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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简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屋子,屋子有个栽花带顶棚的小阳台。她买了白色的细脚圆桌和长斜背椅,放在阳台上,偶尔晒着太阳一口气干掉一大罐埃及芒果汁。楼下到处是卖纪念品的小商铺,铺面挂满绘了各种图案的纸莎草画,经常有穿背心打拖鞋的外国游客喧喧嚷嚷,讨价还价。
她买了一幅画着太阳神荷鲁斯之眼的草画挂在客厅,代表下埃及,又在画的对面栽种一盆不蔓不枝的莲花,象征上埃及。画和莲花旁边的空地则摆一张绘有尼罗河的长毯。
每次她跨过毯面,都有一种跨越生死的感觉。
她一开始课上得认真,很快成为这个汇集了无基础外国学生班级中的佼佼者。与此同时,她开始不断打跨洋电话,托人找寻关于承钰所有的消息。一天她下学回到住处,扔了包,踢了鞋,躺在长毯子上,收到恩一发来的传真。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她的聊天记录和汇款记录。
他要她死了这条心。他在告诉她:他什么都知道。
陈简咬着牙,将纸面狠狠地撕碎了。手一扬,漫天白色的破碎的屑。
陈简在房里把自己锁了一星期,睡醒了喝点东西,喝饱了继续睡,错过了开学以来的第一场考试。一星期后,她洗了个澡,打扮一新,出了门,被许久不见的阳光刺恍了眼。只是自此之后,她不再认真学习了,成绩变得不好不坏。
斋月后陈简买了一辆二手的红色小车,不论有课没课,每天开着车跑到尼罗河边,在岸堤上坐着,看芦苇丛生中平静的河面,落日是红彤彤*的鸭蛋,大船小船在红光中扬帆起航。看着看着,她眼睛里头的泪水滚下来。
冬天的时候,陈简加入了一个ngo组织,组织致力于帮助穷人解决疾病问题,成员很多来自开罗大学医学部。组织的集会地点在开罗市中心,那是一块大型的墓葬地。与国内土包似的墓葬不同,埃及的墓葬以宅邸的形式建造,有大片院落、围墙、大门和墓室。由于房价飙升,人口饱和,很多没钱没房的穷人为了生存,不惜搬进来。墓地成了容纳人口超过一百万的聚居地。
组织的负责人是西化的伊拉克女孩达娜。一月份的时候,他们的申请得到政府批准,得以在墓地中拥有了一间简陋的办事处,代价是每天清扫周围的坟墓,在青色画着符号的立碑前朗诵《可兰经》,葬礼进行时帮助抬棺材。
男孩女孩们从跳蚤市场买来旧地毯,笨重的插着椭圆大镜子的木桌,漆着破败壁画的书架,把屋内整理一新。门前是一块长方体的墓碑,他们买了花,铺了图案纷繁美丽的布,把这当做用餐的桌。
他们同样在新落成的办事处开了个小小的庆祝会。聚会结束后,陈简走出来,天色半熏,一群裸着上半身的小男孩在墓碑间的空场地里踢足球,一个干活累了的男人缩在墓室旁睡觉。
她的眼前蹿过一只黑猫,黑猫转过头,青幽的一双眼,又转身消失在暮色四合中。
达娜走到她身边,说:“埃及人从来不惧怕亡灵,他们能和亡灵和谐共处。”
陈简转头看向她。
落日里达娜给她一个充满风情的微笑,问:“你抽烟吗?”
陈简回:“偶尔抽。”
达娜:“你好像一直都不是很开心。走,我带你去抽水烟,最正宗的,和游客抽的不一样。”
她们开着车穿过一间间不封顶红砖堆砌的房屋。不封顶是为了避税,房子如果封顶代表竣工,竣工则要缴税,而埃及很少落雨。
她们走进一家水烟馆,两个年轻靓丽的女孩的出现引起围圈吸烟的本地男人的注目礼。黄色斑驳的墙壁旁,架着一只只陈旧的水烟壶。水烟壶底部像花瓶,瓶身漆繁复的花色,瓶口插一只唢呐形状的长管,管体绑着打结的橡胶管,顶着导弹形状的器具。
她们在腾起来的雾气中大口喝可乐,一边聊天。
达娜告诉她医学院新来了一个助教,亚洲人,有柔和好看的轮廓。达娜一边把易拉罐扔进桶子里,同时说:“助教递交了申请表,他可能过几天会来。”
陈简见到这位新助教是在一个星期天。
她来到市中心的办事处,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仰头喝下去,听到身后有开门声,接着是两个人的脚步,以及组织里一个意大利男人的声音。意大利男人脚步有点急,撞到她,她手中的杯子落上地。
陈简正要蹲身去捡,另一只手却已经握住了杯环。
手的主人站起来,冲她微笑:“还记得我吗?”
陈简用不可置信地语气叫出来:“木村秀一!”
秀一笑得柔和:“记性真好。”
他乡遇故知实在是一件叫人欢喜的事情。他们随便找了一家不远处的街头馆子,叫了一份库丽莎。通心粉、白米饭和煮熟的意大利面缠绵混合在一起,拌入青色豆子和红色洋葱,淋上厚厚的番茄汁,满满一盘。
他们一边吃一边叙旧。
陈简用叉子挑起细滑的面,问:“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秀一接过服务员送来的果汁,看向她说:“找工作的时候,有导师推荐了这份工作,想着年轻的时候多出门看看,年纪大了也算是一份谈资,便过来了。”
秀一又问:“你呢?为什么要过来呢?又为什么选择了别的专业呢?”
