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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仓本家安静得太过分了。
江雪坐在走廊上,将那些祭乐反反复复地演奏,从太阳越过中天直到西沉,她都没有看到任何人经过这里,准确来说,不只是没有看到人而已,她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这里安静得就像是平安京中麻仓叶王那一间没有活人的屋子。
房子里不能没有人居住,一旦缺乏活人的生气,哪怕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也会出现一种暮气沉沉的死寂。
此刻麻仓本家就透出这样一种阴沉的暮气来。
在这种过分的安静之下,江雪甚至都有闲心去思考落叶的速度和花谢的声音,看着太阳逐渐沉入地平线以下,可以用自己的心跳声给琴声打节拍。
她在避免一切的回忆与有效的思考,尽可能地放空思绪。
这是她所能做到的无声的反抗。
就算麻仓叶王有着灵视,能够读心,他总无法控制她去想什么吧?
暮□□临,麻仓叶王带着一身的疲态回到了院中。
远远地,他就听到了琴声,但是这种熟悉又陌生的琴声更让他皱起了眉。
熟悉的是这样娴熟的技艺,那些高超的演奏技巧大约也可以称得上世所罕见,但是,与这样卓越的技巧相对应的“情感”却没有分毫投注在曲中,因而再也没有过去惊艳了平安京的那种感染力。
那是和雪姬过去的琴声截然不同的声音。
他再也无法从这样的琴声之中听到任何感情,也不再受到乐曲幻象的影响,反而奇妙地听出了冷淡的嘲讽。
雪姬很生气吗?愤怒吗?憎恶吗?
……那大概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麻仓叶王无声地动了动嘴角,黑眸益发深湛。
他早已知道强行把雪姬关在这里会变成怎样,那是一位连黄金的笼子也会砸掉的刚烈的姬君,可是,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让她留在自己身边的方法了。
雪姬不会用婚约来开玩笑,当她亲口说出自己和敦仁亲王的婚约时,他就知道,他不可能用温和的方法来说服她改变主意了。
白衣的阴阳师站在院门处,看着走廊上如同精致人偶的少女。
她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如同她的琴声一样,戴上了这样冷漠的与世隔绝的面具。
褪去了温柔的笑容与甜美的声音之后,她秀美妍丽的容颜多出了如同冰雪般的气质,冰冷而坚硬,却又不可思议地有着晶莹的沁人的光辉。
那就像是照镜子一般,照出了过去不存在于“雪姬”身上的部分,有趣的是,这却是真正切合她的真名的一面。
如果是平安京的姬君们,恐怕不是早早地为了保全身为贵族的尊严寻死就是悲悲切切地委曲认命了,然而这两种情绪都不存在于雪姬身上。
即使她此刻看似“柔顺”地留在这里,她的心也从没有屈服过。
外表的柔和与内心的刚强形成了如此强烈的对比,让此刻夕阳下的少女也变得陌生起来。
无论是江雪或者是麻仓叶王,双方都对“江雪知道有人到来”这件事心知肚明。
江雪只是再也不想迁就某个麻烦的阴阳师而已。
以她此刻所用的这种不需要费心的有技无情的演奏方式,她作为乐师的敏锐知觉怎么可能不提醒她这里出现了脚步声?
琴声并未因为麻仓叶王的到来而有所变化,依然按照原本的节奏演奏着,就像是无形中宣称着“你对我而言无关紧要”一般。
过了会儿,麻仓叶王听着琴声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他慢慢地走过去,在江雪身边坐下,轻声说:“即使在这样的距离,我也听不见你在想什么……雪姬,你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江雪继续着手中的演奏,依旧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地回答:“只是什么也没有想而已。”
“什么也没有想……”麻仓叶王看着江雪的侧脸,忽然伸出手探向她的眼角,“你哭过了?”
江雪反应极快地睁开眼睛,抬起右手,迅速地攥住了某人的手腕,停止了他触碰的动作。
麻仓叶王的指尖距离江雪的眼角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两人对视着,无声地僵持片刻后,麻仓叶王先一步放弃了,江雪这才放开了手,捡起刚刚落下的琴弓,抱着胡琴,发出一声嗤笑。
“我有没有哭过似乎和阁下没有什么关系,不劳费心记挂。”
麻仓叶王听着那种刻意地划出界限和拉开距离的说辞,轻轻地叹息一声。
“我很抱歉。”
江雪反倒因为这句道歉愣了几秒,之后如同听到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却要强行捧场那样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真有趣。我这个被囚禁的人没有疯,囚禁人的人反而疯了。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的话,就让我回去,然后洗干净脖子等着——啊,好像平安京并不常用这句话。我解释一下好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把脖子洗干净,等着被人一刀两段。”
麻仓叶王过了会儿才说:“雪姬何必一定要用这种语气来说话呢?”
江雪反问道:“那么,你希望我用什么语气来说话?如果你我易地而处,你能够平心静气甚至满心喜悦地对囚禁你的人说话?”
