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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诺耶终于能够将眼前的这位姬君与文字中的记载相区分开来,真切地承认她不只是书中的传说之人,而是一个他能够亲眼看见、亲手碰触的活生生的人。
“她是过去的人”、“她是在我的时代早已去世的人”——这样的念头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了。
就在不久之前,这位姬君虚弱地躺在他臂弯之中,现在,她站在他身前对着他微笑。
想要伸手捧起水中的月亮是多么的愚昧又狂妄,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为什么还是有人会伸出手?
希诺耶突然懂得了这样的心情。
他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都是对雪之姬君的亵-渎,却已经没有办法斩断心中那一点不知从何而起的贪念了。
想要捧起水中月,想要接住天上雪。
改变过去会怎样?
希诺耶、不,藤原湛增已经顾不上这些,他只想要顺从自己的心,去往想要去的人身边。
藤原道长的正式伦子夫人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雪是上天赐予我的宝物,无可替代的珍宝。如同身着白羽的飞鸟,如同洁白无暇的雪花,如同逍遥自由的风,她是出尘绝俗的天女,是我手中不灭的星光,是这世上一切珍惜宝贵美好的具现。只要看着她,我就会感到幸福。”
清少纳言记下了二条院藤原定子的话:“冬日落雪,清净皎白;天上飞鸟,展翅而行;风中流云,舒展自在。花月为貌,固纯美无暇也,不及心灵精神之万一。世上或有千百人因‘藤原’二字增辉,唯有雪姬一人能令‘藤原’因她而耀目。”
上东门院藤原彰子更是在与紫式部谈话时这般说过:“斯世至为可贵之物或无定论,斯世最美之人当属雪之姬君。”
正是因为上东门院的这一句话,“藤原雪姬”在后世有了“雪之姬君”的别称,她是所有藤原家的女人中唯一一个可以不以“藤原”冠以姓氏也不会被错认的人。
那些极尽推崇的溢美之词是否太过夸张?
希诺耶已经不会这么想了。
因为雪之姬君值得这样的推崇、仰慕、宠爱。
“看到雪公主安然无恙,我就安心了。”
希诺耶站起来,动作轻柔地捧起江雪右手,低头在她指尖落下了一个比落羽更轻的吻。
“我向您发誓,一定会保护您,直到此身归于黄土。”
麻仓叶王脸色微变,却碍于身份不能出手,只得看向江雪。
江雪被希诺耶的突然袭击弄得懵住了,愣了会儿才收回手,越发疑惑希诺耶的身份。
但是希诺耶没有留给江雪拒绝的机会,他再一次展现出了自己在速度上的长处,飞快地消失了。
江雪只能站在原地,低头看向自己被亲吻的指尖,满脸疑惑不解,过了会儿她才屈起手指,转头看向麻仓叶王,笑着说:“今日就不再叨扰了。来日有暇,我再来拜访。到时候麻仓君可千万不要将我拒之门外啊。”
麻仓叶王见江雪一派将刚才的事情当成没发生的姿态,也就顺着她的话说:“我曾许诺,无论何时,麻仓家的大门都会为雪姬敞开。这句话始终有效。”
江雪毫无防备地被人反撩了一手,稍稍一愣,不由得笑了起来。
“下一次……我一定会带着礼物来的。不过,《九歌》就算了吧。”
麻仓叶王顿时失笑。
“我送你出去。”
“嗯。”
江雪抱着胡琴,跟上阴阳师的脚步离开这里。
麻仓叶王将人送到门口,门外已停了一辆牛车,看来正是先前橘友雅的那一辆。
左近卫府少将握着扇子,心烦意乱,不时开合扇面,唯恐屋中之人有何差池。当他听到脚步声而抬头望去,顷刻间心中一松,黯淡的神采为之一亮,绝处逢生的侥幸感和欣喜一同涌上来,将他整个人卷进了漩涡之中。
麻仓叶王远远看到门外来客,忽地一笑,止步不前。
“雪姬,就到此处吧。今后……若是实在看不懂《占事略决》,也可派你那位护卫来向我拿每日吉凶占卜结果。”
江雪没料到麻仓叶王临到这时候说起这个,差点就给他翻了个白眼过去——她不看吉凶这个梗要被玩几次?不过她也不是不识好歹,只能哼哼两声,不情不愿地说:“……大不了我去问晴明大人。”
麻仓叶王笑而不语。
江雪也不继续打扰别人了,抱着胡琴快步走出去,向着被她吓得不轻的橘友雅鞠躬道歉。
“友雅君,今天实在……”
“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江雪就被打断了说话。
橘友雅飞快地弯下腰,深深一鞠躬,满脸歉疚地道歉:“今日之事,都是在下的错。我太过自负,口出狂言,却未能保护好雪姬,还请殿下勿要增添我的罪孽了。”
“……哎?”
