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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窄的会面室内,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静静摇曳。
窗里窗外,仿佛隔绝开了两个世界。
苏世安沉默了很久,终于,在苏父紧张而焦虑的注视下,他慢慢的坐直了身子,有些无奈的冷笑一声。
“我还有选择么?不管我愿不愿意,我一直都在替你还债。这么多年了,你欠人的,每个人都想从我身上讨回来,现在就连你自己,也亲口说要我替你还债。”
双手在膝盖间交错,他仰起视线,眺望着昏暗一片的天花板,“还债可以啊,还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呢?我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么?”
苏父再次沉默了。旁边的狱卒能看到他喉头滚动,正极力压制着声声漏出的呜咽。
苏世安看着眼前这个瘦弱沧桑的男人,他的双肩不再伟岸,他的双眼不再拥有希望,他从头到脚,都刻满了一种失败者的烙印。看着看着,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可悲。
他没有错,自己也没有错,他们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只是想好好生活下去而已。那么,既然谁都没有错,为什么他们要沦落到这样的下场?究竟是谁,把他们一步步推到了这样的境地?
“你真的希望我去看他们?”良久,苏世安若有所思的一笑,“我并不保证我会做什么。”
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苏父忽然格外激动起来,他猛地将身子前倾,拉扯得四肢相连的铁链呛啷作响。
“我要你对我承诺!这一生,你绝对不会伤害他们,否则……否则……”
“否则怎样?”苏世安不甘示弱的反问了回去。
苏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次垂下头时,他看上去忽然苍老了许多。
“否则你所有的罪孽,都会报应在我身上。”
苏世安蓦然一惊,他那颗长年冷漠的心脏,也在这一刻再次绞痛起来。
“是我缺席了你的成长,一切的罪恶都因我而起。”苏父抹一把浑浊的眼泪,勉强用双手支撑住了消瘦的下巴,仿佛如果不这样做,他的脸颊就会直接垮下来,“如果你真的因为我的错误,走偏了道路,那我难辞其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你承担冤冤相报的因果!”
随着他这残酷的字字句句,苏世安垂在身侧的双拳越攥越紧,在他眼里,有种深刻的刺痛。
你这是在逼我,利用你对我的了解来逼我……!
如果报应在我自己身上,我都无所谓……就算是万劫不复我都不在乎!但是,你为什么偏偏要这样说……
到头来,自己还是有着割舍不掉的软肋,真是可悲啊……
墙壁一端,烛火依旧在摇曳,点点烛泪,如同两人的泪水。
……
离开监牢后,苏世安很久都没有说话。
母亲也没有过多的询问。她只是紧紧牵住了他的手,就加快了脚步,想要逃离这个会让她感到窒息的地方。
明明他已经长大了,母亲却还是那样牵着他,就好像牵着一个随时会跑丢的小孩子。
“娘,我想出去找份工作。”在已经远离了那幢阴森的建筑物后,苏世安轻声开口了。
母亲的身子顿时紧绷起来,握住他手心的力道也陡然加重,“怎么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啊?”
“我们家需要钱。”苏世安简简单单的回答道。
“我不想一直让你一个人负担了。现在我长大了,可以代替爹做家里的顶梁柱了。”
“可是……”母亲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是母子连心的预感,让她总觉得这突兀的提议有些不妥。
“可是……那你千万别再去犯法了啊……”踌躇再三,最终母亲也只能软弱的恳求着,“我不想看着你跟你爹一样……”
这些年来,母亲过得犹如惊弓之鸟,一点轻微的响动就会让她战栗不安。她总担心着,捕快会不会突然上门,像抓走丈夫一样抓走自己的儿子。又或者是那些愤怒的群众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找上门来寻仇……这样长期缺乏安全感的生活,让她的精神几乎紧绷到了极限。
苏世安一阵心如刀割,他重新握紧了母亲的手,低头保证道:“娘,你别担心,我不犯法。”
没错,家里需要钱,他自己也需要钱,很多的钱。因为他即将要做的事,必须要有足够的钱来支撑……
……
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还非常年轻,苏世安也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那时的她虽然不能说是个大美人,总也是一位优雅温柔的女子。她像所有的同龄人一样,拥有着浪漫的爱情幻想。
但婚后的生活,却一天天磨灭了她的美丽,也磨灭了她所有的憧憬。她只能每天守在那间狭小的杂货店里拨拉着算盘,为一分一厘的收入和客人讨价还价,为日常的柴米油盐而操劳。
渐渐的,她的双手变得粗糙,她的精神世界变得贫瘠,在最好的年纪,当其他贵妇人用着高档的护肤品时,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容颜衰老。
这都是因为什么呢?因为贫穷。
因为贫穷,父亲只能在工地上起早贪黑。越是底层的工作就越辛苦,却也就越没有生存和经济的保障。所以,当他为一年的工钱而走上犯罪道路时,他却不知道,或许对那些富商来说,同样的数额,只是他们给宠物洗一次澡的开销而已。
所以,果然贫穷才是原罪么?
靠着那一股拼命的狠劲,苏世安整日辗转在市井街头,身上没有一天不挂彩,鲜血已经成为了他永恒的保护色。
终于,他打出了自己的一块地盘。
他游走在律法边缘,和身边的小弟一次次试探着边缘生意,看着大把的钱进账,他的双目却始终是空洞一片。
这一天,他走进了理发店,去做一个全新的发型。
看着头发一点点被染成烟熏色,又被烫出了独特的质感,搭配着他那张邪气外露的脸,果然,自己是越来越朝着小混混靠拢了。
给他染发的女店员,也不知道是不看报纸,还是没有那么“嫉恶如仇”,半途竟然对他来了一句:“小伙子挺帅的嘛!”