陈简说:“想试试不同的生活而已。”
只是对课程不上心的结果是她的成绩愈发下滑,在又一次险象环生地及格了后,陈简递交了转系申请。申请被批准的文件是在来年的冬末下来的,然而并没有天降的落雪庆祝。雪花对于这个国度是奢侈品。
秀一把陈简叫了出来。他们并肩走在大街上,暮色沉没下,远处有清真寺圆润的顶。他们闷不吭声地走了一段路,陈简扭头看到他白色的侧脸,想:他是不是要向我表白啊?
结果秀一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金的镯子,上面嵌着彩色的石,有一只小巧优雅,昂头的眼镜蛇。
陈简抬眼看他。
秀一怕她不收,于是说:“不值钱的。”
他们继续走了一段路。
秀一说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陈简说好呀。
秀一说:“从前有一只大鱼和一只小鱼,有一天小鱼问大鱼:大~鱼~呀~大~鱼~,你~最~喜欢~吃~什~么~呀~?,大鱼说:我~喜~欢~吃~说~话~慢~的~小~鱼~呀,小鱼说:喔!酱紫!”
他说完了,看向她。陈简对上他写满了期待的脸,干笑几声:“哈、哈、哈。”
秀一攥住她的腕子,说:“你笑起来真可爱,我请你吃零食吧。”
陈简:“………………”
陈简想:其实你一点也不喜欢我,你只是来玩我的对吧?对吧?
战争是在这一年的三月打响的。3月20号的那天,美国认为伊拉克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且暗中支持恐怖分子武装,联合他国部队,绕开安理会,向伊拉克发动进攻。承钰所在的e连在这一年的九月被空头至首都巴格达。这一年多来,他的信和他的人一样,是执拗而不知回头的。只是这些信件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渐渐地,他仍旧写,权当是另类的日记。
只是不再寄出。
陈简他们是在十月收到这一则征募消失的。征募的组织是国际红十字会与伊拉克红新月会联合会。征募的消息虽然被张贴与下方,但显然校方并不认为会有几个傻蛋报名。首先报名的是达娜,随后是陈简。
她们仍旧去了水烟馆。陈简抱了达娜的胳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我好想死啊,让我去死吧,来吧萨.达姆给我来一颗炸弹让我超脱吧。”
达娜以为她开玩笑,笑得乐不可支,一边推她一边说:“去吧,去吧,快去死。”
陈简垂眸,笑了笑,吸了一口烟,腾起的云雾中,她在镜子里望见自己似梦如幻的脸。她想: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我是认真的。
承钰是在零四年春天的时候被调任至拆弹组的。组里有三人,一个从阿富汗战场退下来的拆弹专家,一个负责掩护的特种兵,他负责联络。
连续的轰炸使这里断垣残壁一片。骨瘦如柴的狗,缠着头巾的男人,用黑布裹住全身的女人,孩童,灼阳,连片的沙漠,粗糙的砂砾中有一小团又一小团沉闷的青色植物。车子开过去,车尾斜着扬起腾腾长长的白雾。
枪声、爆炸、血、尸体、沉重碾过地面的军用坦克、武装的士兵。这里是被上帝遗弃的角落。
他们的使命危险无比。每一个被拿着的手机都像引爆器,每一个隐蔽的角落似乎都静静沉睡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每一个当地人都像不怀好意的恐.怖分子。
陈简入乡随俗,她裹了一身黑色,戴着墨镜,踩着一双白色球鞋,只是早已染成灰黄。她站在高塔上,旁边是这次一同出门的意大利男人。男人手中举着手机,正朝着塔下摄影。
塔下是黄色低矮的建筑。建筑旁有一幢比起周围来说较高的写字楼。写字楼的大门敞着,惊慌的白领们在一个揣枪的士兵的带领下惊慌失措地群涌而出。塔下同样停有军用卡车,一个个灰扑扑的大兵带着联络器,来回奔跑。
陈简瞬间明白了:估计这里是发现炸弹了。
她望一眼身边的意大利男人。几分钟前她被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浑人拽拉上来,此刻这人拿着手机在拍摄。她倒是想知道,这样会不会被底下那两个监视四周的大兵错认为恐怖分子误射了。
于是她斜了脑袋,凉凉地开了口:“你要是被射杀了,上帝都会不同情地笑出来。”
意大利男人哇哦一声:“应该不会吧,我长的跟中东人一点也不像,谁眼瞎射.我啊。”
只是她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陈简想着,侧头点了一只烟,抱胸下望。
承钰戴着头盔,端着枪负责警戒。他眼前是护目镜,放大瞄准镜扫看四周。建筑上逐渐出现一个又一个当地人。他的脸上是汗,颚下的扣子顶着皮肤。
不远处,炸弹的隐藏处已经被发现。那是一辆停靠在大楼旁的汽车。后备箱被踢开,灰尘腾起来,散开,里面满满挤着一排大腿粗的炸弹,青红的引线纵横交错。
如果爆炸,半个街区尸骨无存。
专家已经卸下了沉厚的防弹服。这样近的距离,这般容量,护具不过空空摆设。
承钰在通话器中报答,同时瞄准镜的镜头平移。焦点集中在一个手握手机的男人脸上。手机是最常见的控制爆炸器。
他心紧了下。镜头放大。那是一个有着典型欧罗巴面孔的成年男人。镜头右移。
一个女人。裹黑巾,露出些许黑色的头发,鼻梁架墨镜。只露出一个小小白白的下巴,红艳的唇。
他想:哈,一个看热闹不怕死的外国女人。