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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冠六宫》/春溪笛晓
第二十六章
骆宜修不服气,特别不服气。他拧着胡子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果断跟着进了书房。
颜舜华暗笑在心。
颜舜华知道骆宜修的性情,别人哭着喊着求他,他绝对不屑一顾,觉得你这人太没骨气。
可你要是不把他当回事,他反倒觉得你这人有意思,非要和你卯上。
平日里这位骆先生有点像小孩。
颜舜华说:“骆先生您怎么进来了?我和先生有正事要谈呢。”
骆宜修瞪了她一眼,看向程应星:“程兄,你这还有我不能听的事?”这么多年来他们的交情一直没变,即使他在京城,程应星在通州,思想却还是共通的。他不觉得程应星会瞒着他任何事。
没想到程应星却说:“这事确实关系重大。”
颜舜华一脸“你听到没”的表情。
骆宜修说:“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听定了!”连程应星都说关系重大的事,他怎么能错过?事实上他还是认为颜舜华只是个小娃娃,不可能拿出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颜舜华瞠目结舌。
骆宜修说:“怎么?你还怕我偷了你的主意?我骆宜修若是这样的人,你怎么会把你的那几本书给我看?”
颜舜华也不是真想赶骆宜修走,她取出这两日赶出来的计划递给程应星:“先生你看看,这是我的安排,若是您答应的话我们明天就可以开始了。已经过了春耕的好时节,再拖下去可没什么可补种的了。”
眼下适合种黄瓜、甜瓜、豇豆,也可以种些玉米。销路不愁,沈家和潘家都有水路可以往别的地方运,到时叫人过来收了便是。
颜舜华已经让沈大郎托人去临近几州收种子。
程应星看完颜舜华条理分明的“计划书”,心中越发惋惜:这孩子怎么就是个女娃儿呢?
见程应星表情古怪地望着颜舜华,骆宜修更为好奇。他拿过程应星手中的文稿,初时只是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后来神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认真,甚至回过头去看了机会。
骆宜修看完了,便明白程应星为何会有那样的表情。颜舜华若不是个七岁的女娃儿,他说不定要直接把她塞进朝廷里去了。
眼下朝廷最缺的就是这种肯干实事,并且知道怎么干的人!
骆宜修说:“小家伙,等你舅舅做出成效来了,记得早些上表朝廷。我向你保证,这绝对少不了你舅舅的一份大功!”
颜舜华一点都不激动:“我舅舅又不需要这么多功劳。”
骆宜修先是一愣,接着他很快明白过来。
沈大郎本就战功累累,如今若连内政都精通,那可真是文武全才。这些功劳一份一份地叠起来,简直是劳苦功高——功高盖主啊!
骆宜修说:“你年纪轻轻的,心思倒是多。”
颜舜华不说话。
骆宜修说:“既然如此,你准备怎么做?”
颜舜华说:“骆先生您不是在么?”
骆宜修目光一利。
聪明人说话,从不需要太多言语。从留下他开始,颜舜华就打着这样的主意!
颜舜华从一开始就打算让他留在这里,把改造农具之功推到他身上,助他在朝中更进一步!
到时他在京城步步凶险,他们躲在通州怡然自乐,算盘打得可真响!
骆宜修把脸一横,骂道:“程应星,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这些事他没有出半分力,却要他把功劳往身上揽,把他当什么人了!
程应星也是刚转过弯来。
见骆宜修满面怒容,程应星哭笑不得地看着颜舜华,也骂道:“你这小鬼,净给我惹麻烦。你骆先生的为人你又不是没听说过,他岂会愿意做占人功劳的事?”
颜舜华却不慢不紧地问:“舅舅他也不曾参与,骆先生您为什么直接把功劳算到他头上呢?”
骆宜修一怔。
是的,这计划显然是眼前这小丫头的手笔,他却直接把它算到沈大郎头上。
原因很简单,颜舜华即使得了这功劳也没半点用处。沈大郎受嘉奖,颜舜华自然也能受益,毕竟颜舜华与沈家是一体的。
颜舜华这么一问,骆宜修彻底明白了。颜舜华是想把他和通州这边绑到一起。
骆宜修说:“你可真放心我啊,小家伙。”
颜舜华笑了起来:“我相信先生的眼光。先生能和骆先生您当这么久的朋友,说明骆先生您与先生一样都是品行高洁之人。”
程应星闻言不由捋了捋胡子。他斜眼看向骆宜修,发现老友也在做同样的动作,手蓦然一滞。
程应星笑骂:“你这小丫头,嘴巴太甜了,我得防着点,免得下回着了你的道都不知道。”
骆宜修也回过味来。颜舜华嘴巴确实甜,嗓儿更甜,一句话就把他们两个人都夸了进去。
骆宜修说:“我不是迂腐之人,既然你是这样打算的,我便厚颜一回揽了这功。”
颜舜华高兴地向骆宜修讨书稿。
骆宜修想到自己一直被颜舜华牵着鼻子走,还是有点不痛快,刺了一句:“你不是叫我先放着吗?”
