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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之时姚文卿已经不在了。唐娉婷轻手轻脚地起床,想在有限的条件内把自己捯饬出个人模样来,正在努力用一把糙的不得了的木梳通开头发呢,就看见旁边的大树上插着把寒光闪烁的宝剑,其锋利雪亮程度几乎能照出人影来。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一看,一张雪白的宣纸被长剑钉在树干上,上面墨迹淋漓,龙飞凤舞:
“前行五里,昆仑天梯。”
比起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耿芝兰,唐娉婷更加了解所谓的“昆仑”是怎么一回事,而相应地在看到这张纸条之后,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仍然在草垛上睡得香香甜甜的耿二妞,眉宇间也皱起了浅浅的纹路。
这个世界,和那些“修士遍地走,金丹多似狗”的小说世界有着很大的不同,而那些所谓的门派之争在这里也完全不见踪影,普天之下,四海之间,只有一个能教人修行的昆仑。
修行之人分为四种,灵修,剑修,妖修,鬼修。其中以灵修人数为甚,也只有这一条路是星君们成仙最快的途径,观万民象,听众生心,行尽善事。如果不想修仙,那么他们也会自然老去,只不过速度比平常人慢了许多而已。
除此之外,世间所有凡人均无法修行,也就是说,在昆仑上面的那一堆修士里面,除了最多四个人之外,全都不是人。
他们可能是一把剑,一只炉鼎,一幅画,一架琴,可能是前一世的某个早春里落在你肩头的一朵桃花,也可能是千百年前被放生的一只狐狸,总之……
绝对不可能是人。
妖修和鬼修走的是邪路,但是费时短,见效快,数年之内便可有劈山填海之能,但是修行手段过于阴鹜,常年被列为灵修和剑修的剿灭对象。
白玉为阶,长风浩荡,昆仑天梯就这样无依无靠地悬浮在空中,成为了一道凡是上昆仑之人便必要经过的斩断尘缘之路。
她轻轻晃醒了还在睡梦中的耿二妞,拧了块帕子给她擦脸,看着小姑娘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笑了笑:
“走,我们去上昆仑天梯。”
“天梯……”耿二妞显然还没睡醒,揉着眼睛呆呼呼地问道:
“那是什么?”
唐娉婷好说歹说把刚刚起床智商掉线的耿二妞哄上了飞剑,终于带着小姑娘来到天梯之下后,耿二妞一抬头,就被那无依无靠悬浮在半空中的无数白玉的阶梯给狠狠地唬到了,然而她的内里再怎么说也是个成年人,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过分吃惊的表情,一张小脸儿绷得紧紧的,煞是可爱:
“这啥玩意儿?”
唐娉婷笑着拦腰抱起耿兰芝放在第一级玉阶上,轻声道:
“走过万丈天梯,尘缘尽断,天高任翱翔,路远任驰骋。”
耿二妞看着唐娉婷那一抹堪称“欣慰”的笑容,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对自己太好了。
人们曾经论证过为什么在人类的诸多行为中,总是有“爱护自己的孩子”这样一条,而有一个堪称歪门邪道的解释曾一度占据上风。
——他们不是在对自己的孩子好,而是因为这孩子延续了自己的血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孩子是一个更为年轻的、拥有无限可能性和更长的生命的自己,因此人们便把孩子当做第二个本我来照顾,试图延长自己在世间存活的时间。
连父母对子女的爱都是能找到理由的,那么面前这个稀奇古怪的人,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呢?
“——嗯?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原因啊。”耿二妞想得太入神结果不知不觉间把这句话问了出来,却得到了唐娉婷这样一个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回答:
“因为你是朱雀啊。”
她俯下身,给了小小的、粉团子也似的小姑娘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拥抱,笑靥如花,眉目间尽是脉脉的柔软:
“你将来……会变成很了不起的,很厉害的人的!”
她松开了耿二妞,轻轻将她往台阶上又退了一把,站在下面仰视着她,笑道:
“你去罢,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接我。”
小小的女孩子就瞬间觉得胸口一热,这种全无保留的信赖姿态给了她澎湃的勇气,让她迈起了短短的小腿儿,朝着万丈天梯迈出了第一步。
白玉作阶,纹饰华美,寒风凛冽。不一会儿她就被冻得手指都失去了知觉,只是凭着一腔毅力往上死命攀爬。这台阶高度与正常台阶别无两样,只不过长有半丈,宽有十几尺,足够让这么个小孩子在上面爬累了就睡上一觉了。
——睡完了有没有命起来另说。
万丈天梯,其实是对星君们的一个磨炼,如果尘缘淡薄,心性坚定,那么走上来的速度也就能越来越快,而且走天梯的过程也是一个磨炼身体的过程,这直接决定了日后修炼之时,他们的潜质如何,究竟该走哪条路得证大道。
向来负有四星天命的人,在被昆仑找到之前,全都是懵懂的普通人,所以姚文卿在按照惯例把她扔在山脚下的时候,并没有对她报以多高的期望,本来是寻思着只要她能在一天之内走上来就好,结果在他半路接到急报,御剑远绕了数百里斩杀掉一只吸人精气作乱害人的狐狸精之后,便感受到了那一种来自灵魂的触动——
有人上了昆仑天梯,且行过半了!