江雪疑惑地直起身,这才看到这位素来高傲不羁的少将居然如此卑微地对她道歉。
“友雅君快起来吧,这次的事情,说来也是我太过大意啊……”
如果不是她太过想当然的话,哪怕当时让神将先看一眼,有朱雀的火焰在,她也没可能伤成这样。
橘友雅仍然不肯起身,沉声说:“雪姬,你是一位非常温柔的人……正因如此,我才更加不能原谅自己,我不敢请求你的原谅,只请求您给我将功补过的机会。”
“呃……”江雪这回真是大开眼界了,橘友雅竟然也有这样一面,要是让他京中数不尽的爱慕者们知道估计得惊得从北山跳下去吧,不过这么在别人家门口僵持也不是个事,江雪总觉得麻仓叶王还能看到这边,本想伸手扶起橘友雅,手一动便碰到了抱着的胡琴,她顿时有了主意。
橘友雅仍旧弯着腰,看不到对方的容颜,只能听到她的声音——真诚的、满怀着歉疚,这位藤原家的姬君真的认为这是她的错,分毫也没有怪罪别人,但是,明明是他出了这个主意将她带出来,也是他在神子与藤姬面前夸口说会保护好雪姬,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到。
雪姬就在他面前受伤,袭击雪姬的人逃得无影无踪,以源赖久的身手也无功而返,而那间曾经住着假神子的大宅子人去楼空。
“橘友雅”除了站在麻仓家门外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这就是他体会到的真实。
如果雪姬责怪他,那么他会心里好受一些,因为这是他应得的,可是,雪姬偏偏没有半句责骂,她毫不犹豫地将错误归咎于自身,反而担心身边的人受到惊吓。
如果这不是温柔的话,还有什么才是呢?
并不是以华丽空洞的言语去赞美讨好别人才是温柔,并不是刻意做出的柔和暧昧的举止才是温柔,能够感受他人的内心、沉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却担心着他人的伤口是否疼痛,敞开心扉、关怀他人,这就是“温柔”。
就在这时,橘友雅突然听到了雪姬轻柔的笑声。
有什么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是胡琴。
雪姬的胡琴。
“如此说来,确实有件事需要友雅君帮忙呢。”
橘友雅听到藤原雪姬含笑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实在有些累,胡琴沉重,不知道能否让友雅君帮忙拿一下呢?”
“抱着重物总是行动不便一些,暂且让我替雪姬捧这胡琴”——这曾是橘友雅自己说出的话,但他说出这句话只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温柔”,但雪姬并没有拆穿他,只是笑着配合了他。现在雪姬以这样的理由给了他一个台阶,他突然间百感交集。
谁才是真正温柔的人?
温柔的公主啊,这就是你的琴声那样打动人心的缘由吧?
“固所愿也。”
橘友雅双手接过了胡琴。
琴身上已经沾上了雪姬的温度,一股暖意从手心传到了橘友雅心中。
橘友雅这才起身抬头,先一步登上牛车,小心翼翼地将胡琴放进去,随后弯下腰伸出手,含笑开口做出请求:“请上车吧,雪姬。且让我尽些许微末之劳。”
江雪略有些惊讶,她觉得橘友雅的神情和从前不太一样——或者该说,看起来比从前真诚了一些,没有那种平安京特有的浮华了。
倒不是说原本的模样不好,橘友雅正是一个非常能体现平安京气质的人,那些轻浮华丽的气质和暧昧的言行举止正是橘友雅的魅力所在。不过,现在的模样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好,反而有些新奇。
江雪现在的确“重伤初愈”,没什么力气,也就不拂逆对方的好意了,笑着伸出了手。
橘友雅动作轻柔地把江雪拉上了牛车,等她坐稳了才让车夫驾车回藤原家去。
橘友雅的心情还未能平静,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牛车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江雪虽然不明白橘友雅在纠结什么,不过她直觉这可能是个“事件”,因为橘友雅的表现太过反常了,何曾见过八面玲珑的左近卫府少将沉默不言呢?
江雪稍一转念就找到了话题,轻轻拢了一下藤花印染的外披,轻声问道:“友雅君,这件外披……是藤姬准备的吗?”
橘友雅乍听到自己的名字,如梦初醒,定了会儿神才回答:“是啊。藤姬不放心,一定要我带上,说是不能在平民面前堕了藤原的名声。抱歉……我对藤姬说了那样的大话,却让雪姬在我眼前受伤……”
江雪微微一笑,摇头说道:“当时事发突然,谁能预料到呢?若是重来一次,而友雅君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保护我吧。”
“当然!”橘友雅以自己都觉得诧异的速度飞快地回答。
江雪低头笑了起来。
“这就足够了啊……友雅君的心意我很感激。”
橘友雅还想要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下去了。
再次表示自己会保护对方吗?
如果做不到的话,也就是空谈而已,失信一次是意外,第二次就是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