这两个儿子这样地残忍——他乾隆自己做是一回事,旁人做又是一回事了。
如今的乾隆,是真的累了。
当了这四十几年的皇帝,竟然是心神疲惫到如此地步了。
乾隆再次病倒了,十五阿哥继续监国。
重新出了宫门的和珅等人听说了皇帝召见两位阿哥的事儿,只都笑了一声,说是两位阿哥自己作死了。
三个人各自回府,可路上和珅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之前福康安说的那一句话,总觉得有几分玄机。这一次,福康安是半路上才来的,一切都是他跟王杰在负责,后面进宫之后福康安的话也不多。
毕竟这件案子不是他负责的,他不好说太多,这很正常。
和珅疑心是自己多想了,可这念头一冒出来,便有些压不住,回了府,终于重新去了冯霜止屋里,听她正在教团子说话,便自己靠在那榻上,双臂放在脑后想事情。
冯霜止哄着团子睡了,回头来看他,便觉得他表情有些不大对劲。
“怎么了?不是事情已经解决了吗……”她看他有些疲倦模样,便坐过去,手抬起来,帮他揉着太阳穴。
和珅将之前福康安的话一说,又把这次的案子好好地说了一遍,他说着的时候便是自己在梳理,说到了某个地方的时候便忽然之间停住了。
冯霜止觉得奇怪:“又怎么了?”
“……要坏事……”
不,事儿是坏不了的,只怕是他和珅成了别人的刀。
他一下坐起身来,屈了一条腿搭在榻上,只将那手一抬,按住自己眉心,表情阴郁。
和珅又开始头疼起来,苦笑了一声:“惨了,你夫君觉得自己要被个小子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你且说。”冯霜止不解。
和珅摇摇头,道:“这事儿还是要查清楚了才能说。”
和珅忙得很,只躺了一会儿,便重新出去了,交代了刘全儿很多事情,动用了和府里一些关系网络,到了半夜,又想悄悄去见李侍尧,只是还没走到那地方,便有人忽然一把拦住了他——竟然是王杰。
王杰站在角落里,本来只不过是来调卷宗的,这个时候看和珅过来,连忙将他一把拽住,到旁边藏起来了。
外面的衙役都是交代好了的,旁人不知道他们两位长官进来了,牢里面有人扔了一把匕首给李侍尧,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李侍尧看着那人,忽然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哈哈哈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侍尧抹了脖子,抱住了他家里的人,此刻却是不必株连九族了。
王杰跟和珅隐在暗处,便看着一个背影有些佝偻的人从里面出来了,很快离开了府衙。
这个时候和珅才敢说话,他看着那背影觉得熟悉,已经隐约猜出了是个什么人。
“吴书来吗?”和珅一语便道破了。
王杰出来,手中拿着近日办案要用的卷宗,只道;“不是他还有谁?说是皇上的口谕。”
李侍尧终究是要死的,毕竟他知道的东西太多,皇子们虽然进了宗人府,但一则是他们自己坏事,另一则却也有怪李侍尧轻易吐露了皇子们贪赃枉法事情的意思。
总之李侍尧不能留。
和珅只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李侍尧死了,就更是死无对证了。”
王杰奇怪,本来是想问的,只是他跟和珅毕竟关系不大好,这个时候也就忍住了。
和珅重新回了府,对冯霜止第一句话便是:“死无对证了,怕是我想的还是对的。”
那人是吴书来不错,可吴书来不仅是皇帝的人,现在已经很明显了,十五阿哥才是储君,怕是已经秘密立储了,现在吴书来倒过去也是很正常的。
皇帝要弄死李侍尧,干什么只带口谕来?更冠冕堂皇一些也未必不可的,更何况李侍尧是自己该死,这一来分明是要掩盖住什么,怕李侍尧再说出什么来,或者怕让他重新见到皇帝。
福康安说要从那下毒的人查,可下毒的人说是八阿哥跟十一阿哥,十一阿哥跟八阿哥却在皇帝面前说不是他们。若是下毒人诬陷了这两位皇子,那会是什么情况?
这个时候的和珅只是怀疑,可没过得多久,在听说那一日指认十一阿哥跟八阿哥的人都没了的时候,他总算是确定了——背后是永琰在搞鬼,他将王杰、和珅、福康安三人都当做了杀人的刀。
皇帝一开始未必是不想维护李侍尧跟孙士毅的,顺便也维护了自己的儿子,可忽然之间来的下毒暗杀时间,让唯一存活下来的李侍尧心灰意冷,一下咬出了后面的八阿哥跟十一阿哥,这才败露了整个计划。于是皇帝的计划全盘失败,他以为自己的两个儿子不争气,即便是一开始想要维护,到了现在也只剩下满心的嫌恶,所以直接将两个人投入了宗人府大狱。
至于李侍尧到底是谁弄死的,吴书来是不是假传旨意,已经不重要了。
和珅不过是个臣子,能在事后弄清楚这些事情已经很了不得了。
他回想起这件案子的处理来,竟然隐约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乾隆这一个老头子的心机,他儿子的心机,这两父子一重一重地算计,一个想着另一个快点死,面前还必须装出恭顺的感觉来,当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
回头找机会跟冯霜止说了这事儿,她却只缩在他怀里,说:“若是被皇帝或者十五阿哥知道,你推算出了这么多的事儿,一定要杀你头方能安心的。”
上位者喜欢什么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下面的人最好是什么也不知道。
和珅点头:“也是,我便装作什么也不知好了。”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可很多事情不是知道不知道能控制的。
和珅这样的臣子,怕是让人忌惮极了。
乾隆不过想护一回犊子,竟然让自己视为股肱的三位大臣给破坏了个完全,心里还堵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