这么多年来,妄图以凡人之身窥得修行之道攀登天梯的人们不知从那白玉长阶上坠落而下,摔死无数,已经多少年没有人敢上过天梯了,此时在天梯上不懈攀爬着的,除了那个小朱雀还能有谁?
只是这个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吧!
耿二妞在僵硬着往上爬的时候,浑然不觉她那惊人的速度已经惊动了四星城中唯二的两位星主,只是她越往上爬,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摸不着,看不清,却在真真切切地流失着,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如果她能像白虎星君那样开了天眼的话便会知道,那些东西便是她原本的命数,至少是没有身负朱雀命的“耿二妞”原本的命数,自幼无父兼失怙,命数奇薄,长于梨园,死于豆蔻。
然而这些凡尘之事在她踏上白玉阶的那一瞬间便被无形的手扭转了方向,她的命数,独属于她的朱雀命在那一瞬间便开始疯狂地化作万千凡人不可见的赤红色光带,跨越不知几百几千里开始疯狂地钻入她的身体,即使隔着万丈高空,隔着渺渺云海,也能见得那绯红的霞光如海,几乎能感觉到朱雀之火扑面而来!
天命不可违,朱雀不可欺!
“大师兄。”姚文卿终于匆匆御剑赶回,在四星城崩塌了一半的大门前轻巧落了地,长袖一甩,眯起眼向着缓缓行来的某个人影笑道:
“这个小朱雀……心性很好啊。”
姚文卿生着一双多情又风流的桃花眼,长眉入鬓,未语先带三分笑,即使那分笑意在大多数时候未及眼底,可也是十分清俊好看的人物了,可是跟终于缓步从云雾中踱出的男子一比,顷刻之间便被比了下去。
这青年生的一副好相貌,即使面无表情到了几近刻板严肃的地步,也分毫不能折损他的俊美半分。剑眉星目,俊朗无俦,高冠博带,缓步行来之时衣襟带风,就连步子的长度都好似用尺子比着量过般,浑身上下无一不规矩,举止间无一不妥帖,甚至可以说拘礼到了十足的地步。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缠着青翠的蓍草,腰间悬着一柄乌黑的、丝毫不见任何反光的长剑,浑身上下竟只有指间那一抹翠绿是极为难得的亮色了,整个人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冰冷气息,阻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和一身白衣的姚晚形成了相当鲜明的对比。
“是我来晚了?”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微哑,足够让人间任何一个女子脸红,磁性十足,却冷淡得不带一丝烟火气息。
姚文卿一摊手:“没有,正好——诶师兄啊。”他笑嘻嘻地锤了锤黑衣男子的肩膀:“你知道吗,这孩子叫二妞哟。”
黑衣男子一皱眉,答得斩钉截铁干脆利落:“胡闹。”
“那师兄可想好给她换个什么名字了?”
黑衣男子绕了绕指间的蓍草:“等她上来再说。”
说话间,万千霞光更亮了,而且带的这缥缈的云海都好像有了个漩涡,璀璨的赤红色光带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姚文卿与被他称作“师兄”的人一起看向天梯,不由得微微动容:
“真是……好久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景象了。”
霞光大盛!狂风席卷!伴随着最明亮的、几乎能看到隐隐金光的那一条光带没进了云海中的某处,那丝丝缕缕的云雾在一瞬间就快速褪去,将那个一步一步、坚定而不带丝毫颤抖的八岁女童的身影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她衣襟当风,本来就未曾梳好的及肩短发更是乱得掩去了半边眉目,狂风大作,玉阶凌空,足下便是茫茫云海与已经成了小方块的城镇,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可是她就能这样一步不乱地走上了万丈玉阶,完成了多少心智坚忍者都未能在一天之内走上的成神之道,断尘缘,夺本命,行过天梯,直上昆仑!
黑衣的英俊青年点了点头,点墨般的眼睛里终于多了丝人气:
“这才像个朱雀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