颜舜华笑嘻嘻:“我刚才是对骆先生您使激将法嘛。若不是这样,骆先生您怎么会跟进来呢?”
骆宜修望向程应星:“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总在信中诉苦了。”这小丫头确实难缠得紧,你明知自己被设计了,还是愿意一脚踩进圈套里。
颜舜华惊讶地望向程应星:“先生您还向骆先生诉苦?”
程应星没好气地瞪她:“你觉得是因为谁?”
颜舜华进书院后就没消停过,才两个月的光景,整个鹿鸣书院都快变成她家开的了。
关键是她做的事都有她的一套道理,而且成效颇为显著,程应星如今听到她喊“先生”都会头皮发麻,生怕她又提出什么让他左右为难的主意。
颜舜华一脸认真:“谁啊?一定是成金哥哥吧?我去帮您教训他!”
程应星:“……”
程应星摆摆手说:“去去去,忙你的去。”
这小丫头打不得骂不得,还怪她不得,还是眼不看为干净!
骆宜修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
程应星答应开鹿鸣书院培育人才,但不是特别乐意把人送入朝廷。有这么个小娃儿在旁边推动,他倒是省心了不少。
颜舜华一走,骆宜修含笑说:“这孩子不错,有生气,也聪明。咏絮也聪明,只是更像你一些。”
程应星瞟了他一眼,不想和他聊这个。女儿随他,脾气刚直,认定目标就不回头。可他跌得头破血流、心灰意冷,便回通州闲居。骆宜修看似洒脱,实则比他更为固执,纵使志向难申也仍留在京城。这一点上,他们谁都别笑谁。程应星说:“当今圣上我不说,太子那脾性,你也要一路帮扶下去吗?”
骆宜修沉默。
也就是只有他们两人在,才可以这样谈论圣上和太子。有这样的君主和储君,要说不失望肯定是假的。骆宜修叹息一声,说:“若是你也不做,我也不做,岂不是更糟糕。”
程应星也沉默下来。
君王不仁,苦的是百姓;君王昏庸,苦的是百姓;君王残暴,苦的还是百姓。当今圣上和当今太子,怎么看都不是明君。想到宽厚英明的前太子,程应星站起来走到窗边,背着手看着窗外的山色。前路茫茫,他们做了可能是错,不做也可能是错。
骆宜修和程应星没有亲历过未来,却已经看见了未来的一角。程应星失望了灰心了,骆宜修却没有。
在小小的鹿鸣书院和小小的颜舜华身上,骆宜修看见了一丝希望。即使这丝希望那么地微小,仿佛随时会消失,他依然感觉身上充满了喜悦。一切会好起来的,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就像一滴滴水会汇聚成河流一样。
颜舜华是亲眼见过“未来”的。
她也没有灰心失望。
颜舜华拉上程咏絮,开始搞“动员大会”。学习会的人知道这事是骆宜修和沈大郎牵头的,纷纷踊跃参与,每个人都摩拳擦掌地表示保证会完成任务。
颜舜华忙完已是傍晚,沈云初领着她与其他人道别,两人齐齐回了庄园。
夕阳之下,李卓然正在训练孩子们。他站在一旁,依然是一身缁衣,英俊的脸庞没有丝毫表情,冷酷地教训落后的人要跑快些。
颜舜华挣开沈云初的手跑了过去,说道:“卓然,你在让他们锻炼吗?”
李卓然点头。
他随口提了句:“西瓜发芽了。”
颜舜华目光灼灼:“看来今年我们可以吃上西瓜了!”