“……真有趣。”麻仓叶王没有被激怒,反而在片刻之后笑了起来,顶着江雪仿佛看到精神病的眼神说,“过去雪姬还会有心口不一的时候,现在倒是完全一致了。尽管我不想听到这种回答,但是,我很高兴……”
江雪被这种意想不到的话给噎了几秒才缓过气来,没好气地说:“假如你没有那个见了鬼的‘灵视’的话,我还有无数好听的谎言能说。既然骗不过去,那我还有什么好费心的。人为刀俎,是我粗心大意没有料到今日的情形,我无话可说。我们省略那些无用的客套吧。麻仓叶王,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在过去的几月之中,麻仓叶王预想过很多自己跟雪姬再会之时的情形,也曾经想过如果事情走到这一步两人会变成什么样,但是,在他所有的预料之中都不包括今日这样的情形。
愤怒也好,仇恨也好,悲伤也好,这些强烈的情绪都不见于雪姬身上。
她表现得太平静了。
太过平静,这就是最大的异样。
——那就好像在说,过去大半年中他认识的那个喜怒哀乐尽显于外的“雪姬”不曾存在过一样,留下的只有这一个自内而外散发出与此世格格不入的冰冷气息的人。
麻仓叶王细细地审视着面前的少女,即使看着她的眼睛,他也依然无法透过这样的表象看见她的心。
如此熟悉的……陌生的人。
在这时候,麻仓叶王想到了江雪曾经引以为傲的两句话,盛行于乐师之中的那两句话。他看着她的眼睛,念了出来。
“定四时,分寒暑,翻覆*,惊蛰雷鸣,化死为生,一曲生万物。催天柱,斩地脉,逆乱四时,颠倒五行,覆生为死,一曲万骨枯。”
江雪的眉都没有动一下。
“过去我一直以为,雪姬做不到后面那一句……如今看来,是我当初想错了。”
麻仓叶王伸手轻轻地点上江雪的眼角,指尖轻柔地顺着脸庞一直划到她的下巴,轻轻地挑了起来。
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看得更加清楚了。
那双眼睛漆黑如夜,在最深湛的地方有着积压的血气,宛如已经被冰原冻结的血块,只有在接近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微弱的血腥气。
由始至终,江雪的神情都没有变化,只是到了最后才抬手打掉了麻仓叶王的手。
“你的眼睛……”麻仓叶王看着江雪漆黑的双眼,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低声笑了起来,“是啊,这样看的话就很明白了,这是一双杀过人的人才会拥有的眼睛。你杀过人,用你那双看似只会握着乐器的柔弱的手……”
他感觉到一种极端的对立带来的冲击和趣味,又笑了几声后才续了下去。
“之后,你又用沾过血的手来奏乐,所以,那首曲子才会让冬雪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季节。在血的下方掩盖着冰冷的尸骸。”
假设麻仓叶王更早些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或者任何人说出这样的话来,都可能会让江雪无法面对。
她曾长久地想要从那一段执剑的岁月中逃离,又长久地用音乐麻痹着自己,借着她在音乐上的才华试图掩盖另一面的自己——被迫握起剑,抱着剑才能入睡,主动握起剑,渴望再度回到战场,那是被她刻意地用“冰剑的狄俄涅”作为代号来封闭的一面。
她曾经以为,抛弃“名字”就可以抛弃与之相连的那些时间,就好像她在取了“狄俄涅”为名后就不再说出户籍上的“韩惜”这个名字,又好像她在得到了“江雪”的称号之后就抛弃了“狄俄涅”。她本能地寻求温暖,想要成为一个更加光明美好的人,想要得到一个没有瑕疵与罪孽的纯白的自我,于是她刻意地一段又一段地分割了人生,最后只留下与赞誉拥戴仰慕相伴的“江雪”。
但是,她已经不再这样想了。
安倍晴明让她从这样的逃避之中解脱了。
即使不是“完美”的人,安倍晴明也愿意去地狱救出她的灵魂,即使不是“完美”的人,他也还是会温柔地接受她、保护她、开导她,坦然地面对她作为“狄俄涅”的冰冷神情,坦然地赠予她保护自己的剑,让她知道,那并非不可告人的秘密。
懦弱无用、只会讨好母亲、委曲求全的“韩惜”是她,执剑奋战在艾恩格朗特最前线的“狄俄涅”是她,以乐声可以动摇天地、感染人心而自傲的“江雪”也是她——她从来就只是她自己而已。
因此,此刻江雪听到了这样近似诘问的严厉词句依然平静,甚至还微微一笑。
漆黑的双眸之中闪出了一瞬的光彩。
“是的,我杀过人,也救过人。”
江雪反问道。
“我听说,没有杀人的人不会知道杀人者的眼睛是什么模样,那么,你杀过人吗?”
麻仓叶王没有回答。
他想到了幼年时被他杀死的那个法师,又想到了几年前死在自己手中的师父。
过了会儿,他回答了雪姬之前提出的问题。
“我只想要你陪在我身边。”
江雪若无其事地问:“即使留下的是空有其表的人形也无所谓吗?”
麻仓叶王在短暂的沉默后把江雪拥入怀中,在她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一丝苦笑。
“是。如果得不到真心的陪伴,即使徒有人形也可以。”
江雪沉默了很久,为这种“没有心就得到人也可以”的先进理念深深地折服,感到无隙可乘,半晌才说:“我真想拧断你的脖子。”
麻仓叶王轻笑一声,答道:“如果你能够做到的话。”
夜色完全笼罩大地的时候,江雪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几次想要伸出手,最后想到自己脖子上的“狗链”还是放下了手,恨恨地闭上眼睛,全当旁边是个恒温的大型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