苏世安微怔,在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中,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
重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这或许也是苏世安多年以来,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自己。
这张脸,按女生的标准来说,或许确实不错。其实他自己清楚,主要是他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同龄的男生,很少有像他这样从血潭里浸泡过来的,就算他们想强装痞气,却也总是差了点什么。
苏世安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拿起桌上的发型杂志翻看。
这个世界上,有人憎恨罪犯,也有人专门喜欢罪犯。如果他愿意的话,其实可以更快的弄到钱。
不过,那种事他从来没有想过。总觉得,那样就和把自己贱价卖了没什么不同。
……
在他终于有了一定的积蓄后,他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他主动踏进了报社,去和那些他曾经避之不及的媒体打交道。
听说是有关“捕快殉职案”的追踪报道,果然有几名记者表示愿意跟进。况且,他所提出的采访方案,也绝对是令报社无法拒绝的。
就这样,记者们被他带到了关捕快的家。
摄像机架起后,苏世安表现得彬彬有礼,他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大把银票,捧到关太太面前。
同时,他熟练的说着客套话,他说着父亲多么不容易,在大牢里是如何决定痛改前非;他又说自己从小就开始打工,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赚出这笔补偿款,为关太太母子改善生活,也为自己的父亲赎罪。
在他叙述的过程中,关太太的情绪就有些失控,她几次脱口打断他,苏世安却是一律满不在乎的继续说了下去。
说到最后,他更是朝着关太太下跪磕头。
“伯母,我替我父亲向您道歉,对不起!”
“是我们家欠了您的,只要能够让您出气,要打要骂随您。”
关太太终于被刺激得发了狂,她嘶声怒吼起来:
“你拿走!这每一分钱上,都沾着我丈夫的血,我绝对不会收你的钱!”
她顺手从桌上抄起银票,劈头盖脸的砸向苏世安。
一张张银票在半空翻飞,苏世安只是默默的忍受着,没有露出一点的抵触之色。一旁的记者也纷纷举着摄影机凑上前,捕捉着这难得的精彩画面。
“伯母,您千万不要太激动。”接下来,苏世安起身上前,一脸关切的搀扶住了关太太,“您怎么骂我都行,就是别气坏了身体。关捕快在天有灵,也不会忍心看您这么痛苦的。”
关太太看着他虚伪的样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他推开:“闭嘴,不准你提到我丈夫的名字!你给我滚!马上给我滚!”
苏世安任由她发泄,在他的刻意操纵下,也是令这段画面被有意识的延长,确保镜头已经拍下了她歇斯底里的样子。
直到这时,他才垂头丧气的站起身:“那好吧,伯母您好好保重身体,我还会再来的。”
即使是最后的一个镜头,他的表情也是那么的“情真意切”。
走出房门的时候,他脸上的歉疚已经完全收敛。和那几名记者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些记者收了他的好处,报道时会按照他的心意,有所倾向。
比如《捕快殉职案主犯独子道歉,受害者家属不依不饶?》这个标题好不好呢——
……
这,就是苏世安最终想到的报复手段。
如果可以的话,他确实很想亲手杀了关椴。但是,谁让他已经答应过了父亲呢?
幸运的是,他现在已经想到了一个更有意思的玩法。
只要案件的热度不降,那一家人就会一直生活在阴影中。关椴也会始终被视为“害死父亲”的孽子,必须一直背着良心的包袱。
只要他手上有钱,他就会一直把这个案子炒下去。那么,他们就永远都别想走出来,只能在他炮制的这场舆论漩涡中,一遍遍重复当年的噩梦。
虽然这样做的代价,就是他自己作为当事人之一,也同样要一次次被架上刑台,同样要再三承受社会的谩骂,但是——
“没关系,只要能让你们痛苦,就是我最大的满足。”
“我自愿搭上我的一生,陪着你们玩。”
他抬起头,仰望着澄净的天空,默默吐出了一口气。
“父亲,你让我来替你道歉,我做到了。只不过,是用我的方式。”
……
原本,他还想再带着记者去找关椴拍,不过他就读的天圣学院,似乎管理森严,到了大门口就被保安拦住了。
在几次尝试无果后,苏世安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算了,来日方长,他也不可能一辈子躲在乌龟壳里。
暂时折磨不到他,就多折磨一下他娘,也很不错。
……
苏世安的地盘还在扩大,渐渐已经不再局限于街头的小打小闹,那些站得更高的帮派势力,双方也开始有所接触。
这段时间,苏世安正考虑着要依附这片地界上,一个最大的帮派。不过同样想依附的小混混势力也有不少,帮派的做法自然是“择优录用”,现在对待他们,还在相同的考量期。
上次接触过后,据说帮派大哥的妹妹对他印象还不错,小弟们开玩笑说,让自己从她下手,也许就可以傍上那个帮派,直接就能让他们提升好几个档次。
“我没有想过要生小孩。”对此,苏世安只是这样回答。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给过我一丁点的善意。我不知道要把孩子带到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受苦,难道让他重走一遍我的路吗?”
“保护不了小孩子,那就不要生啊。”
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当初在无数个绝望的日夜里,他确实都曾经怨恨过,为什么要生下自己,为什么生下了自己又不能保护自己?
所以,他并不想有后代。这样悲伤的血脉,到自己这里就够了吧。
“你说的我是不太懂了……”小弟抓了抓头发,“不过安哥,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的谈谈恋爱,为什么要扯到生小孩啊?”
苏世安侧转过身,朝着窗前喷出一口烟雾,视线也追随着远方消散的青烟而去。
“既然一开始就不打算有结局,就不要玩弄别人的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