李卓然“嗯”地一声,没再开口。
沈云初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说道:“该去吃饭了,卓然也一起来吧。”
李卓然看了眼正在跑圈的那群小孩:“我带他们吃。”
颜舜华说:“那我也一起,让我瞧瞧他们平时吃得怎么样。”
李卓然说:“好。”
沈云初只能说:“我也一起。”
颜舜华对这批孩子这般重视,自然没人敢在吃喝上亏了他们。晚饭分量很足,饭多肉多,还用大骨头熬了汤。
沈云初粗粗一扫,便发现孩子们都长得比同龄人要健壮些,脸色也红润得很,显然都是饭食饱足和勤加锻炼的功劳。
瞧见这批孩子望向颜舜华的崇敬目光,沈云初放心了。
虽然不知道日后这些孩子会不会知恩图报,至少眼下他们都对颜舜华十分敬服。
想到颜舜华周全的计划,沈云初心中也有了紧迫感。
再这样下去,他恐怕要被表妹抛到身后了。沈云初顿了顿,开口说:“晚晚,收种子的事由我来跟进吧。”
颜舜华本来就没打算让沈云初闲着,闻言自然是一口答应:“那就交给云初哥哥了!”她一脸的认真,语气郑重其事到极点。
沈云初莞尔。
颜舜华吃完饭,散步到谢蕴清那边学琴。颜舜华和林州丞学了几天笛子,沈云初便送了她一支玉笛。
谢蕴清擅琴,其他乐器也不差,见颜舜华来了,叫颜舜华取出横笛试着合奏。
笛曲大多是凄切的,颜舜华却吹不出那种哀婉之情,倒是把谢蕴清的琴声也带得活泼了些。
一曲奏完,谢蕴清脸上也多了一丝笑意:“你是越发心宽了。”
与颜舜华相处是很愉快的事,你总是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
谢蕴清也一样,她如今依然避开所有前来拜访的人,在颜舜华面前却有了不同的表情,也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惜字如金。
颜舜华说:“那是自然的,值得高兴的事那么多,我每天都开心极了。”她双手捧着脸颊,眼睛亮亮的,看着谢蕴清笑弯了眉,“先生您也要开开心心的。”
谢蕴清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说:“你弹一曲给我听听。”
颜舜华欣然从命。
一弹一教,时间飞逝。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家的锻造坊齐齐运作,韩夫子也紧锣密鼓地给潘成金等人传授要诀。三月中旬,农具、种子以及“指导员”都已就位,新农具的推广便正式开始了。
骆宜修多留了一段时间才回京,回去之日通州已开了不少荒田。通州多山地,有了新型水车和新农具作用颇大,其他州却不一定能用上。骆宜修一路上忙着整理奏本,到京城时已将整个推广计划做出来。
颜舜华写的计划是实用型的,官员拿到便能用。骆宜修要呈上去的奏章却必须多加润色,将这事往利国利民的方向吹,吹的篇幅必须比正经内容要多,否则很难体现它的重要性。
骆宜修本来是写惯了这种文章的人,不知为何这次却写得极为艰难。等他把厚厚的奏本润色完毕,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少人读书识字,学的都是这种锦绣文章。要他们写出颜舜华那种条理分明的计划,恐怕没几个人能做到吧?
骆宜修一进京,马上进宫面圣。他这次在通州留了这么久,圣上已来信催促过几次。如此恩宠,朝中也只有他才能享有。
君臣见面,聊了许久。
当今圣上顾弘德其实也不是昏庸之人,只是迷恋比他年长十岁的贵妃,一心想改立小儿子为太子。对现在的太子顾成晁,顾弘德一贯是不喜的,怎么都看不顺眼。
顾弘德的摇摆落到投机之人眼里,便让朝中出现了不同的党派,有些暗暗改换门楣,投到了贵妃与小皇子那边;有些则依然支持顾成晁,一心要维护正统。
殊不知,顾弘德最不愿听的就是“正统”二字。前太子死得蹊跷,前太子之子东华郡王也病得蹊跷,若不是东华郡王病得那么重,这天下也轮不到顾弘德来坐。
若论“正统”,顾弘德自己就名不正言不顺。
要是朝臣正正经经地论起“正统”来,是不是得将东华郡王迎回来当皇帝?
这是顾弘德的逆鳞,骆宜修一向不会提起。
有些事,他连程应星都不曾说起。比如他已见过东华郡王,知晓东华郡王病体已愈。比如他考校过东华郡王的才识,知晓东华郡王的心性、品行、学识都远胜于旁人。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他会第一个站出来提出立东华郡王为储君——即使那可能会给他找来杀身之祸!
骆宜修将推广新农具之事提完了,便出宫回了家。
*
已是晚春时分,慈孝寺的桃花才刚开。有新茶在,慈孝寺的香火始终好得很,赏花的人也多。
好在东华郡王的禅院被其他居住的禅院紧紧围在中间,得绕过许多地方才能进,倒也还算清净。
小沙弥释静跑进东华郡王住处,悄声说:“殿下,人已经准备好了,您随时可以出发。”他从袖里掏出一顶薄帽戴到头上,“殿下您看,这样是不是瞧不出我没有头发了?”
东华郡王说:“确实看不出。”
小沙弥又乐颠颠地跑了,过不了多久他便跑回来,在东华郡王面前转了一圈,亮出他的整身装束。释静年纪小,永远坐不住,这回东华郡王准备北上,释静自然一心跟着去。
上回的奔波不仅没把他吓着,还让他兴致盎然地等着第二次出远门的机会!
东华郡王说:“那我们过几天就出发。”
小沙弥朗声应道:“好!”
东华郡王看着小沙弥转身往外跑的身影,眼底露出一丝笑意。他身边的人之中,释静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当初他晚到了一步,不仅慈孝寺被洗劫一空,圆空大师也在大火之中圆寂。
经历了那样的惨痛,释静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个人,再也看不见曾经的飞扬跳脱。
如今他们又回来了。
东华郡王望着从墙外伸过来的桃枝,心中一片柔软。
他回来了,她也回来了。
老天既然仁慈地让他们重来一遍,必然不会再让那样的厄难降临。圆空大师已打听到骆宜修回京的消息,骆宜修在通州留了那么久,必然是因为她吧?
只要人到了通州那边,她肯定不会白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他真的越来越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
东华郡王准备了几日,便“卧病在床”。这时东华郡王母亲已经生产完了,生了个小儿子。她仿佛终于记起了东华郡王这个儿子,派人过来看望他,还送来一些滋补药物。
奉命而来的人走近看了,发现床上之人神容憔悴,一脸病色,又匆匆回去复命。
人一走,圆空大师就命人过来将那些药物取走,叫精通药理的师弟拿去仔细检验。当天傍晚,师弟找了过来,神色愤然:“那些药物动过手脚,用别的药泡过,药性极为猛烈。放到旁人身上自然有增益之效,放到郡王殿下身上可就是夺命药啊!”
圆空大师说:“可能她也不知晓。”
师弟说:“她若是真不知晓,不就证明她丝毫不曾把郡王殿下放在心里吗?真要关心儿子的,哪有不清楚自己儿子能用什么药、不能用什么药的?”
圆空大师叹了口气。
其实可怕就可怕在,那位夫人很可能知道啊。
明知道这些药可能让东华郡王丧命,却还是命人以她的名义送过来,到底是什么居心?饶是圆空大师已见惯了人世险恶,还是忍不住一阵心寒。
若真的是那样的话,东华郡王未免也太苦了。
自己的亲生母亲,明里暗里地暗示着希望他去死……
在此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人心啊,就是这样易变。
圆空大师说:“师弟,这些事你莫要向别人提起。”
师弟点头:“我晓得的。”
圆空大师又吩咐一句:“过两天你命人去向那位夫人讨几味救命药,药材越贵越好,越珍稀越好。她给了你就收起来,备着以后用。”既然她们想看到东华郡王病重,那就如他们所愿好了。
师弟答应下来。
而理应病重卧床的东华郡王,此时正轻装简从地行走在官道之上。
官道两侧禾稻青青,远处到处都是青翠苍郁的美色。
东华郡王咳血之症提前痊愈,身体里的病根也被拔除了,不再向“未来”那样落下痼疾,他觉得自己骑在马上从来没有这样轻便过。
小沙弥释静一副书童打扮,见沿途风光晴好,不由像出了笼子的鸟儿一样骑着马时快时慢地往前跑,偶尔还绕回来兴奋地跟东华郡王说前面是什么地方。
如果是以前的话,东华郡王是绝对不会听这些话的,可如今他却听得格外仔细。
以前他去的地方太少,与她说起话来总是捉襟见肘,只能绕着正事打转。知道她爱吃爱玩,释静说起这些时他都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在青涧城的时候她说,她发现她一点都不喜欢皇后那个位置。
东华郡王抬首看了看明媚的艳阳。
若是将来一切都安定下来,他愿意陪她远走天涯——陪她自在悠然地过完这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